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盛群+陳國恩
內容摘要:范小青在新世紀的創作一直關注底層人物的生活,其中一個鮮明的主題是現代人的身份焦慮。她表現進城農民工的身份被各種證件、方言口音、城市話語權所決定,難以獲得城市的認同進而融入城市,處于深重的焦慮之中。她筆下的城市底層民眾也經常陷入身份的尷尬與焦慮,比如因為名字、生日等問題的不確定而產生一種緊張情緒甚至虛無感。范小青在剝離了人生的表象后,努力以“尋找”為手段,為“無根的人”提供確證自我的途徑。
關鍵詞:身份焦慮 農民工 城市底層 尋找
一個社會人,必須對自我身份有一個認識,即要對“我是誰”這個問題有一個大致明確的回答,才能活得踏實而有存在感。中國目前正處在社會激烈變革的時期,經濟飛速發展,城市化進程不僅改寫了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格局,同時也對中國人傳統的價值和意義世界產生了巨大沖擊,這使得受沖擊最為嚴重的一些社會群體在自我認同上產生了困惑,造成了身份的焦慮,比如農民工進入城市后感到無所適從,連長期生活在城市的人在生活、工作中也遇到了自我身份認同方面的挑戰。
范小青是以創作“蘇味小說”聞名文壇的。新世紀以來,她的短篇創作以成熟的技藝,更多地關注了在社會巨大轉型、城市化不斷推進背景下進城農民工和生活在城市底層的小公務員、知識分子階層的生活,描寫他們的喜怒哀樂、煩惱人生。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這些人因為自己身份的不確定性而產生的恐慌和焦慮。
一.農民工——像鳥一樣飛來飛去
范小青曾這樣描述她對農民工的關注,“自從我開始注意他們,漸漸的,漸漸的,我的目光再也不能從他們身上走開,他們牢牢地吸引了我,主宰了我。他們辛辛苦苦為城市賣力賣命卻被城市踩在最低層,他們渴望融入城市卻被城市排斥,甚至他們一分鐘前還是一個城市的創造者,一分鐘以后就變成了城市的破壞者,他們的精神游離在城市文明與鄉村民風之間找不到歸宿。這是一種新型的邊緣人,他們的肉體和靈魂都在穿梭城鄉,他們又是連接城鄉的橋。”[1]基于這樣的認識,范小青創作了大量表現進城農民工在城市生活和遭遇的小說。
《像鳥一樣飛來飛去》是反映農民工在城市身份錯位較為典型的一篇。郭大牙誤拿了同鄉郭大的身份證,而被錯認為是郭大,無論他怎樣申述都抵不過他手里拿的那張郭大的身份證。后來郭大牙將自己的身份證改了回來,但由于臨時居住證上的名字仍然是“郭大”,所以在異鄉的城市他最終沒有成為徹底的“郭大牙”。
這篇小說中常常被忽略的一個細節,是郭大牙在回鄉前所做的一個夢。他夢到真正的郭大拿著郭大牙的身份證遇到了更嚴峻的問題,人們經常問他:“你牙又不大,怎么會叫郭大牙”,以此來懷疑郭大身份的真實性。他在現實生活中申訴自己的真實姓名叫“郭大牙”時,也招來了同樣的問話。這給人一種內在的荒謬感和悲涼感,說明農民工在城市里毫無話語權,人們根本不聽他們解釋,身份證上寫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有時身份證上寫了的也未必是真的。追根究底,這是一種基于長期的城鄉二元對立結構而對農民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農民工面對這樣的歧視也只能無言以對,接受“腦子撥不清,說話也說不清”的評判。
由于身份證和臨時居住證登記了不同的名字,郭大牙依然糾纏在郭大和郭大牙兩個名字中,依舊在身份證問題的困擾和城市人話語評判的偏見中生活。在這部小說中,范小青通過一個頗為荒誕的故事,寫出了鄉下人在城市的倉惶與無助,以身份證為代表的各種證件作為他們的身份標簽,一旦丟失或者搞錯,他們的身份也就隨之消失或錯位了。在冰冷僵硬的城市生活法則下,他們被迫改變的不僅是名字,更面臨著自我的喪失,他們在不屬于他們也不歡迎他們的城市天空里像鳥一樣飛來飛去,無根無著。
