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主義的現代發展中,哈耶克(1899—1992)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他既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當代最偉大的闡釋者,也是當代自由主義領域中古典自由傳統的守護者。英國學者馬丁·洛克林認為哈耶克是現代自由主義理論家中最具有真知灼見的一位,是20世紀最具有獨創性的重要思想家之一,并把他視為當代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1]90。著名學者鄧正來也給予哈耶克以極高的評價,認為哈耶克的智識活動對于現代自由主義理論轉向和發展以及對當代社會理論研究領域的拓寬作出了知識增量上的貢獻[2]2。哈耶克一生著述甚豐,思想如炬,其理論極為繁復,筆者主要依據《自由秩序原理》一部著作來考察其自由理論。
在自由主義思想史上,沒有任何其他的概念比自由更為至關重要,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概念比自由更加充滿歧義而令人困惑。美國學者埃里克·方納認為:“任何人試圖建立一種‘真正的’自由定義并以此為標準來判斷和衡量其他的自由定義,顯然是毫無意義的。”[3]但是,要形成一致的自由理論,必須揭示自由這一語詞的確切含義,因為自由概念的展開過程本身就是自由理論的建構過程。
在《自由秩序原理》一書開首,哈耶克便明言:“本書乃是對一種人的狀態的探究;在此狀態中,一些人對另一些人所施以的強制,在社會中被減至最小可能之限度。”[4]3哈耶克把這一種“人的狀態”界定為自由,自由僅指涉人與他人的關系,此種意義上的自由實際上是指一種個人自由或人身自由。在哈耶克看來,這種自由的含義比較符合自由的原始意義,即“獨立于他人的專斷意志”。個人是否自由,并不取決于他可選擇的范圍的大小,而取決于他能否期望按其現有的意圖形成自己的行動途徑,或者取決于他人是否有權力操縱各種條件以使他按照他人的意志而非行動者本人的意志行事。當一個人可以按自己的決定和計劃行事,“獨立于他人的專斷意志”,那么他就是自由的。自由的對立面就是強制,自由就是強制被減至最小的狀態。所謂強制,是指一個人的環境或情境為他人所控制,以至于為了避免所謂更大的危害,他被迫不能按自由的一貫的計劃行事,而只能服務于強制者的目的。
哈耶克對自由的有關論述,概括起來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自由只適用于人際關系,物質世界的必然性并不構成對自由的限制,我們人類不能像鳥一樣飛翔并不能構成我們不自由的借口。同時,自由也不同于哲學家所講的“內在自由”,所謂內在自由是指這樣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一個人的行動,受其自己深思熟慮的意志、受其理性或持恒信念所導引,而非為一時的沖動或情勢所驅使[4]8。一個人由于不能克服自身的欲望而成為其欲望的奴隸,并不是一個人不自由的說項。其次,自由只適用于個人,主要是指一種個人自由或人身自由,不同于政治自由。所謂政治自由乃是“人們對選擇自己的政府、對立法過程以及對行政控制的參與”[4]6。政治自由是一種集體的自由,對政治自由的追求并不總是能夠增進個人自由,有時恰恰相反,對集體自由的追求可能壓制個人自由。第三,自由是一個否定性的概念,僅指他人強制的不存在,而不指涉一種能力,“做我們想做的事情的能力、滿足我們希望的力量、或對我們所面臨的各種替代方案作出選擇的能力”。第四,自由本身并不具有善的品格,我們有犯錯誤的自由,我們有走向邪惡的自由,這就說明自由本身并不意味著“善”,“自由之所以如此重要,乃是因為我們并不知道個人將如何使用其自由”[4]31。
在重新定義了自由之后,哈耶克結合當代語境,進一步闡釋了自由與責任、自由與平等、自由與民主的關系。首先,哈耶克把自由與責任有機結合起來。他認為:“自由不僅意味著個人擁有選擇的機會并承受選擇的重負,而且還意味著他必須承擔其行動的后果,接受對其行動的贊揚或譴責。”[4]83自由與責任的這種關聯性或互補性,意味著對自由的主張只能適用于那些被認為具有責任能力的人。它不能適用于未成年人、精神病患者。個人自由的領域也是個人責任的領域,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任何特定的人士都負有說明我們行動的責任。在哈耶克看來,我們之所以應當被視為對我們的決定負有完全的責任,其主要原因就是它將把我們的關注力集中于那些依我們自己的行動方能達成的種種事業。信奉個人責任,其主要的責任就在于它能使我們在實現我們的目的的過程中充分運用我們自己的智識和能力[4]83。同時,欲使責任有效,責任還必須是個人的責任。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不存在任何由一群體的成員共同承擔的集體責任。人們有時也可以向個人課以連帶責任或分割責任,但這必須是他與有關人員進行商議的結果,而其目的則在于對其間的每個個人的權力進行限制。
