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頻蓮
摘要:清末民初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過渡到現代的關鍵時代,也是中國報業的轉型時代。社會思潮的急劇變幻,促使知識分子群體在選擇中分化。狄楚青是轉型知識分子的典型。他早年追隨康梁,致力于維新變法事業。戊戌政變后,他背離康梁,由積極參政的政治精英轉變為以報館書局為生的文化精英。伴隨著角色的轉型,狄楚青的辦報思想也經歷了一個從政論本位到新聞本位的轉變,即從“革新輿論”到“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的轉變。狄楚青辦報思想的演進是清末民初中國新聞業轉向的折射,是中國從傳統步入現代的轉型時代的寫照,具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
關鍵詞:轉型時代;狄楚青;《時報》;辦報思想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4)06-0091-03
《時報》是近代頗有影響的面向知識界的全國性商業大報,為狄楚青1904年6月12日在上海創辦。鑒于和保皇派的血緣關系,《時報》的預期設計是“革新輿論”的政論報紙,而在實際的經營中《時報》卻越來越脫離保皇派的影響,走上了一條純粹為辦報而辦報的道路,努力塑造獨立的民營報紙的形象,以“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見稱。狄楚青辦報思想的演進,不僅僅是他在時代風云變幻中出于生存的考量。也與他轉型知識分子的人格特征分不開,與中國報業轉型的時代語境分不開,有著其合理的邏輯性。
一、清末民初報業轉型的時代語境
張灝認為,1895年至1920年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過渡到現代、承先啟后的關鍵時代。在這個時代,無論是思想的內容或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均有突破性的巨變。從1904年到1921年,狄楚青主持《時報》的17年,正處清末民初的思想文化轉型時代,也是中國報業的轉型時代。時局變化、思潮激蕩,在狄楚青的思想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1895年后,中國社會步入轉型時代。也步入了一個危機時代。內憂外患威脅著中華民族的存亡,傳統的政治秩序由動搖而崩潰。帶來思想文化上的混亂與虛脫,中國傳統的價值中心遭到侵蝕,知識分子失去了社會發展的方向感。但是儒家的經世理想、救世情懷,促使知識分子投身政治,積極探索擺脫現實深重的危難,建立一個獨立富強的民族國家的道路。從器物層面的洋務運動到制度層面的改良或革命,以及后來的五四運動,層層推演、步步深入,各種思想你方唱罷我登場,催生出各種主義和群體。而社會思潮的急劇變幻,促使每一個知識分子必須及時做出選擇:是順應歷史潮流還是抱殘守缺?知識分子群體在選擇中分化。
公車上書是維新知識分子登上政治舞臺的標志,它也代表著中國傳統“士”階層的分化——康梁為首的激進分子,開始脫離科舉知識分子的行列,向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轉化。戊戌政變后,康梁等大批維新知識分子流亡日本。在日期間,他們廣泛接觸了西方學說,資本主義民主意識初步形成,基本完成了由科舉知識分子激進派向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轉變。同時,維新知識分子在轉化的同時,內部也發生了分化。戊戌政變讓一些維新知識分子看到了清政府的反動本質。使得他們在保皇問題上與康梁發生分歧。另外,康梁在漢口“自立勤王”起義中“擁資自肥”、“貽誤義師”的表現,使得他們在維新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政治威信受損。而隨著革命形勢的高漲,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的影響開始凸顯,革命的歷史價值開始被人們認可,更加劇了大部分維新知識分子的分化,他們與康梁離心離德,漸行漸遠。一些維新知識分子如章太炎等轉化為激進的革命黨人,還有一些維新知識分子如狄楚青等由積極參政的政治精英轉化為以報館書局為生的文化精英。