《這鳥,像人一樣說話》則涉及了語言與身份認同的問題。臨近年關,小區保安處為了預防農民工偷盜事件的發生,下達了對外來人員嚴防死守的命令。小區保安還有業主劉老伯經常通過會不會說本地方言,來判定一個人是不是本地人。作品中的宣梅和男朋友談戀愛很長時間了,但直到劉老伯指出其男朋友的方言夾生,才最終搞清楚兩個人其實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外地人。原來,為了在這個城市更好地生活,獲得身份上的認同感與歸屬感,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學說當地方言來宣示自己的身份,他們最終還決定要把當地方言學得更像。最出人意料的是,劉老伯在中風后也說出了一種西南邊遠山區的方言,原來劉老伯也是少小離鄉至此的外地人。
在此,方言成為一種工具,人們用以達成自我在一個城市的身份認同,每個人都力圖掌握這種工具來獲得在這個城市的歸屬感。而當人們一旦掌握了語言等工具來證明自己在某一地方的合法身份時,他就會不自覺地以此要求新來的外地人,就如劉老伯也構成了城市排外的鐵柵欄中重要的一環。
收舊貨的老王這樣的農民工,卻面臨更深的困境。老王想通過跟保安班長比說本地話來證明自己的可靠性,但正如保安班長所說“誰跟誰是自己人?”“說得再像你也是外地人”。即使他掌握了本地方言,卻根本拿不到這場方言競技的入場券,也不能被當作本地人,只能早早回家過年,留下那八哥學他蘇北口音的“收舊貨了,我慘了”。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表現的是農民工在城市遭遇的更深層次的精神危機問題。老胡在進城之初,曾被錯誤地認為是小偷,因此他的內心背負了巨大的精神負擔。不論在哪里工作,只要是單位丟了東西,或者聽到警車響,老胡總要精神高度緊張、疑神疑鬼,生怕別人懷疑自己,甚至到最后他自己都懷疑自己,并且有了嚴重的妄想癥,將報紙上報道的某殺人犯的故事套在了自己身上。雖然老胡最終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但他依然“打呼嚕太厲害”,沒有獲得心靈的寧靜。
長久以來,在城市低人一等、非偷即盜的社會地位,使農民工有了極大的心理焦慮,以致于他們從城市的異己者變為了自己心靈的異己者。
身份制度在中國古已有之。現在社會發展了,人們的身份觀念依然很強,而且個體的身份很大程度上是由經濟地位決定的。許多農民選擇進城謀生,就是因為城鄉間存在著巨大差距。作為城市的異鄉人,農民工是城市生活的他者,他們的身份更多地被各種證件、方言口音、城市話語權決定,而不能融入城市。他們懷著良好的期待、樂觀的心態希望在城市獲得最起碼的生存權力,但卻面臨著難以獲得身份認同的尷尬,承受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力。endprint
二.城市人——自我的迷失
面對日新月異、難以把握的現代社會,不僅農民工會遭遇無所適從的恐慌感,即使是城市人也有著不能確認自己身份的無力感。“一個已經困擾西方世界長達數世紀的問題也東渡到了中國:那就是身份的焦慮。”[2]
《準點到達》中范小青將城市主人公羅建林和外出打工的農民工兄弟并置寫出。農民工兄弟扛著巨大的包裹在火車站橫沖直撞,遇見警察本能性地逃跑,稀里糊涂上錯火車,再慌亂興奮地尋找正確的道路,“他們的眼睛里有茫然,但更多的是希望,是艱辛而生動的人生”。對于冷漠的人群、飛速的火車、龐大的城市機器,這兩位農民工的不適應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當他們以外鄉人的身份定位自己時,一切便顯得順理成章了。
但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羅建林面對高速運轉的城市機器,同樣有著惶惑和恐懼。當他熟門熟路有意識避開慌忙奔跑著的農民工時,他本身已構成城市排外鐵網的冷漠一環;但面對時代他仍然需要精打細算步步小心,因為他明白“即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也不會高枕無憂”;他懼怕任何可能的變數,因為這個時代變數總是來得太多太猛烈,能輕易將人打垮,“羅建林心里涌起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害怕,他把一切都計算得十分精確,他對時間銖銖較量,力爭分毫不差,不就是因為害怕嗎,怕趕不上車,怕上錯了車,怕耽誤了時間,怕被時代扔下,怕——”。
羅建林從農民工身上反思自身,也反思了時代,但作者卻同他開了一個玩笑。在作品的最后,一切都與羅建林計算好的一點不差,但他竟然走錯了家門。在巨變的時代面前,不可能分毫不差,那就滿懷希望、隨遇而安吧!
