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勇
(中共上海市委黨校,上海 200233)
成熟的政黨總帶有形成之初的特性,政黨的起源將會影響它的組織結構、組織動力、組織功能和意識形態原則,迪韋爾熱對這種影響提出了一個純粹的觀點:“政黨終其一生都在克服其起源標志”。帕尼比昂科認為,在影響政黨組織發展的諸多因素中,政黨的組織特征更多地依賴其歷史,即政黨依賴于組織是如何起源、如何鞏固的。事實上,政黨起源時的各種特征有可能在數十年之后還對該黨的組織結構施加影響。這意味著,要了解當下的政黨,我們就必須回到該黨的過去,即關注政黨的歷史。每個組織都有各自的形成標志,都有為其創建者作出的“形塑”了組織的重要政治—行政決策之標志。即使每個政黨的起源模式從歷史上看是獨一無二的,但我們仍有可能在不同的政黨起源模式中辨別某些相似之處和差異之處。
本文將首先分析最為我們熟知的迪韋爾熱的政黨形成路徑,簡要分析該路徑的一些不足,并歸納政黨形成的其他幾種不同路徑。
內生和外生的政黨形成類型,涉及政黨與國家(政治)的關系,這是最為經典的也是最為人熟知的政黨形成路徑。甚至于可以說,一般而言,有關政黨形成的理論不可能超越迪韋爾熱的內生型政黨和外生型政黨的區分。法國政治學家莫里斯·迪韋爾熱(M.Duverger)在談及政黨的產生和發展時,曾經把它們分為內生型政黨和外生型政黨兩種類型,簡單來說,“內生型政黨”是產生于議會內的政黨,“外生型政黨”是產生于議會外的政黨。就前者而言,它是從議會中的“派別”逐步發展成為政黨的,由既存的議會精英們創立;后者由“非政治化的”(non-political)諸集團與各協會創立。在迪韋爾熱看來,內生型政黨意識形態上不太團結,不太有紀律,不太集權,它們的議會內集團有更大影響,而且比起其他政黨來說,內生型政黨更可能對政治沖突的議會場所施加最高影響力[1](pp.6-18)。
這一形成路徑極大地影響了政黨形成的研究。對大量政黨形成與演化的歷史研究已經證明了迪韋爾熱的觀點。之后的學者大多是從這一角度來分析政黨的。不過,如同任何理論框架一樣,這一古老的區分也只有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需要,也就是說,它也并不能涵蓋所有的政黨形成類型。首先,它未能考慮那些同類起源(內生或外生)政黨的組織差異:議會內起源的政黨產生了多種結果,類似地,議會外起源的政黨組織(迪韋爾熱認為主要是大眾型政黨)差異也非常巨大。如艾莉森和斯瓦薩德指出的,歐洲各保守黨與各自由黨大部分是內生的(議會內),然而大部分保守黨主要是以地域擴張方式發展的,而許多自由黨是以地域滲透實現發展的[2](p50)。我們不能只根據政黨起源是內生還是外生對政黨進行分類。我們需要一個更復雜的模式,該模式可以處理歷史學家在關于許多政黨起源上已收集到的全部信息。這就需要分析政黨形成中的其他幾種可能。
迪韋爾熱的關于政黨形成的經典分析范式極大地影響了政黨研究者。基于該模式對現實的政黨發展的一些偏差,即它并不能涵蓋所有的政黨形成路徑,接下來我們從其他的視角來分析政黨形成和演化的模式。
如果說迪韋爾熱關注了政黨—政權關系,這組政黨的形成路徑則聚焦于政黨—社會關系。這類政黨形成類型是關于政黨的組織是如何構建與發展的,即組織是如何擴散到社會之中的,它涉及政黨與社會關系。兩個斯堪的那維亞的政治學家艾莉森(Eliassen)和斯瓦薩德(Svaasand)觀察到[2](p50),政黨的組織發展—組織構建,嚴格來說都是由于地域滲透(territorial penetration)和地域擴張(territorial diffusion),或者是由于這兩者的結合。當“黨中央”控制、激勵、或指引了“外圍”的發展時,地域滲透就會發生,即黨中央在各地建立地方(local)以及中階(intermediate)的諸政黨協會。當組織發展源于自發的萌芽:地方精英組建了政黨各協會,這些協會后來僅僅被整合到一全國性組織內時,地域擴張就會發生,這種滲透/擴張的區分并不符合迪韋爾熱內生型政黨和外生型政黨的區分。源于滲透和擴張的發展既具有內生型政黨的特征,也具有外生型政黨的特征。