其次,哈耶克論證了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哈耶克之所以要強調人的自由,是因為他看到了人性的差異性。“人性有著無限的多樣性——個人能力及潛力存在著廣泛的差異——乃是人類最具有獨特性的事實之一。”[4]103他說:“如果忽視人與人之間差異的重要性,那么自由的重要性就會喪失,個人價值的理念也就更不重要了。”[4]104這種個人的差異性,必然要反對那種實質上的平等理想,而堅持形式上的平等實踐。因此,自由是與平等相矛盾的。自由不僅與任何其他種類的平等毫無關系,而且還必定會在許多方面產生不平等。這是個人自由的必然結果,也是證明個人自由為正當的部分理由。如果個人自由的結果沒有顯示某些生活方式比其他生活方式更成功,那么個人自由的主張亦喪失了大部分根據[4]102-103。在自由理論中強調人的平等,也是建立在對人性的多樣性這一事實基礎之上的。盡管人們在事實上存在著差異,但他們應當得到平等的待遇,也就是要求法律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不同的個人。但這種平等只能是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任何超過了這個范圍的平等都是與自由不相容的,人性的多樣性并不能導致法律對人的差別對待。“一般性法律規則和一般性行為規則的平等,乃是有助于自由的唯一一種平等,也是我們能夠在不摧毀自由的同時所確保的唯一一種平等。”[4]103對自由的主張之所以要求政府給予人們以平等的待遇,既不是因為它認為人們實際上是平等的,也不是因為它試圖把人們變得平等。它堅持認為,這些個人間的差異并未給政府提供任何理由以差別地對待他們。它還堅持認為,如果要確使那些在事實上存在著差異的人獲得生活中的平等地位,那么就必須反對國家對他們施以差別待遇。把自由理論建立在人的差異性和人性的多樣性基礎之上,并在這個基礎上重新審視了自由與平等的關系,這是哈耶克自由理論的深刻之處。他不訴諸高深的理論,而是求諸直觀的事實,使他對自由的辯護更具有震撼力。
最后,哈耶克還探討了自由與民主的關系。自由與民主的關系從廣泛意義上講,具有關聯性,但是如果嚴格定義兩者的含義,那么,自由與民主的差別是顯著的。在哈耶克看來,自由是一種個人自由或人身自由,它指涉的是一種人的關系,而民主則主要指涉一種統治方式——多數統治。自由與民主則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價值,指涉兩種不同的政治關懷。自由關注的是對一切政府(不論是民主政府還是非民主政府)所擁有的強制性權力進行限制,而教條式的民主主義者則只知道以一種方式限制政府,即當下盛行的多數意見。自由主義是關注民主須從其間作出選擇的統治范圍及統治目的的諸種原則之一,但是民主,作為一種方法,卻并不涉及統治目的的問題。“民主與任何一種關于多數權力應當如何使用的觀點之間并不存在某種必然的聯系。”[4]127因此,民主并不意味著自由。相反,民主的多數統治對自由構成了潛在的威脅。如果對多數的權力不加以限制,那么民主政制將有可能墮落成暴民政制。“無視對多數權力施以限制,從長期來看,不僅會摧毀社會的繁榮及和平,而且還將摧毀民主本身;我們可以說,自由主義的這一論點極為重要。”[4]141為了防止民主對自由的侵害,民主政制中的多數權力絕不能是無限的。“民主政制絕不是指無限的政府,民主政府與任何其他形式的政府一樣,都需要對個人自由加以切實的保障。”[4]141哈耶克看來,民主對自由的可欲之處主要在于以下三個方面:(1)民主乃是人類有史以來發現的唯一的和平變革方法。(2)民主是個人自由的重要保證。民主本身并不是自由,但民主較之其他形式的政制更能產生自由。(3)民主制度的存在,對于人們普遍了解公共事務具有極大的影響力。正如托克維爾在其巨著《民主在美國》中所指出的那樣,民主是教育多數的唯一有效的方法。最為重要的是,民主還是一種形成意見的過程。民主的主要優長,并不在于它是一種遴選統治人員的方法,而是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由于大部分人都積極參與了形成意見的活動,所以有相應數量的人員可供遴選[4]131-132。