二、維新知識分子轉型的典型
狄楚青是維新知識分子轉型的一個典型。戊戌變法時期。憑借時勢和文筆,梁啟超的追隨者眾多,狄楚青就是其中一員。狄楚青為前清舉人,是“公車上書”時追隨康梁的眾舉子之一。他拜康有為為師,與梁啟超結交,成為康門弟子,但戊戌變法之后,狄楚青的政治理想漸漸與康梁背離,甚至被視為“叛黨之人”。
狄楚青本江蘇溧陽人,早年在上海活動。懷抱革新思想,主張變法。變法失敗后,狄楚青流亡日本,1900年回國,與唐才常等聯絡維新志士,以圖救亡。他參與策劃唐才常在漢口發動的“自立軍”起義失敗后再次流亡日本,從此“灰心武力運動”,政治態度轉向溫和。他認為“民智幼稚,欲望改革有成,必先開啟民智,遂決定棄武從文,進入言論界”;1904年回國籌建時報館以圖“革新輿論”,“為文字上之鼓吹”。此時國內的時局和社會思潮已發生很大變化:變法維新思想落伍。受“庚子勤王”中唐才常等志士鮮血的警醒,一些徘徊在革命與維新之間的人士思想也趨于激進,整個社會的群體心理傾向革命。康梁等保皇派淪為過氣人物。受潮流的影響,自1908年起,狄楚青的《時報》逐漸撤出康梁股份,與康梁劃清界限,向社會表明民間報紙的獨立身份。
在1906年清廷預備“仿行憲政”的背景下,狄楚青加入了預備立憲公會。與江浙立憲派交往密切。預備立憲公會雖然對清政府表現為親和性,但它更像是一個注重學理研究與憲政宣傳的民間學術性社團,其主要工作實以宣傳立憲與地方自治知識,維護民族工商業的發展為重點,與梁啟超等人組建的同樣是立憲團體的政聞社有所不同。后者以“奮起而謀政黨之組織”為宗旨,表現出急切的參政愿望。可見,狄楚青與康梁在政治上已是持疏離的態勢。
從公車上書追隨康梁開始。早期的狄楚青一直致力于維新變法事業,孜孜以求,文字鼓吹、自立“勤王”,冒生命之危險,擔流亡之顛沛。此時他還稱不上純粹的職業報人。辦報只是他政治生活的附庸。與其說他是報人,不如說他是政治家。在梁啟超的預先設計中,狄楚青創辦的《時報》是肩負著保皇派在國內的機關報的使命。但隨著狄楚青思想的轉型,《時報》的離心傾向讓海外保皇派大為不滿,曾遭梁啟超斥責:“吾黨費十余萬金以辦此報。今欲擴張黨勢于內地,而此報至不能為我機關,則要來何用?”而狄楚青在將“擴張黨勢于內地”的政治使命卸下后。開始轉變為一個純粹的職業報人。
甲午戰后至辛亥革命。是中國報業發展的一個重要過渡時期,傳統報人逐漸向新式職業報人轉變。甲午之前,報界規模影響有限,生存窘迫,報人職業認同尷尬,被左宗棠評為“江浙文人無賴,以報館主筆為其末路”。在西潮的沖擊下,中國傳統政治社會結構開始解體。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由于“1905年科舉考試被廢除。仕進階梯中斷,復又脫離鄉土,流寓異地,變成社會上脫了根的游離分子”。隨著現代化的發展,辦報、譯書、出版、辦學等最初由買辦知識分子經營的邊緣事業漸漸成為知識分子轉向的選擇。他們在政治上被邊緣化后,在文化生產領域,成長為有影響的精英階層。狄楚青創《時報》館,設有正書局,從政治領域退居文化領域,甚至最后完全退出俗世。潛心研究佛法。作為一名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狄楚青的角色轉向,是極具時代特征的。
三、從“革新輿論”到“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
伴隨著角色的轉型,狄楚青的辦報思想也經歷了一個從政論本位到新聞專業主義本位的轉變,即從“革新輿論”到“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的轉變。
