經驗告訴我,在文學領域談論“大師”是件危險的事兒,“大師”是文學界的一只火藥桶,碰一點火星子就爆炸。工藝美術大師、魔術大師、非物質文化傳承大師、汽車技能大師……此類“大師”盡可以封號,但“文學大師”“語言大師”這類與文學搭鉤的“大師”不能隨便封號——要不有人會跟你急——這說明了什么呢?說明了寫作者和讀者在乎,說明了在人們心中“文學大師”這頂桂冠象征著文學至高無上的尊嚴,同時也說明了文學的模糊性和豐富性讓共識成為奢侈。所以,“文學大師” 這頂桂冠只配極少數人佩戴,那些眾望所歸的、那些經歷了時間檢驗的、那些征服了無數讀者的作家才擁有這份幸運。
盡管如此,在讀過畢飛宇絕大多數文字,以及在讀了《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之后,我愿將我心中的“語言大師”這頂桂冠戴到畢飛宇頭上:他少有敗筆和讓讀者沉迷其中的文字已經證明,他是我們時代的語言大師。
“麥子的返青是動人的。如果你親眼看見過麥子返青,你一定會懂得什么叫‘春意盎然。盎然啊,盎然。大地突然變了,充滿了正面的能量,像凌晨的小雞雞,勃勃的,土地仿佛要裂開來。麥苗們依然悄無聲息——植物的生長又不是放鞭炮,哪能一下子就蹦到天上去。可是,你可以看到一種‘勢,叫‘長勢。勢如破竹的‘勢,勢大力沉的‘勢。喜人了。葉子烏青烏青的,那是營養良好的征候,它們的腰桿子挺了起來,像起跑線上肌肉顫動的健將,都‘各就各位了,就差一聲槍響。”
這是《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中《麥地》一文中的一段。我們經常說漢語的美妙、漢語的神韻,讀讀這些句子,最好大聲地把它們朗讀出來,我們才能貼心貼肉地感受到什么叫漢語的美妙、漢語的神韻。漢語真正的美妙和神韻在于,詞語和句子在開啟你的想象力的同時,又終結了你的想象力。就是說準確而生動的句子會讓事物在你眼前“復活”,但同時那些句子所具有的穿透力會讓你覺得事物僅存于句子之中,它終結事物的同時也終結了你的想象。無疑,閱讀這樣的句子會讓你有驚異之感,畢飛宇的句子達到了這種效果。
比如描述麥子返青這一段,其實要寫出麥子返青的情狀是很難的,那種既是肉眼看不見的悄無聲息,又是發生中的轟轟烈烈,是很難寫出這種活力和氣勢的,畢飛宇用兩個一靜一動兩個傳神的比喻在瞬間之間把麥子返青的“盎然”和“長勢”寫出來了,讓你看得見、摸得著,這不得不讓人驚嘆,詞語和句子擁有的力量是可以塑造事物新的現實的——這也是文學的魅力之一吧。
當然,讓文字擁有這種力量是作家的本領,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擁有這種本領,這是前提也是結果。畢飛宇有這種本領,他的文字干凈、不慌張、句句有“勁道”,這是他的作品將人“擊倒”的“武器”,毫不夸張地說畢飛宇的文字是漢語言美妙、神韻的典范。
如果往深里究,是什么讓他的文字擁有如此魅力呢?他自己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中透露出來了兩點:一是不無度抒情。他認為,“膚淺的標志就是無度抒情”,“我們就此失去了深邃、沉郁和博大的可能”。他憎恨無度抒情,他的敘述表面看不動聲色,其實“聲色”的激情都藏在文字背后呢。二是邏輯。他說,“邏輯至今都是我的工具”,“在表達自己的時候尋找到有效的、清晰的邏輯”,他還認為,邏輯是方法論也是世界觀。所以在他的敘述里我們總能看到很多的“自問自答”,從這一點來看,他的文字有著智慧的狡黠。如果還要找一點原因的話,我以為是畢飛宇對事物天生的敏感和他深邃的思想,哪一個語言大師不是思想家呢。
在《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眾多美妙的敘述中,我選了《麥地》,還選了《棉花地》。我知道,準確而又有魅力地來描述事物總是很難的——我現在也終于明白了中小學時為何覺得作文很難,因為老師總是讓我們沒完沒了地描寫事物——無疑,《麥地》和《棉花地》是描寫事物的范本,而成為范本的秘密,是把萬事萬物都當“人”來寫,因為“人”是魅力無窮的。
我毫不掩飾我對畢飛宇作品的喜愛。幾年前總有人吹牛皮似的在那里嚷嚷:現代漢語寫作的前三名是我,是我,還是我。但畢飛宇先生不說,他做到了。在今天很多作家的語言越來越粗糙、粗俗,越來越暴發戶心態,越來越不講究的時代,畢飛宇的語言的美妙和神韻讓我們感覺到許多安慰:文學依然是一種有教養的表達,一種善意和美的精神空間的徐徐展開。
石華鵬,評論家,現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