哈耶克對自由主義在當代的發展所作的重要貢獻就在于他對有關自由的一般性社會理論的建構。他認為,一種關于自由的理論必須根植于一種社會理論。“我們必須把關于自由的哲學、法理學和經濟學綜合交融為一體,或者說為了增進我們對自由的洞見,我們必須把哲學、法理學和經濟學綜合起來對自由進行探究。”[4]7-8他的智識活動就是致力于發展一種寓自由理論于其中的一般性的社會理論。哈耶克的一般性社會理論的基石和核心就是他的“自生自發秩序”(spontaneous order)概念。自生自發秩序是哈耶克在其一系列著作中提出來的,但它不是哈耶克的創造,而是存在于以亞當·佛格森、孟德斯鳩、休謨、亞當·斯密、麥迪遜和托克維爾等為代表人物的自由主義社會理論傳統之中。佛格森關于文明的演進、孟德斯鳩對“法”的精神探討、休謨對自然法理性敘事的毀滅性批判以及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比喻都增進了自生自發秩序的觀念。哈耶克的貢獻在于通過他的研究推進和發展了這一傳統,提出了自生自發秩序的概念,并把自生自發秩序與個人自由聯系在一起。
秩序的觀念是政治思考的一個關鍵問題。個人需要自由,但社會生活則需要秩序,自由與秩序的關系便成為自由理論的一個基礎性問題。哈耶克把社會秩序定義為:“一個群體的所有成員的行動的結構。”[5]在考察人類社會秩序時,哈耶克區分了兩種不同類型的秩序,一種是“組織”或者“人造的秩序”,另一種是自生自發的秩序。前者是通過人的意志作用,為了某一目的而設計和創造出來的,是強行制定的,是一種人為制造并且從外部強加進來的秩序,它是一種組織的秩序。后者是指一種慢慢成長的、來源于內部建立起來的均衡的秩序,它產生于體系內部,并沒有特定的目的,是在人們使自己的行為互相適應的過程中產生出來的、進化而來的自發秩序。這兩種秩序因其生成的機理不同,又可以稱為外部秩序和內部秩序。外部秩序所導致的社會秩序樣式依賴于“一種命令與服從的關系或等級結構,上級的意志,從而最終是某個最高權威的意志,決定著每一個人所必須做的事情。”[6]在這個秩序中,個體要素應該如何行動及占據什么位置,整個秩序的目標和結果,都是由一個統領的命令所造成的。內部秩序的形成乃是社會成員遵循特定規則行動以回應他們所面臨的環境的結果。這兩種秩序之間的區別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秩序產生的方式不同、協調手段不同以及秩序服務的目的不同[2]17-18。哈耶克認為,自由只能存在于自生自發秩序之中,一方面,自生自發秩序是社會成員在遵守共同的一般行為規則時回應其具體環境的結果,另一方面還在于自生自發秩序比等級結構組織能夠更好地運用廣為分散的實踐性知識。
哈耶克指出,兩種不同的秩序觀念源于社會科學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認識論傳統。一種是進化論的理性主義,另一種是建構論的理性主義。前者構成自生自發秩序的知識論基礎,后者則常常為組織或人造秩序提供支持。建構論理性主義乃是基于這樣一種信念,社會制度是,或者說應當是刻意設計的產物。哈耶克指出,建構論理性主義的錯誤在于它相信人類僅僅憑理性就可以重新建構社會。哈耶克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許多對于我們成功地追求自己的目標來說,必不可少的社會制度都是習慣、常規和慣例的產物,它們都不是設計或發明出來的產品。哈耶克崇尚自發秩序,但也并非一味地反對人為秩序。事實上,在哈耶克看來,這種秩序有其存在的必要。人為秩序主要存在于一切社會組織當中,但他反對把這種組織秩序應用到整個社會當中。“社會應當有秩序,但這種秩序應當是自發秩序,而不是人為秩序。”[7]文明產生于自發的、無計劃的發展過程中,而不是理性規劃設計的結果。