《我在哪里丟失了你》講的是現代人交換名片的事情。名片可以作為個人身份的承載物,人們往往通過交換名片來介紹自己身份,以求互相認識,便于聯系。但是,現今名片的交換承載了利益交換的功用,染上了愈來愈濃重的功利色彩,對自己有益的名片就留著,沒有用的就扔掉。它沒有彌合、反而是加深了人們之間的隔閡:“名片算什么,名片是最不能說明問題的。”名片和身份成了利益交換的工具。人們本想通過名片確證自身并了解他人,期望獲得認同,但人們獲得的只是身份的缺失與靈魂的空洞。
《生于黃昏或清晨》是另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說。劉言負責給單位一位去世的老同志寫生平介紹,一項簡單的工作卻因老同志的不同名字——張簫聲、張蕭生、張蕭森、張蕭身、張蕭升等,變得復雜起來。在各種不同的證件、檔案上,甚至家屬、同事的口中,老同志有著不一樣的名字。
劉言在回鄉的時候也遭遇了類似的問題,關于自己的屬相,小龍、大龍、兔、猴、狗不一而足,時辰是熱天的黃昏還是冬天的清晨,職務是科長還是處長、副處長,這些本不是問題的問題最后都成了問題。“最真實的東西也許正是最不真實的東西。”“你真的以為你就是你自己嗎?”這一切,導致劉言在朋友生日聚會上的爆發。
在此,我們不禁驚詫于名字、語言、生日、相貌等因素在一個現代人的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人們無時無刻不受名字、生日等因素的牽絆,它們構成了人們身份的一大部分,也成為人們自我確證的重要依據。但是它們可以完全左右人們的生活以至人生嗎?難道名字、生日不能確定,“你辛辛苦苦努力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的人生”了?現代人的身份感、自信感到底從何而來,又為何而去?在市場經濟大潮下,人們丟失了什么?
對身份的認同,是一種心理現象,也是一種心理過程。行駛在現代快車道上的城市人,很難實現自我精神世界的整合,如此便需要用外在的名字、生日、相貌等因素來確證自己。當這些外在因素不能確定的時候,人便感覺自我確證出現了問題、自我的意義消失了,造成自我的迷失。
“身份焦慮作為一種對于自身在都市生存中不確定性的情緒流露,是現代人身處城市的話語之中,對城市現實感到無奈和不滿意、而理想之城的尋找和建構又未完成的惶惑,其中透露出來的是現代都市人內心深處對自我、對歸屬、對家園的急切渴求。”[3]在激烈的社會變革中,人們邁著匆匆步履,默念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在時代的快車道上奮力前行,唯恐落伍和失敗,人們都來不及等待靈魂跟上自己的腳步。現代城市文化從本質上來說,意味著人們所一貫認同的文化習慣的變化,社會關系趨向冷漠疏離,導致身份轉換的不適應以至人性的失落和自我的迷失。因此,轉型時期城市人的身份焦慮,便來自“認同城市,但卻又無法全然地與現代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交相融合,無法在城市中真正實現自我”[3]。城市人在現代社會所面臨的身份焦慮可見一斑。
三.尋找——回家的路
農民工抑或是城市底層大眾,他們身份的無所歸屬或是不能確定,對于“我是誰”這一問題的無所適從,代表了現代社會中人的受壓抑以至被異化。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底層民眾對于身份的焦慮正是出于他們對確證自我的執著追求,對安心生活的熱烈向往。范小青描繪他們遭遇的精神困境,也表現他們性善、堅韌而通達的精神,這使她的創作感染了生活的熱度,使得其作品在嚴峻中顯出溫情,在沉重中帶有輕松,給人以溫暖和慰藉。這其實也正是范小青在試圖為深陷身份焦慮困境的現代人,尋找精神出路并創造可能的條件。
社會現實總是拋出一個又一個難題與疑惑,范小青也不斷在創作中找尋“別一種困惑與可能”,她的小說題目經常是疑問語氣:“誰能說出真相”,“我在哪里丟失了你”,“你要開車去哪里”,“哪年夏天在海邊”等等。發問是范小青的思維特征,是其小說堅韌不拔的主旨,是其創作尋尋覓覓的助推器。[4]范小青的創作總是在無疑處有疑,讓人們跟隨小說去追問事實的真相,尋找真正的自我。