有時,政黨組織發展的“復合”類型也會盛行:組織發展起初是通過地域擴張進行的:許多地方協會在一國的不同地方自發涌現;之后它們統一形成一個全國組織。進而,這個全國組織在地方協會缺失的地方將它們建立起來(滲透)。各自由黨經常擁有這種復合型的發展[2](p51)。我們可以確立一個占主導地位的發展形態。比如,許多共產黨和保守黨主要是通過地域滲透發展的。另一方面,許多社會黨和宗教型政黨,主要通過地域擴張來發展。有時候某個政黨的形成是通過兩個或者多個早先存在的全國性組織的聯合(如我們看到的德國社會民主黨和工人國際法國支部的例子)(SPD和SFIO),這是地域擴張的一種。
從政黨與黨外組織之間的關系來看,決定某個政黨起源類型的另一個依據是,(在政黨起源上)有沒有外部的“發起”(sponsor)組織(institution),這一外部發起組織其實包括了一國范圍之內的外部發起組織以及一國范圍之外的外部發起組織兩類。外部發起組織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影響到了政黨領導層的合法性來源。如果該政黨的出現是由內部集團自發演變而來的,沒有受到任何外部組織的干預,那么,該政黨的合法性就是內生的,它的形成和發展不會受到外來組織的干預和影響。大多數政黨的形成和發展都屬于內生型的,即它們都是基于本國的實踐而自發形成。如果存在一個這樣的外部“發起”組織——可能在一國之內,也有可能在一國之外——成立的政黨將會被外部組織視作它的“政治手臂”。這種外生合法性的政黨會產生兩個后果:(1)黨員對黨組織的忠誠是間接的,忠誠首先是對外部組織,其次才是對黨的忠誠;(2)外部組織成為領導層合法性的來源,這有可能打破黨內權力爭斗中雙方的平衡。各種宗教型政黨(如意大利天主教民主黨)以及上世紀20年代以來的各國共產黨,都是外生合法性政黨。因此,我們可以根據政黨合法性來源于政黨內還是政黨外區分外生合法性政黨與內生合法性政黨。
任何政黨在出現之初,都必然會存在著魅力型人物的作用,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有魅力的人物,任何組織都不可能會自發形成;因而在政黨的形成和演化過程中,我們總會發現魅力型領袖的影子,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政黨,關鍵在于魅力在政黨形成中的作用的程度不同。根據政黨形成階段領袖所起到的作用,可以將政黨形成類型分為超凡魅力型政黨與情境魅力型政黨。
我們必須考慮超凡魅力型人物在政黨形成中的作用,即政黨在本質上是否由克里斯瑪型領袖創造的,它是否是克里斯瑪型領袖的工具。毫無疑問,在一個政黨的初創階段,領袖—追隨者的關系中總會有克里斯瑪要件。我們在這里關注由一個領袖塑造的政黨,他會自認為是一組政治象征之無爭議的建立者、締造者(conceiver)和闡釋者(政黨最初的意識形態目標),這些象征與他本人密不可分。在這一意義上,(德國)國家社會黨(National Socialist Party)、意大利法西斯黨、戴高樂黨,實際上,就是克里斯瑪型政黨。毫無疑問這類政黨的存在與其領袖相關聯。
然而,另外一些政黨,雖然這類政黨也有領袖聲望,但這類政黨的形成完全不同于上述情況,比如對于德國社會民主黨(SPD)和工黨的形成來說,我們可以用羅伯特·圖爾克(Robert Turker)稱為的“情境式超凡魅力”。“情境式超凡魅力”指某些情況下,不具備救世主傾向的領袖們的個人特質也會引起克里斯瑪型的回應,僅僅因為恰好在危急時刻,他顯示的領導能力被認為是把組織從不幸中拯救出來的資源和手段[3](pp.81-82)。
