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翔
看包興桐的小說,經常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廢名和沈從文。因為和他們一樣,包興桐的小說也喜歡用清新、質樸的筆調表現尚未或尚少被現代社會污染的鄉土世界,表現帶有過去時態的人物的淳樸品性,和那種雖處于日常的寂寞、單調,但仍不失寧靜自足、平和快樂的“人生形式”。時至今日,這樣的鄉土世界正在迅速地、無可奈何地消逝著,但包興桐仍以一個“鄉下人”的執著,認真地尋找著,抒寫著。
? ? 包興桐對這種帶有古民風俗的鄉土的尋找和抒寫,或許正如有人在評論京派小說時所說的,是想“由追尋逝去的美,而表現出一種積極的懷舊氣息”。包興桐曾經“北漂”,后又回老家在鄉下中學教書。在這“離鄉”與“還鄉”的過程中,他必定是看透了某種東西,并在沈從文等京派作家身上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鳴,并決定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在《聽聽,是誰在說話》里,他甚至直接以沈從文來作小說的開頭:“沈從文先生總是說:‘我實在是個鄉下人……我是農民的兒子……我們很多人都喜歡他的小說,那么親切、自然”,“可惜他后來不寫小說了”,“我們看不到他的那種小說了”。從小說充滿抒情和惋惜的敘事語調中可以感受到,包興桐這個當今的“鄉下人”,這個“農民的兒子”,和沈從文之間精神上的契合。他的創作路子的選擇,應該是一種自覺,甚至是一種承擔。
? ? 所以,包興桐的鄉土小說創作決非只是一種文體、風格的模仿,而是一種出自內心的情感需求,甚至責任。因為他看到并深切感受到了現實世界的變化所帶來的讓人痛惜和悲傷的事實,其中讓他感觸最深的就是鄉土世界的消失——被城市同化或凋敝。正如《聽聽,是誰在說話》里所說的,“我們已經看不出鄉下和城里的區別”,“那偶爾飄入耳朵的音樂,和城里也是同步的”,另一種情況是,“小河里也飄著白色的塑料袋,成片成片的田里,也一樣長著荒草”。在《當我們老了的時候》里也是一樣,幺公和幺婆已被拆遷到山下的移民點里,“山上是搬不回去了”,“現在山上已經是獾豬的天下了。獾豬什么都拱,都吃,番薯、土豆、花生,甚至馬蹄筍。山上真的不能住人了”。語調里帶有非常明顯的惋惜和無奈。正如有人指出的,隨著鄉土世界的消失,鄉土小說也在當下文學中日漸式微了。但包興桐卻不愿放棄,除了回憶,小說中還說,“但不管怎么說,還是有些地方,它一定是叫鄉下的”。在這里,這個“鄉下人”的執著就顯示出來了。
? ? 《當我們老了的時候》在敘事風格上偏向于表現鄉土生活的歡樂。小說中,拆遷只是一筆帶過的背景,重點抒寫的是幺公幺婆這對死對頭在石門山上充滿諧趣的生活。石門山的生活簡單、自然:“住在山上,生活雖苦,但也簡單,菜就在屋后的地里長著,番薯也在屋邊的泥里臥著,兔子草滿澗滿坎都是”;孩子們向來不記日子,“時間已經把它的使命交給山上澗邊屋前屋后的那些花蟲樹草”。這里的人也長得漂亮,不但幺婆出落得標致、清爽,能“把一村人的眼光都粘住了”,幺公他們三兄弟也都一樣漂亮。這里的人也都友善而寬容。幺婆是童養媳,但“幺婆的養父養母實在是疼愛”,連“看著她張開小口吃東西那么甜美的樣子,大家都覺得是份享受”。但這讓全村最羨慕、最幸福的一對,在生了八個孩子后出了點問題,因為幺婆竟又和別人生了兩個孩子,于是兩人就做起了幾十年的死對頭。但當村里人發現那個男人是光棍勇時,“大家覺得非常氣順”,他們“覺得幺婆實在是做了件好事”,讓光棍勇這樣一個眼看注定要絕戶的人續了香火;幺公后來也接受了勇公替自家干活,還能一起吃飯喝酒。當然,這里并非沒有讓人悲哀的事,比如幺公的大哥、二哥知道幺婆選擇了幺公后,他們都先后出去學木工,再也沒有回來。但作者顯然有意簡略了這些內容,以突出石門山那種自然適意、返樸歸真的鄉土生活形態,表現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 ? 