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旺 劉國文
[摘 要] 佛教教化的實質(zhì)是佛教在既定的世俗文化空間中尋求生存、發(fā)展空間的過程,因此,面對西方科學這一近代中國世俗文化中最為強大的存在,佛教徒不得不苦心思慮因應之策。對于西方科學,他們一方面盡力論證佛教教義包含、統(tǒng)攝科學,另外一方面又竭力說明佛教教義超越科學。之所以這樣做,是由于最大限度地爭取世俗社會與教內(nèi)受眾的考慮所致。
[關鍵詞] 佛教教化; 西方科學; 包容; 超越
佛教教化的推行過程,實質(zhì)上就是一個佛教在既定的世俗文化空間中不斷尋求生存、發(fā)展領地的過程。因此,世俗文化的限定與威脅始終是佛教教化不得不直面的問題。在中國近代社會,西方科學是世俗文化中最為強大的存在,其廣為流播對佛教教義的傳布起到了極大的阻礙作用。佛教徒們對這一文化事實,可謂洞若觀火。因此,面對洶涌而來、幾乎無處不在的西方科學的沖擊,佛教徒?jīng)]有消極回避,而是巧妙地選擇了順應與超越的姿態(tài)。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他們提出的佛學包容科學并且超越科學的論證中。
對于佛學與科學的關系,太虛曾有這樣一段非常精當?shù)谋硎觯?/p>
佛學與通常哲學、科學不同:科學家以五官感覺為工具,根據(jù)其所得之經(jīng)驗而歸納之,其所得結(jié)論為種種之學問,此學問恒確而不遍,屬部分的。至哲學家,則以一種假設為根據(jù)而論宇宙事物,其結(jié)論為普遍的,然恒患不確。蓋確而遍,惟佛學為能;而又有超常之覺者,所謂‘無上正遍覺,彼于事事物物萬有之相,皆能體妙入微,人得此覺即為無上正遍覺者,即‘佛陀也。然則佛學非科學之確定一物一事而不移,亦非其他哲學之超人生而恒不切實際也。科學確實可靠,不足之處是欠缺普遍性。哲學憑借思辯,優(yōu)點是覆蓋面寬,但缺點是缺乏可靠性。唯有佛學集科學、哲學之優(yōu)點于一身,且超出之。[1]
太虛在這里想要說明的是,科學是以經(jīng)驗實證為基礎的,其長處確實可靠,不足之處是缺乏普遍性;哲學是以思辨為基礎的,其優(yōu)點是結(jié)論具有普遍性,但缺點不具有可靠性。只有佛學是綜合了科學與哲學的優(yōu)點且超出之。當然,這不僅僅是太虛一個人的觀點,而是許多佛教徒的共識。下面,我們就對之進行逐層辨析。
首先,佛學可以包容科學。太虛曾經(jīng)這樣依據(jù)原始佛教的經(jīng)典申說:五明(即因明、聲明、醫(yī)方明、工巧明和內(nèi)明)是菩薩的必修課。為什么?因為只有精通五明,菩薩才能降伏外道,隨緣度脫眾生。[2]五明當中,除內(nèi)明是佛教徒特有的關于“解脫”的學問外,因明即邏輯學,聲明即語言學,醫(yī)方明即醫(yī)學,工巧明即各種工藝學,都屬于科學技術的范疇。因此,太虛才會說:“菩薩于佛智當于何求?即當于科學中求也”。[3]顯而易見,他是把科學看做佛學修學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
顯亮曾以《佛化與科學之關系》一文專論佛學可以統(tǒng)攝科學。在文中,他開門見山就說: “考釋迦佛法,乃三一共闡,空有圓融,亦相對,亦絕對。言為哲學亦可,為科學亦可,為宗教亦可,非宗教非哲學非科學亦可。豎窮三界,橫遍十方,八萬四千法門,頭頭是道。其法雨洪施,佛光普照,不僅止限于一科、一學、一教也。”[4]可見,在顯亮看來, 佛學的外延非常廣大,自然把科學統(tǒng)攝其中。在后面,他接著引用佛經(jīng)說教來論證,“自在主童子,工巧方術,商農(nóng)算印,治病諸業(yè),咸得其所,得一切工巧大神通智光明法門,證饒益行”[5]。這里“工巧方術”大致可與工程、建筑科學等工藝科學相對應; “商農(nóng)算印”大致可與會計學、農(nóng)學、算學對應,“治病諸業(yè)” 大致可與醫(yī)學、藥學、解剖學等對應。這里所說的“童子”要達到“饒益眾生”的境界,就必須精通這么多科學技術范疇的知識、技能,正與太虛的上述觀點一脈相承。
