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送法下鄉”是由官方主導的“自上而下”的農村法治教育方法,在提升農民法律意識、促進農村法治化方面起了積極作用,卻已不能滿足當前農村法治教育新形勢的需要。“迎法入鄉”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法治教育方法,是村民根據需求自發學習法律的過程,但如果不加以引導又可能陷入無序狀態。因此,農村法治教育需要“迎”“送”結合,培育農村法治中心戶是迎送結合模式的有益嘗試。
關鍵詞:農村法治教育;送法下鄉;迎法入鄉;法治中心戶
中圖分類號:D9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33-0073-03
我國農村法治教育已經進行了近三十年,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績,提高了農民法律意識,但也還存在著很多問題,法治教育的投入與產出比過低,離實現農村法治目標還有相當的差距。農村法治教育效果欠佳,原因之一是法治教育內容不能很好切合農村社會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法治教育路徑問題——“送法下鄉”模式存在重大缺陷。
一、送法下鄉
我國農村法治教育有比較嚴重的路徑依賴,長期采用送法下鄉模式,以至于很多人將送法下鄉與農村法治教育等同起來。
送法下鄉是一種由官方主導的自上而下的法治教育模式。送法下鄉中的“鄉”指的是鄉村、村民,指明了農村法治教育的范圍是廣大農村,農村法治教育的受眾是生活于農村的農村干部、農民、農村中小學學生等群體。這一群體居住區域廣、分屬不同年齡段、文化素質參差不齊,給農村法治教育的全面、有效開展帶來很大困難。送法下鄉中的“法”,指出了農村法治教育的內容。這里的“法”有著較為廣泛的外延,既包括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憲法與其他法律,也包括國務院制定的行政法規,甚至還包括各部委及地方政府制定的規章。但不管哪個層面上的“法”,均不是農村社會生活中所孕育生長之物。因為在我國的漫長的封建社會時期,國家權力很少深入縣以下的鄉村,實行鄉村自治。由此也導致農村法治教育進程中,國家法與鄉村本土秩序規則沖突不斷。送法下鄉中的“送”和“下”,則揭示了農村法治教育中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的不平等結構。“送”和“收”對應,“送者”占有資源與心理上的優勢,送什么東西、什么時候送、用什么方法送都由送者決定。“下鄉”中的“下”,不是空間結構中的上與下,而是內含國家治理結構中的上下級區分。可見,在送法下鄉模式之下,農村法治教育提供者和實施者,取得一種對于作為受教育者的村民的地位優勢。
我國自1986年開始進行農村法治教育。在農村法治教育啟蒙時期,農民接觸學習法律知識的渠道極少,也缺乏學法積極性,由基層政府組織的、甚至強迫村民參加的法律學習活動是農村法治教育的唯一形式。經過一段時間的送法下鄉之后,憲法和其他基本法律知識在農村得到了廣泛的宣傳與普及,法律知識雖不一定入腦、入心,但實現了入眼、入耳。村民們從不知法律為何物到了解一些基本法律常識,基本上實現了這一時期農村法治教育目標。進入三五普法時期后,農村物質條件有了較大改善、農村人口流動速度加快,村民獲取法律知識的渠道開始豐富起來,由基層政府主導的送法下鄉的價值開始弱化,農村法治教育的研究者們對送法下鄉是否有必要繼續進行產生了分歧。趙旭東先生認為,“通過普法、送法下鄉以及社會秩序的綜合治理這種話語體系的動員而使其獲得了自身行政上的合法性;依法治國的觀念……逐步地成為鄉村社會中解決日常糾紛的主要依據。”[1]卓澤淵先生認為普法教育推動了我國法治發展,應當堅持進行[2]。但也有學者認為送法下鄉名不符實,現在鄉村社會中村民的法律意識和水平提高也與送法下鄉關系不大,而是因為當前大眾傳媒與新媒體的快速發展,以及來自鄉村社會中村民的自我學習與民間動員的結果[3]。
筆者認為,當前我國農村法治教育未能取得理想效果,根本原因還在于農村法治教育路徑本身。送法下鄉這種自上而下農村法治教育模式,本質上是“灌輸式”的,從教育學角度分析,其關注的是“教”而不是“學”,處于中心地位的是“教師”而不是“學生”。這種方式,在受教育者自主學習能力較低時有較好的效果,在受教育者自主學習能力提高后卻會抑制學習主動性,影響學習效果。長期以來,送法下鄉活動由基層政府或政府部門主導,村民處于被動學習狀態,是“要我學”而不是“我要學”,能普及法律知識卻不利于培育法律意識,能讓村民知法卻無法做到自覺用法、守法。這種政府主導式的法治教育模式還極易受功利主義的影響[4]。農村法治教育效果難以量化考核,在對普法活動進行檢查考核時是看普法機構做了什么而不問結果如何,以至于不少地方在進行法治教育時重形式輕實效。還有的基層政府將法治教育當作培養“順民”、強化政府權力的手段,進行法治教育時只告訴村民有哪些法律義務,要求村民自覺守法,卻不告訴村民享有什么樣的法律權利以及如何依法維權,尤其是權利遭受政府侵害時如何維權。這樣送法下鄉,遭遇村民排斥,送出的“法”被村民拒收也就不足為怪了。