根據圖爾克的觀點,這種情況下的“情境式超凡魅力”是非常重要的,阿登納(Adenaur)時期的基民盟(CDU),德·加斯貝利(De Gasperi)時期的意大利天主教民主黨(DC)、哈迪(Hardie)治下的獨立工黨、饒勒斯(Jaurès)時期的工人國際法國支部,都是情境魅力型政黨[2](p.52)。情境式超凡魅力,如同“純粹”超凡魅力,使得在那些選民和大多數積極分子眼中的領袖成為政黨政策的權威解釋者,并且保證了他對塑造組織的極大控制。然而,情境式超凡魅力不同于純粹超凡魅力之處在于,受質疑的領袖就不能如他所愿去形塑組織發展。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可以把所有的關鍵決策強加給政黨。阿登納、德·斯貝利和饒勒斯就必須與其他行動者進行協商。建立在純粹超凡魅力之上的政黨離開領袖就無法自主存活,完全依賴他的垂憐;建立在情境式超凡魅力之上的政黨就不僅僅是某個領袖的創造,也是許多不同力量推動擠壓的結果:其他行動者對該黨有一定的控制權。
根據政黨最初形成時,入黨的不同方式,可以簡單區分為個體加入型政黨和集體加入型政黨兩大類,又稱為“直接政黨”和“間接政黨”[4](p38)。大量的政黨是通過黨員直接申請加入而實現的,但也有不少政黨,他們的黨員是吸收自大量附屬組織。因此,我們通過入黨方式的差異,可以形成這一類型的區分。所謂個體加入型政黨或直接政黨,指的是黨員加入政黨,繳納黨費,參加黨的活動,直接和政黨的中央或地方組織發生關系。通過個人申請而加入某個政黨,一般來說,這是現代政黨發展黨員的主要方式,尤其是政黨的成熟時期。而集體加入型政黨或間接政黨,指的是黨員本身為而且首先是其他團體的成員,因該團體加入某一政黨,從而使其成員亦間接成為該黨黨員的一種關系。
現在一些主要政黨,如美國共和黨與民主黨,英國保守黨,各國共產黨都是個體加入型政黨。而英國工黨、比利時社會黨則是集體加入型政黨;另外,中國國民黨在其發展過程中,曾經存在過由軍隊直接入黨以及由三青團全部加入國民黨的現象。在1938年11月,國民黨中常會通過的《征求軍人黨員辦法》規定:“凡陸海空軍及屬于軍事性質之部隊、學校、機關,其官佐、學員、學生、士兵與夫役,均得征求為黨員。”、“入黨手續以各特別黨部及其所屬各級黨部為辦理機關。”據統計,在戰時以“集團入黨”方式成為黨員的軍人達485萬之多。此外,國民黨在1947年之后實行了黨團合并,三青團全員加入國民黨。[5](pp.1291-1292、1409-1416)從歷史上看,很多工會組織一次性加入某個政黨而全體會員成為該黨的全體黨員。以英國工黨為例,最先由各工會一次性加入工黨。當勞工代表委員會于1900年成立時,只有工會聯合會、費邊社和少數合作社等集體黨員。一直到了1918年,英國工黨修改黨章,開始吸收個體入黨,從而在集體黨員(即黨員身份基于某個工會的加入工黨)外又增加了直接吸收的個體黨員(individual membership)[2](p89)。從那時起,工黨便能夠依賴一些直接入黨的普通黨員的活動(direct rank and file activism),而不再依賴于工會會員。而比利時社會黨也是各工會、合作社、友愛社(Friendly So-cieties)以及社會主義團體為基礎的。這類政黨的形成,是由于各個工會和合作社成立在先,政黨建立在后,如果它們不吸收各類團體的會員,實力難以壯大。
但這種黨員發展模式的后果是,這并沒有使工黨完全脫離工會;但它確實為組織的制度化提供了一種必需的元素(essential element):儲備了直接的忠誠,這種忠誠不是從外部組織傳來的。另一種間接黨員為從軍事組織中吸收黨員,不少軍事組織的全體軍人一次性加入某個政黨。我們在不少后發展國家中會發現這樣的情況。
