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嶄新的紅綢帶,重新綁住了卷起的畢業證,卻綁不住流逝的青春,也綁不住流逝的生命。這一展一卷之間,經歷了半個多世紀。朝如青絲暮成雪,甚至,當泛黃的畢業證重見天光時,領證的人大多竟是舊時學子的后人們,這些后輩也已人過中年。彌足珍貴的是,年逾九旬的蔣道福老人、陳金華老人等,親自來到了當年求學之所,從華東師范大學副校長范軍手里,接過了原本該是風華初起時領取的大夏大學教育系1949屆、1950屆畢業證書。
“經請教我校古文字研究方面的教授,決定把畢業證書補發確定為‘畢業證書補行頒發儀式。其中‘補行兩個字很有講究,畢竟這部分畢業證書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從無到有補充打印,所以‘補行二字更為確切。今后我們會根據校友的要求,為更多老校友補行畢業證書頒發儀式。” 華東師范大學檔案館館長湯濤說。
華東師范大學,1951年成立,是以大夏大學、光華大學為基礎,在大夏大學原址上創辦的全國首批重點院校。湯濤告訴《新民周刊》記者:“三年前,華東師大檔案館從文科大樓搬遷到新址,我們發現了幾份老文憑。今年夏天,我們在整理大夏、光華抗戰期間歷史檔案史料時,又意外發現了500多份因戰亂而沒能發放的畢業證書。檔案館組織了五名工作人員,花了一周時間,將畢業證書上校友的入學、畢業、籍貫、專業等信息做了整理,然后向校領導匯報,再登報尋找老校友。”
11月12日上午,位于上海中山北路的華東師范大學,麗娃河以東,檔案館內,一場遲到60年甚至70年的畢業證書頒發儀式,共發放出11份大夏大學畢業證書,加之在此之前華東師大已聯系上的兩位證書的主人,13份大夏大學畢業證書已有了歸宿。其中有蔣道福、陳金華、胡和生和俞龍章等幾位仍然在世。雖不能稱為滄海一粟,然而對比新近發現的500余份老畢業證書,13份僅占百分之三不到,截至記者發稿,尚沒有光華大學校友前來認領畢業證書。
烽火昔年
由于春天的時候摔了一跤,91歲的蔣道福女士至今只能坐在輪椅上,不能站立,更不能行走。這次領畢業證,由女兒陪同護送,蔣道福還是來了。
她已有十多年沒有見到比自己低一屆的師弟陳金華。
陳金華老人身體依然硬朗。看到華東師大找到老畢業證的消息,他就獨自坐上公交車,來到當年求學的校園探望究竟。在頒證儀式上,這位離休的原京西中學校長說道:“這次拿到畢業證書,除了感覺高興和興奮,也想到了在母校念書的時光,以及在社會上工作了五六十年的情況。這份證書不僅僅是證明了我大學畢業的資格。”陳金華1950年從大夏大學教育學院教育系畢業,一畢業就參加了軍管會主辦的青年干部訓練班,然后到中學去擔任政教老師。他在中學工作了四十年,從政教老師做到副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副校長、校長。直到1988年離休。隨后,他又參與創辦上海老年大學,并為之服務了十年。
在陳金華從事老年大學工作期間,蔣道福還曾作為學員到老年大學上課。“在老年大學的時候,我這個老同學是我的老師。”蔣道福笑道。
“蔣道福是1949屆大夏大學教育學院教育學系畢業,我是1950年畢業的,但在我的概念里,我們其實一直以同學相稱相待。”陳金華告訴記者,“因為那時候大夏大學就實行了學分制以及導師制,大家都有自由選課的傳統。一起上課多了,就覺得都是同學了。”