哈耶克的一般性社會理論為自由理論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智識框架,在這種智識框架中,“古典自由主義的理性主義和原子論因素得到了有效限定,從而使自由主義的價值得到了精確表述和辯護。”[1]118這種精確表述和辯護就是哈耶克所著力闡釋的一種自由與知識的命題。在這種命題中,對自由的維護結合了人類所面臨的知識的缺陷。知識是行動的基礎,承認人類的無知,即承認我們的事實性知識的永恒局限是達致這種自由的前提。每個人都擁有支持其行動的獨特的知識,個人自由的理由就是因為每個人對其利益來說,是最了解的,每個人是其利益的最佳判斷者。因此,應當允許人有思想和行動的自由,這使每個人都能運用其獨特的知識增進他自己的利益,從而增進整個社會的利益,最終促進人類文明的進步。由于每一個人都只能擁有所有社會成員所掌握的知識中的一小部分,從而每個人對于大多數決定著各個社會成員的行動的特定事實(更不用說自然的和社會發展的規律)都處于一種必然的和無法彌補的無知狀態。正是這種無知,人類要對一個變動不居的大社會或開放社會的未來發展作出完全的預見或準確的預測顯然是不可能的。哈耶克指出,承認人類的無知使個人的自由選擇成為可能,而自由賦予了文明以一種“創造力”并賦予了社會以進步的能力。因為自由就是一種允許所有的人運用自己的知識去實現自己的目的,且只受普遍適用的正當行為規則的約束的行為狀態[8]。
為了確保個人自由,哈耶克提出了兩種基本的制度安排:一是私有財產權和市場制度,二是實行法治的憲政制度安排。
哈耶克把自由更多地安置在人類經濟生活領域,個人自由主要是一種經濟自由,一個人的自由最真切的體現在他的經濟自由,即自由從事經濟活動的自由。因為經濟自由是與一個人生存和生活的密切相關的自由,相對于政治自由,經濟自由更為重要。一個未享有政治自由的人,并不排斥他享有完全的人身自由。但一個不享有個人自由或人身自由的人,政治自由對他來說只能是一種虛幻的自由或根本享受不到的自由。
哈耶克認為,確保個人自由的一個根本要素是以確立某種私域的方式,來防止公共權力和其他人的強制。由于強制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行動之基本依據所實行的控制,所以人們只能夠通過使個人確獲某種私域的方式來防止這種強制,因為只有在這種確獲保障的私域中,他才能得到保護并抵御這種來自他者的強制。“如果不存在這樣一種確獲保障的私域,那么強制就不僅會存在,而且還會成為司空見慣的現象。”[4]172私有財產便是這樣一個私域,“對私有財產權或分別財產權的承認,是阻止或防止強制的基本條件,盡管這絕非是唯一的條件”[4]173。除非我們能夠確知我們排他地控制著一些物質財富,否則我們甚難實施一項連貫一致的行動計劃,而且在我們并不控制這些財富的時候,我們若要與其他人合作,我們也有必要知道誰擁有這些財富。對財產權的承認,顯而易見,是界定那個能夠保護我們免受強制的私域的首要措施。維護個人自由主要是經濟自由的一個基本的經濟制度安排就是私有財產制度。
除了揭示個人自由與私有財產的密切關系外,哈耶克進一步揭示出這樣一個事實,即自由的條件不在于財產的私有壟斷,而是存在眾多這樣的壟斷者。他說,現代社會中的個人自由已經不太依靠他本人擁有的財產,而是更多依靠這樣一種條件,即某些至關重要的物質工具不能完成受另一個部門的控制,“被雇傭者的自由還依賴于數量多且行業不同的雇主的存在”。這些物質手段的所有權應當充分地分散,這樣才可以使個人不必依附于唯一能為他提供所需或能雇傭他的某個具體的人。“假如社會中只有一個雇主——例如國家,或者接受雇傭乃是唯一被允許的維持生計的手段”[4]148,將導致巨大的強制權,這種自由便會受到威脅。只要存在眾多的壟斷者,個人具有真正的自由選擇,再加上個人對財產的所有權確獲保障,個人可以通過退出市場的方式來保障自己的自由。對個人自由構成最大威脅的是國家對財產的壟斷性占有,也就是說,公共財產制度是根本違背自由的財產占有制度。“在現代社會,保護個人免受強制之害的基本要件,并不是他擁有財產權,而是使他能夠實施任何行動計劃的物質財富決不應當處于某個其他人或機構的排他性控制之下。現代社會的成就之一就在于,自由可以為一個實際上并不擁有任何財產的人所享有,而且我們也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將那些可以滿足我們需求的財產交由其他人來管理。這里重要的問題在于,財產應當得到充分的分散,從而使個人不致依賴于某些特定的人——只有他們才能向他們提供他所需要的東西或者只有他們才能雇傭他。”[4]174基于這種認識,哈耶克成為一個自由市場制度的堅定的捍衛者。他一生從事的智識活動主要是對當時盛行的凱恩斯主義理論的批判、對計劃體制的社會主義的批判以及對盛行于西方世界的福利國家的批判,其目的都是致力于捍衛市場經濟體制,在其中,個人享有一種經濟權利上的自由。