這篇小說敘事成熟,結構完備,但最突出的一個敘事特點是它的諧趣。情節上,比如小說開頭的那個典故;比如,幺公由于內心的別扭并未完全解開,有時會任由勇公替他干活,自己卻割點肉喝點酒,甚至還會很放縱地在床上躺一天;當然還有他和幺婆之間在生活細節上像兩個小孩子一樣全面對抗,都讓人看了忍俊不禁。小說語言樸素自然,但也充滿了鄉土味的諧趣,比如說幺公和幺婆“真的是前世搭錯了骨頭”;比如人們發現最后兩個孩子一點都不漂亮時,就感嘆,“如果種子陳了、田地貧了,長出的東西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這種諧趣在《莊子》、宋人小說及沈從文小說中多能見到,可說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它不但可使小說人物的個性鮮明有趣,也能讓小說充溢著恬淡、歡快的氣氛,并增加小說純真的自然趣味。但這篇小說對鄉土生活寂寞、沉重一面的過分簡略,也給人一種偏于輕飄的感覺。
? ? 相比而言,《聽聽,是誰在說話》則偏向于表現鄉土世界日常的寂寞、單調和沉重。小說中還包含著一個主人公鐘林“離鄉-還鄉”這樣的經典母題,表現了“南來我不過是游子,北國又不是我的故鄉”這樣一個當代知識者尋找精神家園的主題。鐘林讀中學時被同學們稱為“物理大師”,但最后只上了個師范回老家當了中學教師。小說并沒交代他為什么去北京,但可以猜測是由于老家生活的孤單與壓抑,但身在北京他又常會說沈從文說過的那句話:“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是一個真正的鄉下人……”這說明他與北京的都市生活存在隔膜,所以他又時常要“還鄉”。因為故鄉陽光下的一田、一溪、一樹、一橋……在鐘林那里,“都有名字,都有故事,都有生命,所以,它們也都有幸福快樂或淡淡的如梅雨凝煙般的悲傷”。每次回家看到故鄉景色,“鐘林都有一種從天而降重獲新生的激動”,但同時又感覺到,“回到故鄉,時間就停止了,它不再流逝”。
? ? 故鄉的這種“?!被蛟S正是鐘林所受不了的。父親開著雜貨店,但只是“擺擺熱鬧,賣賣心意,賺點工夫錢”;一路的熟人關心的仍是他的婚姻,這讓他無顏以對,要到樓上躲起來;和父親一起吃飯,相對仍是無言,要說的也還是婚姻。這里沒有一個他可以對話的人。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想好好睡一覺,卻面對夕陽感到“斷腸人在天涯”的悲涼和“一股酥心酥骨的寒意”,以及沒有鏡子也照得到的孤單。故鄉的寂寞與孤單,很大程度上來自物質的貧困。因為“錢是一分一毛賺”,所以母親即便咳嗽得如同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仍舍不得花錢去治病。在這里,“我是一個真正的鄉下人”就體現出了它的一個類似于宿命的含義:“有很多事,不是我們努力所能達到的”。更甚的是,就在鐘林回家的第二天,父親還因為想推遲一天交本來已該不存在的土地提留款,挨了鎮里人的一個巴掌。鐘林覺得這火辣辣的巴掌就是打在自己的臉上,但最終卻只能莫可奈何地容忍——“沒辦法,鐘林把它交給了時間”。從此,“鐘林半夜醒來,常??梢钥吹綍r間之流,他也總是捕捉到一些聲音”,其中就有“我是一個真正的鄉下人”。可以猜想,鐘林必將選擇再次離鄉,但這種循環何時是個頭呢?
? ? 這篇小說在結構上有一個獨特的設計,就是在第一節用第一人稱表示了對沈從文親切、自然的湘西生活傳奇的眷戀。雖然作者明知現實是如此的現實,但這并不影響他對鄉土世界純樸風俗和優美人性的抒寫,就像在《當我們老了的時候》中的那樣,即便那已只能是一種回憶和想象,但誰能說這樣的抒寫不具有一種精神上和審美上的價值?我要對這個“鄉下人”的執著和堅守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