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麗勇 閔學勤
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最終表現在文化的變遷和進化,而近代以來,現代化無疑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主旋律。不過,東西方文化的現代化歷程存在明顯的差異。西方文化的現代化,是由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激發產生的,其進程是順向的。而中國的現代化是在外部力量的沖擊下,被迫發生的逆向過程。[1]西方現代化的軌跡是:文藝復興(精神文化的變革)→啟蒙運動(理性主義的成熟與制度文化的變革)→科技大發展(思想變革的成果)→現代社會(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由于這樣的變革起源于內部的矛盾,所以具有自然發展的和諧性,我們稱之為“順向”的過程。中國文化現代化的軌跡是:洋務運動(追求物質文明)→改良運動(制度文化的變革)→新文化運動(精神文化的啟蒙)→現代社會(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反思、改革開放的思想解放與物質文化的發展)。[2]與西方現代化過程相比較,中國現代文化是“逆向性”的,即由末返本、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由物到人這樣一個過程。這種“逆向性”以及近代以來東方文化的相對弱勢,直接導致東方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是意識到自身文化的弱勢和諸多弊病,如果不變革,只會被歷史淘汰;另一方面,又放不下民族主體的自尊,對西方先進文化總是抱一種“欲迎還拒”的心態。這種狀況下,如何用足“后發優勢”變得至關重要。我們無疑應該從歐美國家以及東亞許多國家的文化現代化歷程中學到許多東西。
“現代化”緣起于西方,近代以來西方文化向全球強勢擴張,而東方(尤其以東亞為代表)始終處于落后和追趕的弱勢地位,因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現代化”被等同于“西化”。張岱年認為,縱觀整個20世紀,在中國文化向何處去的問題上。始終存在著三種主張,即自由主義的全盤西化論、保守主義的儒學復歸論和馬克思主義的綜合創新論。[3]而港臺學者則主要分為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兩者對西方文化的態度可謂涇渭分明,自由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主要包括李敖、柏楊、傅偉勛和張灝等人,其中又以李敖、柏楊較為激進,李敖基本上持“全盤西化”的立場,柏楊則稍有不同,他認為在吸收西方文化的過程中還應強調“選擇”在文化發展領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文化保守主義則力圖捍衛中華民族的文化自尊,試圖在文化領域找到傳統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傳承。不過,文化保守主義也并不是一味地敝帚自珍。他們也主張在一定范圍內有選擇地接受外來文化,以適應時代需求。文化保守主義學者代表人物主要是牟宗三、劉述先、余英時、杜維明、成中英和李澤厚。這其中以新儒家為主。他們在處理和協調儒家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關系、尋求中國的現代化道路上做出了很大的努力。[4]在這兩派之外,其他持“現代化”主張的學者如林毓生、金耀基、楊國樞等,都深切體認到傳統是不可能、也不必要揚棄的。尤其,他們均認為,糅合傳統與現代來設計一套新的文化體系是有其必要的。[5]
經過半個世紀現代化的坎坷,以及華人社會在經濟現代化上的成功,港臺學者已“在超越西化、 實現現代化問題上基本達成共識”。[6]現代化不等于西化,自由主義派的殷海光先生在《中國文化的展望》中指出“現代化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普遍的文化”,“時至今日,任何一個文化,只要得到科學思想與技術的要領,都可以有所貢獻于現代化”。[7]現代化實際是一種選擇的過程,在世界不同文化相碰撞接觸的時候,一個社會內部自覺不自覺地發生的一種變化。日本的文化現代化進程也驗證了這點。