其次,佛學超越科學。為什么下這樣的論斷呢?我們來看他們的論證是如何展開的。
第一,科學可以驗證佛學,但無法達到佛學的高深境界。太虛曾指出:“科學之知識可為佛法之確證及假說, 而不能通達佛法之實際”。[6]為什么呢?因為佛學闡明的是宇宙間的真理,科學不斷進步,揭示出來的真理就越多,科學自然與佛學越接近。就生物學來說,佛經(jīng)上說,一滴水里有八萬四千蟲。現(xiàn)在科學家發(fā)明了顯微鏡,已經(jīng)證明此言不虛。就天文學而言,佛經(jīng)上講,虛空無邊,世界無數(shù),交相攝入,如眾蛛網(wǎng), 可是以前人們不信,只是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等到天文學家發(fā)現(xiàn)了恒星、行星等,才驗證了佛經(jīng)上的說法。還有,佛經(jīng)上說: 觀身如蟲聚, 現(xiàn)代科學已經(jīng)證明人體是由無數(shù)個細胞組成的。佛經(jīng)上還講了很多真理, 只是現(xiàn)在科學還不夠發(fā)達,還沒有發(fā)現(xiàn)足以印證佛學的真理。因此,佛法還亟待科學的進步, 以便進一步得到證明。所以,太虛才說:“故科學愈見精進, 則佛學上愈為歡迎。”[7] 呂碧城也有與太虛極其相似的觀點。她認為,科學是可以用來印證佛學經(jīng)教的。為了說明她的觀點,她這樣舉例:佛經(jīng)上說,大地懸在虛空中,它的形狀像個器皿。大地是轉(zhuǎn)動的,它的東南西北上下六個方面都是虛空無盡的。這都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科學所證明。《瑜伽師地論》上說,又彼日輪,恒于二洲,俱時作明,復于二洲,俱時作暗。謂于一日中,于一日出; 于一夜半,于一日沒。現(xiàn)代科學已經(jīng)揭示,太陽在一天之中照亮這一洲的時候,那一洲就處在黑暗之中。這也驗證了佛經(jīng)的說法。論證了科學對佛學的驗證,她接著又指出,宇宙廣闊無垠,很多東西科學還未發(fā)現(xiàn),既然如此,就不應該對佛學的各種預見“謬執(zhí)管見,輕起詆抵”, 而應以之為指導,進一步開展科學研究工作。[8]
第二, 科學可以作為佛學的基礎與應用,但無法成為支撐佛法的中堅力量。對此,太虛的表述是:“科學之方法可為佛法之前驅(qū)及后施, 而不能成為佛法之中堅”[9]。為什么呢?因為在太虛看來,科學的方法就是分類、觀測、審察、綜合、試驗、結(jié)論。這種方法與小乘佛法求證真理的方式極其相似,也可用于大乘佛法的弘揚。遺憾的是,科學方法是一種“法執(zhí)”,它雖然可以破除錯誤的“我執(zhí)”,但又陷溺在“唯物”中爬不出來。因此,它不能成為佛法的“中堅”。那么,什么才是佛法的“中堅”方法呢? 就是精細的修習戒、定、慧的方法。[10]
第三,科學存在固有的積弊,佛學可以對治。太虛認為,“今日科學所依之一元二行近真唯物論,徒飾地球而不能獲人道之安樂。”[11]意思是,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所帶來只是地球上的表面繁榮,并不能為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相反,它所帶來的往往是社會的負面后果:“現(xiàn)代的科學機器,于人類全體尚無何等實益可言,只是少數(shù)人藉之滿足個己的欲望,發(fā)展個己的野心,去破壞多數(shù)人的物質(zhì)上與精神上的利益而已!