2014年的晚秋,重逢在麗娃河畔的同窗,兩位都已是年逾九旬的老人了。他倆并坐,靜靜地端詳著畢業證,時不時說上幾句。《新民周刊》記者注意到,兩份證書格式一模一樣,簽署有“私立大夏大學校長歐元懷”,附署有“教育學院院長黃敬思”,底紋上都有“為人民服務”的字樣。仔細端瞧,1949屆證書制作年份是1949年7月,1950屆證書的制作年份是1950年1月。可兩份證書上都蓋有一枚矩形的藍色印章,有如下文字——“公歷一九五三年三月卅日華東軍政委員會教育部驗發”。
那時候天下鼎革,事務繁忙。解放軍進入大上海,不僅是上海,整個新中國都需要大量有文化的青年干部,許多人根本沒來得及領畢業證書,就已經輾轉到全國各地投入建設。據統計,當時上海共招收了8000名青年學子,藉此組建華東南下服務團和西南服務團。當時僅大夏大學就有400多人應聘進入服務團,志愿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不僅隨大軍南下,也有地方上需要干部。比如蔣道福當年就前往東北,鞍山、沈陽都留下了她和她先生青春的足跡與為祖國奮斗的汗水。
大夏大學成立于1924年,系因學潮從廈門大學脫離的部分師生于上海發起組建;光華大學成立于1925年,系由退出美國教會學校圣約翰大學的數百名師生所創。兩校各自短短二十幾年的辦學歷程,經歷了大革命時期、抗戰烽火以及內戰歲月。一個個特別的年份,致使一些畢業證書與主人失聯。
“比如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時局動蕩,學校也不得不內遷。有些即將畢業的學生,沒有隨學校內遷而直接回家鄉了。也有人秘密參加了中共投入抗戰。大夏、光華的生源本就以江浙滬為主,有些沒有隨校西遷的學生,甚至在戰爭中死亡了。”湯濤對記者如是說。
大夏大學被迫內遷的過程頗為復雜。最初與同為私立的復旦大學合并成為聯合大學——一設廬山,稱復旦大夏第一聯合大學;一設貴陽,稱第二聯合大學。廬山聯大以原復旦師生為主,貴陽聯大則以原大夏師生為主。不久,日軍進犯江西,復旦再遷重慶北碚,兩校之間的聯合解體。至于當初校址設在大夏大學以南的光華大學,其校舍全部毀于日軍轟炸。學校不得已租房上課,未曾間斷。同時校長張壽鏞和校董事會商議決定學校部分內遷四川,成立光華大學成都分部。上海本部不再公開招生,對外改稱兩個學社——文學院稱誠正文學社;理學院和商學院合為格致理商學社;原附屬中學則改稱壬午補習班。
這些經歷內遷,又重返上海的畢業證書,雖然長期無人認領,卻能保存完好,殊為不易。
往事重現
“學生程法正系安徽省績溪縣人,現年二十六歲,在本校法學院法律系修業期滿成績及格準予畢業,依照學位法授予法學士學位此證”。這是民國28年也就是公元1939年2月簽署的一份畢業證書。在畢業證書補行頒發儀式上,程法正的畢業證書由其侄子程竹如代領。endprint
程竹如介紹,程法正是胡適的外甥,年少時常去胡適位于萬航渡路的寓所小住。程法正的學籍資料袋如今依然在華東師大檔案館保存。從中可以查閱到,他于1933年9月由大夏大學附中入大夏大學銀行系學習,一學期后轉入文學院英文系。休學一年。后再轉為法學院法律系,1938年9月畢業。由于畢業證書須送國民政府教育部審核簽發,到發放畢業證書的時間已經是1939年2月了。
程法正的學籍資料袋里還有一紙擔保書,收信人是曾任港澳辦主任魯平的父親——時任大夏大學教務長魯繼曾。
“貴校學生程法正君于上學期在貴校大學部文學院英文系一年級修業已足一年,本學期該可升入二年級。然今暑以來,家中發生不幸,彼之大弟遭斃,又彼母之疴疾未愈,故須學生法正在家奉侍,以顧家務,恐于最近期內也不得有暇,故今特具是書懇請教務長能準學生法正停學本學期,于明春開學時,當決來校報到銷假,本學期不能來校受業之苦衷,實屬不得意耳……”書信的落款為學生保證人胡適,以及學生家長程治平。