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走上經濟、政治、文化全方位現代化道路。日本的現代化以追趕歐美國家為目標,但并非全盤西化,而是傳統與現代、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并存、撞擊、融合的復雜歷史進程。從歷史上看,日本是一個多位價值觀的民族,“有用性”是其核心,也就是此時此地有用者即有價值則存之、取之。因此較中國更熱衷于吸收外來先進文化,也更善于保存固有文化并對其進行創造性的轉化。日本現代化的歷史,是在成功與進步、發展與犧牲、現代與傳統、進步與困境的二重奏中進行[8]。羅伯遜(Robertson)對全球化和現代化進程中日本宗教的變遷進行了研究,認為日本宗教有綜合性和碎片化兩個特征,綜合性表現為日本宗教融合了印度、中國、基督教傳統,神道教已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并且日本國民有多重宗教傾向,不同的宗教滿足不同的需要;碎片化則表現為日本宗教作為公民宗教鼓勵將不同的價值觀調和,還表現在日本宗教中融合了外來文化的多重要素。[9]碎片化的實質是多元文化在同一社會生態圈中的共存,而綜合則意味著多元文化在融合基礎上產生新的文化。
香港歷經百年殖民史也沒有全盤西化,日本號稱“脫亞入歐”,但也僅是表現為價值觀的多元化和碎片化。其實,就5000年中華文明發展史而言,文化始終是個變量,因時、因地、因人而變,而能傳承下來的文化,自有其內在生命力。缺乏生命力的文化元素,自然消逝在歷史長河中。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多元文化的共存、交融、嫁接將成為常態。
英格哈特(Inglehart)在2000年與韋恩.E.貝克(Wayne E.Baker)合作的一項研究指出,經濟發展對文化價值觀具有強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使得文化價值觀的發展具有一種普遍從傳統到現代的趨勢。這種趨勢暗含兩種綜合價值取向的轉型:從傳統理性到世俗理性,從強調生存價值到強調自我表現價值的變遷方向和趨勢。[10]
以傳統理性為主的社會重視宗教,順從神權,堅持一種絕對的善惡標準;強調家庭的重要性,國家和家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具有較高的民族自豪感,更尊重權威,甚至被動地順從國家權威:很少或從不討論政治,更強調社會順從而不是個人主義的奮斗。而在以世俗理性為價值取向的社會中,上述方面都表現出一個相反的變化方向。以生存價值為取向的社會重視生存的價值而顯示了較低水平的主觀幸福感,相對較差的健康狀況,低水平的人際信任,對外部群體的相對排斥,不支持性別平等,強調物質主義的價值,對科技有較強的信心,相對低的環境保護意識。而以自我表現價值為取向的社會則在上述方面表現出相反的傾向,強調信任、包容、主觀幸福感、積極的政治參與和自我表現。當下中國仍然深受傳統理性和生存價值等傳統觀念的影響,所以,盡管中國的硬件條件已經與西方發達國家相差無幾,但在內在價值觀上卻仍表現為一個傳統國家的特質。
美國是一個典型意義的文化現代化國家,無論是國家政治,還是商業經濟,都浸透實用功利的物質主義。而歐洲,特別是北歐似乎走得更遠,他們已經跨過“現代化”的界域進入了“后現代”。人們由過去追求基本經濟的安全感以及成長等物質性目標,轉向追求生活質量以及個人自我表意等后物質價值。社會價值偏好從“物質主義價值觀”轉為“后物質主義價值觀”。而這一變遷將會對社會產生持久性的影響:容忍度的提升以及對個體自由、民主和多種民主參與形式的更大的支持。后物質主義者并不是反物質主義,他們仍珍視經濟和物質安全,但對于生活質量問題給予了更大的關注。[11]
處于東亞的日本已經率先現代化,但它與西方國家相比略有不同。日本的價值觀發生了兩種變化:一方面是根植在日本文化中的集體責任感的減弱,個人對集體的絕對服從在逐漸瓦解,這個過程被稱為個體化;另一方面則是與西方國家類似的物質主義向后物質主義的轉變。日本的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的速度極快,但大多數國民還是持前工業時代的價值觀。前工業社會的價值觀向工業社會價值觀的轉變過程與物質主義向后物質主義的轉變過程疊加在一起,前者使后者的趨勢變得難以理清。[12]這種態勢在未來的中國可能會更加明顯。因為中國人口眾多,區域發展不平衡,以及顯著的階層差異,中國社會中大多數人尚處于傳統理性和生存價值的階段,而東部大城市的居民已經邁入現代化序列,少數知識精英和年輕人甚至開始認同后物質主義的價值觀及其生活方式。
整個世界的價值觀,都處于動態變遷之中,從傳統到現代,從現代到后現代,大勢所趨,浩浩蕩蕩。任何一種文化若想被歷史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必須努力實現從內容到形式的全方位現代轉化,否則便會被歷史拋棄。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現代化是文化自身發展的內在要求。[13]不同的國家,因為起步的時間差異,各自處于價值觀序列的不同節點上。東亞一些率先現代化的國家和地區,它們的價值觀變遷顯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并沒有導致兩種差異化的價值觀變遷路徑。特別需要關注的是,價值觀的變遷,不是一個社會整體劃一的行為,幾乎在每個國家,都會同時存在各種不同層面的價值觀。