人類的本身未改善之前,縱有更精妙的科學機器發(fā)明,終是弊多利少的被惡化惡用了。”[12]因此,太虛大聲呼吁,人類應當注重讓科學與道德共同進步:“假若人類有了良好道德,與科學一起進步,然后人類去利用科學機器,那是多好的事!”而佛教正是道德進步、改善的動力。對此,他這樣分析:“因科學發(fā)展,制造新式武器,如不以道德運用、駕馭,為害人類實甚,此則非昌明高度道德性的宗教不可。世界三大宗教,以佛教教義博大精深,最適合人類實際生活之道德,足以補科學之偏,息戰(zhàn)爭之禍,以維持世界的永久和平與幸福。”[13]
呂碧城也曾直截了當?shù)貙茖W進行批評。她說, 不要一提“科學”兩個字,就盲目加以肯定, 科學與科學化是兩回事。科學如果不能善加利用, 而是用來求功名利祿, 那科學就會蛻變?yōu)椤白飷杭倏茖W”。所以,我們應該追求“科學化”而不是科學。那么,靠什么實現(xiàn)“科學化”呢?只有佛學才能使科學做到“科學化”,使人類“能權衡抉擇,不許罪惡假科學之名以行,而污辱科學”[14]。
分析至此,我們已經(jīng)明確了近代佛教徒對科學的基本觀點與態(tài)度。接下來我們需要回答的是,他們?yōu)槭裁磿诌@樣的觀點與態(tài)度呢?在筆者看來,這是他們站在佛教教化立場上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肯定科學可以包容、統(tǒng)攝科學,就把社會大眾頭腦中佛教與科學隔膜甚至沖突的誤解緩釋甚至解除了,這對于佛教教義在社會大眾中廣泛傳揚是非常重要的。肯定佛學超越科學,則是為了不放棄佛教的宗教性質(zhì),消除佛教內(nèi)部人士的誤解。這對于已經(jīng)被做過創(chuàng)造性詮釋、具有現(xiàn)代色彩的佛教教義在佛教界內(nèi)部傳揚、扎根,具有重要意義。這些雖然都是不得已的選擇,卻是內(nèi)蘊深妙智慧的選擇。
參考文獻:
[1]黃夏年. 太虛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229.
[2]《瑜伽師地論》卷三十八
[3]太虛.佛法與科學[J].海潮音.第4卷,1923(8).
[4]顯亮.佛化與科學之關系[J].佛化新青年.第1 卷,1923 (6).
[5.]《華嚴經(jīng)·入法界品》
6.太虛.佛法與科學[J].海潮音.第4卷,1923(8).
[7]太虛.佛法與科學[J].海潮音.第4卷,1923(8).
[8]呂碧城.佛學與科學之異同[J].覺有情.第52、53 期合刊, 1941 年12 月1 日.
[9]太虛.佛法與科學[J].海潮音.第4卷,1923(8).
[10]太虛.佛法與科學[J].海潮音.第4卷,1923(8).
[11]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三卷第四冊[C].北京:中華書局,1990:385.
[12]黃夏年.太虛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328.
[13]黃夏年.太虛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247.
[14]呂碧城.異哉為中人吐氣[J].海潮音.第12 卷,1931(6 ).
作者簡介:王喜旺(1970—),男,漢族,山西盂縣人,河北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教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教育史與教育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