“當我們發現這份資料的時候,首先還是要判斷是否為胡適所寫。”湯濤告訴記者,“比如我們找來胡適的書法和各種文本的簽名,對比他的筆跡,包括用筆的粗細,最后確定為胡適親筆。”論起胡適子侄輩與大夏大學的緣分,則不止程法正一人。程竹如稱,胡適的侄子胡思猷和侄媳李慶萱等都畢業于大夏大學。
還有一位黃文荃,系1935年考入大夏大學的學生。湯濤說,一開始對這位校友的下落了無頭緒。而后通過網上搜索,竟然在1961年晉升解放軍少將的張英回憶錄中找到了線索。原來,這位校友在桂林讀小學、初中。父親去世后,在姐姐的資助下,到北平私立朝陽學院讀書。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張英回到桂林,在雷平縣立師范講習所當教員。1935年,他考入上海大夏大學,到上海后積極參加救亡活動,于1937年加入中共,曾經擔任過上海學生界救亡協會黨團書記、中共上海學委組織部部長。1938年,他作為黨員骨干被抽調到新四軍工作,改名張英。
大夏大學1949屆經濟系畢業生陸亮和黃文荃有類似的更名經歷,卻又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陸亮的女兒陸小偉這次專程從廣州前來上海,領取了父親當年的畢業證書。
陸小偉告訴《新民周刊》記者:“我的父親陸為立于2009年去世,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曾經的名字叫陸亮。這次我在上海的表姐看到報上刊登的消息,馬上與我聯系。表姐說,報上刊登的畢業于大夏大學的陸亮,就是我爸爸。我真的有些吃驚。我要代父親完成遺愿,把他的畢業證書領回家裝框裱好,和父母的結婚證放在一起,這是有特別意義的最好的紀念物。”
根據陸小偉家人回憶,陸亮在1940年代后期就讀于大夏大學。“那時候,父親白天在南京路的一家洋行上班,下班后到了下午4點到大夏大學來讀書。父親本想畢業后去國外留學,去取得碩士學位。”陸小偉在發言時說,“當時父親每個禮拜天都還要去市中心的沐恩堂做禮拜,并參加教會的慈善救濟活動。”
1949年以后,陸小偉的父親逐漸了解了中共的政策,并在一位原電話公司朋友的介紹下,南下香港,為共產黨工作,之后還寫了入黨申請書。1956年,由于陸小偉的母親不愿意到香港去,早已改名陸為立的陸亮,經中共方面安排,于1957年到廣州,進入廣東省茶葉進出口公司工作。之后,陸為立經歷了諸多政治風波,當他1972年從干校回到廣州的時候,他的女兒陸小偉則于1977年中學畢業下鄉。1979年,陸小偉回城。由于高考沒有考上,陸小偉又報考海關,還是沒考進。于是她央求父親,希望父親能幫忙解決工作問題。沒想到父親給陸小偉回了封長達三頁的信,其中寫道:“人家去了海南島三年,也沒抱怨。你的同輩也有考上大學的。”當時的海南,是廣東省最荒蕪偏遠的海島。陸小偉記住了父親的告誡——不要老是把“深受‘四人幫迫害”掛在嘴邊,要學會直面人生,向前看。”
1980年代初,恢復評職稱。當時父親說了一句話,令陸小偉印象深刻。父親說:“我都六十好幾了,職稱不重要。”最終,父親沒拿到高級經濟師的職稱,為此遭到母親數落,沒有高級職稱,在醫療待遇等方面有落差。可陸為立并不在意,甚至在1988年調至廣東省外貿開發公司后不久,主動提出離休。“讓我做顧問,可是我根本沒活干,顧什么?問哪些?年紀大了,還是回家最好!”陸為立說。直到去世,陸為立同志也沒能加入中國共產黨,也沒能拿到給予陸亮的大夏大學畢業證書。