從歐美以及東亞部分國家和地區的文化現代化歷程可以看到,融合和變遷是文化現代化的兩個主要維度。所謂文化融合,是兩個或更多的擁有基本穩定的文化傳統且內容和形態上互相區別的民族(種族),受社會環境、自然環境改變的制約和文化信息互相傳遞的影響,經過自然或非自然方式的持續接觸,各自選擇采納對方的文化特質,對自身的文化進行修改和增刪,互相調適、融入,最終導致文化內容和文化形態在某種程度上的趨同。[14]文化融合是異質性的文化在“刺激——反應”的多次往復和漸進過程,具體包括接觸、認識、選擇、合一。文化融合的結果分為兩種:互相吸收但實行分隔,適度融合化向另一種文化靠攏并被其同化。中國傳統文化本身就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通過多元文化不斷融合而成的產物。傳統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儒家思想,在宋明時期發展到巔峰形成所謂的宋明理學,而促成其發展的關鍵因素恰恰是因為吸收了印度佛教的心性之學。文化現代化進程中的融合現象,是指在同一社會中同時存在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甚至后現代化文化,即文化的融合現象是指多元文化的共時性。這種現象不僅發生在傳統文化占主導的國家,而且也發生在已經實現文化現代化的國家。這種文化融合,不僅表現為同一社會中不同個體所持有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差異,而且,它甚至表現為同一個體同時接受和持有兩種差異化的文化觀念。比如,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她一方面高度認同西方的一系列現代化價值觀念,但同時她又因長期浸潤于東方傳統文化而高度認同“孝道”并力行之。
所謂文化變遷,是指由于族群社會內部的發展或由于不同族群之間的接觸而引起的一個族群文化的改變。促使文化變遷的原因,一是內部的,由社會內部的變化而引起;二是外部的,由自然環境的變化及社會文化環境的變化如遷徙、與其他民族的接觸、政治制度的改變等而引起。文化變遷與文化融合有區別又有聯系,文化融合的結果可能推動文化變遷,但文化變遷不一定是文化融合的結果。文化融合是一種共時性現象,而文化變遷則是一種歷時性現象。導致文化變遷的既可能是外部因素,也可能是內部因素。從外部因素來看,異質文化的接觸和傳播、新的發明和發現、價值觀的沖突等是文化變遷的主要誘因。從內部因素來看,一個族群內部的社會關系和結構的變動、人口和自然環境的變化等因素可能導致文化的變遷。從人類歷史發展趨勢來講,文化變遷是一個漸行不息的過程,其間,既有對傳統的萃取與擯棄,又有對外來文化的批判與吸收,而傳統、現代和后現代化無疑是人類文化變遷的三個里程碑,人類文化的變遷所形成浩浩蕩蕩、延綿千年的文化序列不僅蔚為壯觀,而且,令任何個體、民族和國家為之心折,所謂“順者昌,逆者亡”,用在此處確是恰如其分。

圖1 文化現代化二維模型:融合與變遷
以文化份額為縱坐標,以價值觀序列為橫變標,可以建構一個文化現代化的二維模型。該模型的內涵是:①從文化份額來看,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節點上,一個國家文化總是存有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和后現代文化三種不同發展層面的文化,只不過,各種文化所占的份額不同,而其中占主流地位的文化形態決定了這個國家所處的文化現代化序列的位置。當前的中國以傳統文化占主流,美國以現代文化占主流,而在歐洲,后現代化文化逐漸成為主流。因此,從份額維度來看,文化融合是一種常態。②從價值觀序列維度來看,從傳統到現代,到后現代,人類文化的變遷構成一個連續的漸變過程,任何一個國家都處于其中的某個節點,或傳統,或現代,或后現代。而且,價值觀序列維度與時間具有某種共線性關系,我們通常會說某個傳統型國家落后于另一個發達國家幾十年,其意思正是說該傳統型國家目前所處位置正是那個發達國家幾十年前所在的位置。③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和后現代文化各自擁有一條生命周期曲線,當傳統文化發展到巔峰時,正是現代文化生成和發展的時期,而當傳統文化走向衰落之時,也正是現代文化走向巔峰之日。現代文化與后現代文化之間也具有類似的關系。
文化現代化二維模型的啟示在于:①任何一個國家,無論主觀意愿如何,它都必然處于文化變遷的歷史長河之中。②多元文化共存是一種常態,尤其在互聯網時代,全球文化融合已經不是趨勢,而是現實。③文化變遷事實上不是表現為一種文化革命性地替代另一種文化,而是先進文化在社會群體的份額不斷提升并最終成為主流文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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