上面討論了政黨形成的五種簡單類型,這一區分的重要性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迪韋爾熱最初對政黨形成與發展的區分,更加符合現實中的政黨發展的實際情況(見表1)。沒有一個政黨是完全通過某一種模式形成的,我們可以說某個政黨的形成是基于下面的某種模式為主,再附加以其他因素而出現的。所以,政黨的形成和發展是各種要素混合的產物,這些不同要素的組合導致了政黨形成與演化的不同模型。而這些不同的政黨形成要素的組織,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政黨組織的后續發展。觀察政黨的制度化水平、政黨黨內民主的程度、政黨組織的團結水平,離不開對這些因素的探討。甚至于,我們想要了解為什么有些政黨可以延續下來,一直存在到現在,而有的政黨如曇花一現,也需要回到它們的起源上,即回到不同要素的作用上。本文提到五種政黨形成模式的意義也就在于此。
表1 政黨形成和演化的不同標準及其分類
從現實來看,我們以這五種類型為坐標,就可以大體區分出某個政黨屬于何種起源模式,并進一步比較政黨起源的不同類型對政黨的影響,比如,制度化程度、黨內民主、政黨實力、黨員數量等(當然,需要更加復雜的、系統的研究)。不過,關于政黨形成的上述五種路徑,我們還有需要說明的地方在于:第一,上述幾種形成類型都是政黨演化的理想類型,沒有任何一個政黨會完全吻合任何一種起源類型。現實的政黨演化注定了是不同形成方式相互結合和作用的結果。其次,上述五種理想的政黨起源類型只不過概括了一些主要政黨的形成過程,它們不能涵蓋所有的政黨,比如在普選權已經數十年的那些國家中新政黨的形成過程。西方民主國家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出現的生態政黨與一些極端政黨,以及新型的右翼政黨,也都無法為上述起源類型所解釋。在共產黨一黨支配的國家中,各政黨的新近發展也無法涵蓋進來。當然,中國共產黨的組織發展,就無法簡單地套用上面任何一種類型。這也意味著,我們尚未形成一個能解釋所有政黨形成的理論模式(事實上,這也是不可能的)。第三,在實踐中,某一個政黨的形成路徑往往是多種因素相互交叉的,我們只能說在某一階段哪些因素起到了主要作用;一部政黨的形成史往往包含著不同的發展階段,而且,在一個政黨發展的不同階段,它也具有了不同的主導類型。
上述不同政黨從起源到政黨形成的這一“時間節點”是很難確立的,即我們很難思考,政黨的出現、發展以及到成熟的那個“點”。相較于上述幾點,這一問題大概是最難以解決的。這也就意味著,關于政黨形成和演化類型的研究,還需要在理論中不斷予以完善。
[1][法]迪韋爾熱.政黨概論[M].雷競璇,譯.香港:青文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1.
[2]Angelo Panebianco.Political Parties:Organization and Power[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3]D.Rustow.Philosophers and Kings:Studies in Leadership[M].New York,Braziller.1970.
[4]雷飛龍.政黨與政黨制度之研究[M].臺北:韋伯文化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2.
[5]崔之清.國民黨政治與社會結構之演變(1905—1949):下編[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