對于顧芳老人來說,她對于夫君繆惟謀的印象,要比陸小偉對父親的印象深得多。當得知第二天要去華東師大領取繆惟謀的畢業證書,本就身體不好經常失眠的顧芳,更是一夜未眠。1951年畢業于大夏大學外語學院英語系的繆惟謀,畢業后進入公安系統工作。當國家安全局成立后,繆惟謀又轉入國安局工作。一口甜糯蘇州口音的顧芳老人對記者說:“老繆過世兩年了。鄰舍隔壁一直不知道他從事什么工作,不過都知道他是個好人。比如隔壁有人生病,我們家有藥他就會送去,還幫人家搽藥。人家家里雞不見了,他看到有人偷雞,就跟到賣雞的地方,抓住了偷雞賊。鄰舍對這些事都蠻感激的。”
歲月如歌
在本次畢業證書補行頒發儀式上,生于1928年的中科院院士胡和生女士,委托秘書代領了1950年大夏大學數理系的畢業證書。1949屆化學系俞龍章的畢業證書,則由女兒俞燕平前來代領。“老父親在安徽,腿腳不方便,所以我來代他領。他年輕時曾去過學校兩次想拿畢業證書,但不巧都沒有人在,也就不了了之了,后來我在報上看到報道,上網一查,除了我父親的名字,還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都是父親之前常叫到家里來玩的朋友。” 俞燕平說。
除了今次補行頒發儀式以外,早在今年9月份,一場“以勝利之名的紀念——抗戰中的大夏大學與光華大學”展覽,曾在華東師范大學校史館舉辦。當時,展板上一份1938年的畢業證書,曾經引起人們的關注。證書主人系修讀土木工程專業的江西學子賈九齡。他恰恰遭逢了大夏大學的西遷。
1937年9月,因“八一三”上海戰事,大夏大學的開學時間不得不一再宣布推遲。直到9月份,日寇炸彈投進了大夏校園,一些宿舍和教學樓都被炸成瓦礫。時任校長王伯群決定將學校西遷至廬山牯嶺鎮。1937年底,上海、南京相繼淪陷,秀美的廬山上似乎也能聞到硝煙的味道。此際,大夏大學再次西遷至貴陽。在1938年夏天的畢業典禮上,沒有出現賈九齡的身影。
“賈先生在江西老家高安縣,是一位名人。”湯濤介紹說,“在高安中學內,豎有他的塑像和以他名字命名的道路,這充分顯示了大夏大學學生的培養質量。”記者查閱如今的高安中學網站,賈九齡作為學校的先賢出現在網頁上,并顯示賈九齡老人于2003年故去,享年92歲。校方對他的評價是:“一生獻給教育事業,獻給高安中學,是學校首批高級知識分子。他淡泊名利,德藝雙馨,文理兼備,學貫中西,是高安教育界數學權威。……他是高安人民熟知的德高望重的一代名師。”
除了已頒發的十余份老畢業證書以外,目前還有400多份沒被認領的畢業證書繼續在檔案館庫房里等待主人,除了一部分在抗戰搬遷時遇水泛黃,絕大部分都保存完好。據介紹,華東師大檔案館是國家一級檔案館,保存條件是按照相應的標準制定設置,恒溫恒濕,溫度常年維持在20℃至25℃,濕度保持在43%。華東師大校方表示,將繼續盡力尋找失聯畢業生線索,他們設定了一年的有效期,在一年的時間內,畢業證書的主人都可以前來檔案館領取,檔案館也可以根據校友要求,再補辦畢業儀式。
在華東師大校史館內,《新民周刊》記者注意到一面展臺,下方放置著一排耳機。同時,展出有大夏、光華、圣約翰和華東師范大學等各個時期的校歌。參觀者可以隨意選聽。而在館內“華東師范大學師生信息查詢系統”,更可以查詢學校各個時期的師生名錄。陸小偉點出父親陸亮的名字,一幀和大夏畢業證書上一模一樣年輕英俊不乏消瘦的面容浮現出來。陸小偉地激動起來,淚流滿面,趕忙掏出手機拍攝,然后又意猶未盡地請人用單反相機,為自己和顯示屏里的父親留了一張難忘的合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