二、迎法入鄉
“迎法入鄉”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法治教育方法,是農村村民根據需求自發學習法律的過程。其中的“迎”,具有迎接、歡迎的意思。與“送法下鄉”不同,“迎法入鄉”是以受教育者為中心的自主學習模式,由受教育者根據自身需要決定學什么和怎么學,在受教育者具備一定自主學習能力的情況下,這種模式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要實現農村法治教育由“送法下鄉”向“迎法入鄉”轉變,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村民要有學法用法的動力。農村法治教育的目的是要讓村民知法、懂法、用法、守法,其核心又在于用法。只要法律能解決農村社會糾紛、維護村民合法利益,村民就有了用法的需求,自然有了學法的動力。與農村法治教育初期相比,由于農村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地方性秩序規則的失效,當前我國農村各類糾紛不斷增多,而且農村傳統糾紛解決機制已無力應對,糾紛主體轉而求諸司法途徑來保障自身利益。二是村民要有學法用法能力。當前,農村人的文化素質比以前有了較大提高,大多數農村家庭中都有一個或多個家庭成員具備中學以上文化程度,有學習與理解法律知識的基本能力。電視與網絡的普及,又讓農村人有更多的渠道可以了解、學習法律知識。筆者生長在農村,近年來又經常在廣東、江西等地農村調研,與較多農村村民熟悉,近年來接受他們法律咨詢的次數不斷增多,與學生法律愛好者協會下鄉開展法律咨詢也很受歡迎,一些村莊還與我們建立了固定的聯系,要求我們定期到村里進行法律咨詢和法治宣傳教育。村民們的咨詢主要集中于婚姻家庭、民事合同、侵權等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領域,偶爾會涉及刑事、行政法律內容。這說明,我國農村“迎法入鄉”的基本條件已經具備,村民開始主動學習法律知識,但對法律的內容還有一定的選擇性。
“迎法入鄉”法治教育模式以村民為中心,但此時政府不是無為的,只是從法治教育的主導者轉變成為引導者和服務者。第一,國家需要建立健全農村法律服務體系。我國在全國各區、縣設有基層人民法院,一些偏遠且人口較多的鄉鎮還設有派出法庭,村民能夠較便捷地到法庭尋求司法救濟。但是,與訴訟活動相關聯的法律咨詢、訴訟代理、法律援助等法律服務在農村地區還欠發達,西部及偏遠地區尤其嚴重。總體看,我國農村地區當事人用法成本較高,影響了村民用法的積極性,也影響了學法的積極性。第二,豐富和拓展村民“迎法”渠道,引導更多有能力的社會組織與個人參加到農村法治教育中來。實踐表明,不少農村對官方主導的送法下鄉持排斥態度,但對民間團體與個體組織的法治宣傳教育活動感興趣。“迎法入鄉”要全面開展并取得成效,需要全社會有能力的組織與個人積極參與,特別是高校法律專業師生、包括“赤腳律師”在內的鄉土法律人等群體的參與。應星先生對山東陽谷縣農村法律服務問題深入調研后說,“赤腳律師”對推動當地農村法治發展起了重要推動作用,自學法律成才的“赤腳律師”周廣立出名后,不少人前來向他拜師演藝。“在周廣立的影響下,在以陽谷縣為核心的周邊地區已經初步形成了一個赤腳律師網絡,一股鄉民自發地學法用法的熱浪正在魯西悄然興起。”[5]而在整個山東,周廣立式的鄉土法律人還有很多。遺憾的是,我國立法沒有給“周廣立”們一個恰當的名分,當地政府又對這種現象進行壓制,一場由鄉土法律人主導的農村法治化進程最終沒達到理想效果。筆者認為,政府在這個問題上應當持一種寬容態度,應當鼓勵更多的主體參與農村法治教育進程、為農村法治教育出力,不要害怕這些人擾亂農村社會秩序,只有當這些主體的行為超出法治教育本身、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時才依法進行規制。最后,地方政府與政府部門在農村法治教育中的主要任務是服務與保障工作,不宜過多地直接組織和參與送法下鄉活動,即使要直接參與,也要充分考慮普法受眾的需求。
三、迎送結合的農村法治教育新模式:培育農村法治中心戶
通過前面的分析,筆者認為未來的農村法治教育路徑必須以“迎法入鄉”為主,探尋迎送結合的農村法治教育新路徑。事實上,不少地方已有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培育農村法治中心戶就是迎送結合的農村法治新模式的成功范例。