保護自由的另一種制度安排就是確立以法治為核心要素的憲政制度。自由主要表征為一種社會關系狀態,自由意味著免于其他人的強制,而其實現則取決于確立一種法律的統治。“就人們的行動與他人的關系而言,自由的意義僅意指他們的行動只受一般性規則的限制。……自由意味著,也只能意味著,我們的所作所為并不依賴于任何人或任何權威機構的批準,只能為同樣平等適用于人人的抽象規則所限制。”[4]193據此,他明確反對法律實證主義者關于法律是主權者的命令的命題。在哈耶克看來,奧斯丁的主權觀念是與法治格格不入的,同奧斯丁等法律實證主義者的觀點相反,法律不應被定義為主權者的命令,而是作為自由社會的抽象行為規則。他說:“法律若想不成為專斷的,還需要滿足一項條件,即這種法律乃是指平等適用于人人的一般性規則。”[4]191社會的法律是或者說能夠且應該是,一種不同類型的法律,即可實行的(公正)行為規則[9]。法律為個人的活動提供了一個框架,在這一框架內的決定是他們自己作出的。它們并不讓我們服從別人的意志,或強迫我們服務于別人的目標。
法治與人治的區別在于,法治是人的總體意志的預先顯現,是一種通則性規范,具有主客體的抽象性和一般性。與此相對立,人治則是人的個人意志的當下顯現,它是一種特定性規范,具有主客體的具體性和特指性。要使自由成為一種社會生活的實踐,而不是哲學家理論中的意志自由,必須確立法治。哈耶克明確寫道:“法治下的自由觀念,乃是本書所關注的首要問題,它立基于下述論點,即當我們遵守法律時,我們并不是在服從其他人的意志,因而我們是自由的。”[4]190-191同時,法治還意味著政府就像每個人一樣,也要服從于社會的可實行的公正行為規則。為了維護自由,哈耶克還認識到,必須確立一套制度設計原理來保證政府權力的行使不至于損害個人的自由。如一部符合法治原則的成文憲法,立法權、行政權與司法權的分離,以確保一整套制衡機制的有效運作;一套兩院制的立法系統,以提供進一步的制約;一套聯邦制的政府機構,以防止龐大的、集權化的政府的產生;一部權利法案,以保護私人自治空間;司法審查,以確保一套有效地保護機制的運行;以及對立法和行政裁量權的具體限制。
哈耶克是20世紀為數不多的幾個“嚴陣以待”的自由主義者,他對自由主義的巨大貢獻主要表現在對古典自由主義的繼承和發展這兩個方面。自19世紀中葉以來,作為一種公共學說的自由主義在與集體主義的斗爭中節節敗退,與此同時,作為一套公共政策的自由主義面臨大眾民主和福利國家的巨大挑戰,人們越來越堅信自由主義時代已經結束。在這種情況下,哈耶克的智識活動的目的就是要恢復或重述西方文明中的自由主義之價值及其穩定的自由秩序,恢復古典自由主義,用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對抗共產主義;確立現實的信仰系統,拋棄烏托邦理想方案,從而最終解決西方自由主義世界的存續問題。在他看來,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興起的極權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實際上就是一種在自由旗幟的鼓舞下,必然導致的結果。對自由的追求卻導致了奴役,這是因為我們對自由的真確含義的集體遺忘。另一方面,哈耶克在一定程度上又發展了古典自由主義自由理論,即通過為個人自由提供一套知識論基礎而為自由主義理論發展做了知識增量的貢獻。哈耶克在梳理自由主義的傳統時,挖掘出18世紀的自由主義的社會理論傳統,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以“自生自發秩序”為核心的自由的一般社會理論,消解了古典自由主義傳統中的理性主義和原子論個人主義,為個人自由提供了新的知識論基礎,從而捍衛了自由主義價值。在他看來,知識的有限性是人類必須永遠面對的一個基本事實,人類無法擺脫無知和人類知識的有限性,決定了個人自由的正當性。因為大多數知識都是分散掌握在各個不同的具體的人手中,他們依據其擁有的知識形成自己的不同的生活計劃,并采取不同的行動,這些分散的行動最終形成人類的自由秩序即自生自發秩序。
哈耶克既是一位滿懷熱忱的古典自由主義的擁護者,同時也是當代自由主義的一個代表人物,哈耶克的自由理論標志著現代自由主義的語境轉換。如果說古典自由主義針對的是不受限制的專制權力的話,那么,當代自由主義把矛頭指向自19世紀以來興起的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哈耶克是各種形式的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的主要批評家,哈耶克對個人自由的捍衛和絕對排斥任何形式的集體主義,使他忽視了除自由以外的其他人類價值,這種思想封閉使他的思想深度仍然沒有超越古典自由主義的水平。雖然他無愧于自由主義傳統的偉大闡釋者的封號,但卻不是一個自由主義思想傳統的拓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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