甲午戰后,中國興起第一次國人辦報高潮,也是一次政論報的辦報高潮,維新派成為辦報的主角。維新變法運動的領袖康有為、梁啟超作為卓越的精英知識分子,首開政治家辦報先河。康有為的辦報思路簡括為:辦報一開會一合大群一開風氣一變法,意即:要救國必須變法自強;要變法自強必須開通風氣、廣聯人才;要開通風氣,廣聯人才非開會(指組織團體)不可。“非有報館不可,報館之議論既浸漬于人心,則風氣之成不遠矣”。從中可以得知康梁積極投身報業的終極目的是變法,辦報只是“革新輿論”的工具,即變法的工具。
康梁體系報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組織嚴密。以師生關系為紐帶。1904年梁啟超秘密抵滬,親自過問《時報》籌辦一事。如前所述,《時報》在經費上是得到了康梁支持的,《時報》的“資本由狄葆賢(即狄楚青)獨自籌措,其主要款項一部分來自于自立軍起義失敗后的糧臺余款,另有約十分之三來自康、梁”⑤。同時梁啟超親自為《時報》撰寫了發刊詞;在人事方面,梁啟超也進行遙控。初期的《時報》由狄楚青任總經理,康門弟子羅孝高任總主筆,康有為還力薦兩位廣東先生為《時報》撰寫論說,以達到監督《時報》的目的,欲使其成為保皇派在國內的重要喉舌,在內地進一步擴大保皇派的影響。
然而實踐中狄楚青卻沒有善盡“革新輿論”的使命,自稱“吾之辦此報,非為革新輿論,乃欲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耳”。梁啟超曾指《時報》“于黨事種種不肯盡力,言論毫不一致,大損本黨名譽”。《時報》創辦初期還曾經抵制過保皇黨派來的總主筆,辛亥革命后,《時報》由狄楚青獨自經營,則完全擺脫康梁的控制,這份早期在時人心目中視為保皇黨派的報紙轉變為了一份純粹的商業報紙。
“革新代表輿論之報界”的思想正是以新聞為本位的辦報思想的體現,也是狄楚青作為職業報人的立身之本。民營報紙以盈利為重要目的,如何避免同質競爭。通過產品差異化實現錯位競爭,正是《時報》“革新代表輿論的報界”的“革新”思路。
戊戌政變后,內地報館除《國聞報》、《知新報》等兩三份外,其余都封禁無存。但1901年1月,清政府發布上諭,宣布實行新政。逐步放開報禁與言禁,掀起報業擴展的第二次高潮,一直持續到1912年。在這一時期,中國民營報業蓬勃發展。總數增幅很大。報業市場結構的變化給《時報》的發展帶來契機。
《時報》的革新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將讀者定位于知識界,注重評論,經常配合當天發生的新聞發表議論,篇幅短,時效性強,很引人看;在新聞方面以速為主,從各地發來的要聞專電很受讀者歡迎:為滿足文學愛好者辟設了《小說》專欄,介紹了不少世界名著,傳誦一時。二是《時報》打破書冊式成例,首創“對開報紙,分為四版、兩面印刷”的現代型版式,辛亥革命后為各報紛紛效仿,包括老牌的《申報》、《新聞報》等。《時報》的老報人包天笑回憶說:“狄氏的創設《時報》,在上海新聞界不為無功,那正是申、新兩報暮氣已深的當兒,無論如何,不肯有一些改革。他們以為改革以后,讀者將不歡迎,而且對于廣告有窒礙。這兩個老爺報,都執持一見,他們原以廣告為養生之源也。但人心總是喜新而厭故,《時報》出版,突然似放一異彩,雖然銷數還遠不及申、新兩報,卻大有新生之犢不畏虎的意氣。它注意于文藝界、教育界,當時的知識階級,便非看《時報》不可了。”
“議政而不參政”,止于“言”的層面。而不進入“行”的階段,這是狄楚青后期的辦報思想與之前以政治為功利的“文字之鼓吹”的本質區別,但議政的熱情在狄楚青的思想里仍是一脈相承的。雖然寄托于報館,狄楚青并沒有把報館僅僅當成謀生的飯碗,《時報》不忘借助報館這一公共話語平臺,針砭時弊,在1905年抵制《限制來美華工保護寓美華人條約》的輿論聲浪中引人矚目;1911年狄楚青已經轉而傾向革命,武昌首義后的第三天起,《時報》發表多篇時評抨擊專制統治,謳歌革命的正當性。雖然已退出政治舞臺,儒家以政治為本位的經世理想在狄楚青心中卻一直沒有泯滅,它化身為了冷峻、犀利的報章評論。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