所謂農村法治中心戶,是指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和影響力,能組織學法活動,在農村法治教育中對其他人起到“傳、幫、帶”作用的農戶。從傳播學角度看,以農村法治中心戶為核心進行法治教育,意在建立一種“二級傳播”乃至“多級傳播”渠道[6]。這種知識傳播方式模擬鄉村生活中人員聚集相互影響的人際傳播形態,更符合農民接收信息的習慣,比所有農戶都直接從政府普法工作人員或大眾傳播媒介獲得法律知識更為有效。法治中心戶作為“二級傳播中介”,既是法律知識儲備中心,又是法律知識傳播的中心。
成為農村法治中心戶,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第一,具備一定的法律知識。這是成為法治中心戶的前提,只有自身有較好的法律知識儲備才有可能向他人講解傳授法律知識。第二,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法治中心戶傳授法律的過程是直接的人際傳播,對傳播者身份的認同程度會影響傳播效果,正如相同的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會有完全不同的效果一樣。法治中心戶只有具備一定的影響力,其言行為周圍的人所信服甚至效仿,才能向他人有效傳播法律知識。第三,最好要有過成功的訴訟經歷。無論是為自己訴訟還是為他人代理,勝訴是法律運用能力的最好證明,而學法的目的在于用法,有了成功的訴訟經歷就有起碼的資本去教別人學法用法。現在農村的一些“赤腳律師”,代理的案件越多、勝訴率越高,在民間就越受他人景仰,主動向他學習法律的人也越多。事實上,一個好的“赤腳律師”,天然是一個優質的農村法治中心戶。
農村法治中心戶,可以發掘與培育,卻不能指定。因為由基層政府或村委會來指定法治中心戶,容易出現兩個問題。其一,被指定的人沒有能力或不愿意擔當法律傳播中介的任務,這樣的法治中心戶將形同虛設。其二,被指定的人成為政府或村委會的代言人,村民對法治中心戶認同度低,農村法治教育被行政意識控制,這又成了送法下鄉了。如果被指定的人借機獲取私人利益,情況將會更糟。培育農村法治中心戶以推進農村法治教育的做法經過試點后,已在江蘇、山西等省份推廣,但不少地方要求在10到20戶再確立一戶中心戶,存在官方指定法治中心戶的問題。
通過培育農村法治中心來推動農村法治教育,切忌落入形式主義的窠臼。鄭欣教授在江蘇省J市調研時,曾從J市各村莊學法中心戶名單中隨機抽取了20人進行電話聯系,其中5人電話無法接通,14人不知道自己是學法中心戶。訪談中也發現很多村民認為學法中心戶是做給上面看的,90.65%的村民不知道村里有學法中心戶[6]。事實上這種情況并非J市所獨有,在其他省市也一定程度上存在,筆者對此給出的合理解釋是:普法部門根本就沒做農村法治中心戶培育工作,所謂的農村法治中心戶名單,不過是普法人員編造出來應對有關部門檢查的材料而已。這樣的農村法治中心戶、這樣的農村法治教育,我們不要也罷。
活躍農村社會的“赤腳律師”等鄉土法律人,都是社會挑選出來的法治中心戶,對農村法治教育起著重要作用。這些人不需要政府的授權和確認,甚至不需要明確法治中心戶的名稱。政府不要對這一群體進行打壓,需要做的是對他們進行引導和幫助,為他們學法、用法和傳播法律提供便利。但是,當前我國的鄉土法律人數量還太少,不能滿足農村法治教育需要。普法機構與組織可以選擇有一定文化知識又有一定影響力的農戶進行培育,傳授法律知識、培養法律意識、培訓用法技能,將其培養成法律在農村人際傳播的有效媒介。如果在一個區域內既無鄉土法律人也無合適的培育對象,那就寧缺毋濫。培育農村法治中心戶以推動農村法治教育的關鍵在于質而不在于量,只要我們把工作做實了,村民自發學法用法的潮流必然在鄉村出現。
參考文獻:
[1]趙旭東.習俗、權威與糾紛解決的場域:河北一村落的法律人類學考察[J].社會學研究,2001(2).
[2]卓澤淵.中國“普法”二十年:回顧與前瞻[J].探索,2006(1).
[3]鄭欣.鄉村社會中的博弈生存:華北農村村民上訪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99-210.
[4]葉國平,官首榮.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背景下的農村法治教育探討[J].井岡山學院學報,2009(7).
[5]應星.“迎法入鄉”與“接近正義”——對中國鄉村“赤腳律師”的個案研究[J].政法論壇,2007(1).
[6]鄭欣,王英.農村普法的傳播渠道研究[J].當代傳播,2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