“問人問自己,能問出長長短短?長長短短,何人評說?所以我不必很在乎長和短”。“其實卻是問的‘我是誰,明明知道‘我是誰不會有答案,偏偏還是不肯放棄”。[5]于是范小青筆下的人物總是執著地想要還原事物的本來面目,或者是獲得問題的最終答案。他們不斷地尋找,跨越時間、地理等各種障礙,以求獲得心靈的安寧。《城鄉簡史》中自清,為了自己的日記遠赴甘肅農村;《誰能說出真相》中沙三同根據線索不斷訪求丟失的筆筒;《我們的朋友胡三橋》中王勇不斷打電話想要找到當初見到的那個胡三橋。結果是他們都沒有找到想要找的東西、想要找的人、想要弄清楚的事,最終他們不再尋找,卻通過這尋找的過程獲得了心靈的安寧。在尋訪的過程中,在是與不是的錯位中,他們漸漸地體悟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漸漸明白了自己是誰。這便是他們確證自我,獲得自我身份認同、解除身份焦慮的過程,也是對“我是誰”這一問題的回答過程。endprint
要特別指出的是,范小青蘇州小巷題材的作品,似乎為人們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中,彭師傅夫妻坐在小巷口等癡呆的兒子彭冬回家,而吉秀水也在為彭冬擔心的過程中更加靠近了河那岸自己的家,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回家的路。《回鄉記》是范小青鐘愛的小巷題材的作品:回鄉看到婆婆、奶奶的生活,看到那些自然、平靜、和諧的日子,浮躁焦慮的心便找到了依托,母親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也就找到了。
范小青毫不掩飾對于蘇州小巷題材作品的喜愛,她說:“其實我很偏愛我原來的一些中短篇小說”[6]。因而,她時不時總要寫一些此類題材的作品,而正是這鷹揚巷、朱家園、六福樓為現代人失落的自我找到了寄托,范小青也以此為現代人的精神生態找到了出路。其實,人們一直所尋找的都在那平淡安寧的小巷生活中,在內心的自足與平靜中。
心安即是家。范小青筆下的人物都有一種執著的尋找精神,尋找丟失的東西,尋找事情的真相,尋找失落的自己,即使最后尋不到,或者是根本就沒有所謂真相存在,只要人心獲得了滿足與安慰,尋找的目的便達到了。最終,蘇州小巷里平淡玄遠的人生范式為浮躁焦慮的心靈找到了家園。這其中體現了一種人生的睿智,超越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走向一種心境的淡遠平和,這也是范小青將佛禪思想與世俗人生結合的產物。[7]
善良的天性、尋找的精神、蘇州小巷的傳統生活,范小青不僅在小說中描繪底層人民的身份焦慮,也為掙扎于此的人們指明了救贖之路,為“無根的人”提供了確證自我的道路。
范小青的很多短篇小說都寫得輕松詼諧、鋪展隨意,以一種徐緩的語調敘說著世俗中的瑣細人生。范小青的小說以輕松玩笑的筆調描寫農民工在城市的遭遇,描寫城市普通人的生活場景,她不刻意渲染苦難,不刻意運用使人眼花繚亂的現代技法,卻直達現代人生存的最深處,走進他們的心靈。這源于作者對人生的近觀與熱愛,也源于作者對人生的遠觀與反思。
注 釋
[1]范小青:變(創作談)[J].山花.2006(01):13-14.
[2]德波頓(de Botton,A.).身份的焦慮[M].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1.
[3]馬君雅.城市化進程中身份轉換的焦慮——論轉型時期都市小說“城市人”的身份建構[D].浙江大學.2012
[4]程德培.變化之中有變化——范小青長篇小說《香火》讀后[J].當代作家評論,2012,(01):9-17.
[5]范小青.貪看無邊月[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189.
[6]李雪,范小青.寫作的可能與困惑——范小青訪談錄[J].小說評論,2010,(05):41-46.
[7]李雪.范小青佛理小說主題詮釋[J].小說評論,2010,(05):49-54.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