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志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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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好的一世情緣
◎馮志彬
周六的早晨,已近八點了,可我還沒有起床。渾身不知是松懶還是難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若說輕松但卻并不愜意,雖然安閑可并不快樂。想麻木還有感知。
下意識地抓起電話,撥出一串爛熟的號碼,電話正要連接時,我卻頹然掛斷了,因為電話那端再也不會響起那聲慈憐的呼喚:“三兒呀……”閑懶的心驟然間涌滿了酸楚。老媽不在了,我沒媽了。
這是老媽走后的第四個周末,想來已經多年在周末沒有這般的無所事事,這般的茫然若失。以往每當臨近雙休日,便要提前安排好雙休日的日程。但多數時間都是驅車趕往九臺,廝守在老媽的周圍。可現在,我能干什么呢?我又一次回味老媽生前說過的那句話。記得那次帶老媽去丹東慈心島,一路上老媽一直在看路兩側的景色,一個盹兒也沒打。在慈心島,老媽乘渡輪、看海都是頭一次。本來考慮老媽年齡大,朋友已先登船在船倉里留了位子。可是,開船不久,老媽便堅持要到甲板上。甲板上風大人多,老媽全然不顧,靠在船體抓住船幫便戀戀地眺望大海。這天是一個難得的晴天,海浪也不算大,此起彼伏地相互簇擁著更顯得遼闊深遠。老媽一直在興致勃勃地看海,還不時地眺望遠方。我納悶,海面上除了遠處一兩個島嶼的輪廓和偶爾飛過幾只海鷗外沒有什么,可老媽看什么想什么呢?我真猜不出來。于是我佯裝指點,想讓老媽說話,可老媽仍看著海說了一句我現在一直回味的話:真好呵。
什么真好呢?是海風海景真好嗎?是兒子完成她看海的夙愿真好呢?還是這一輩子活到今天經歷那么坎坷豐富真好呢?我一直沒琢磨透老媽的意思。
其實老媽這輩子實在不容易。
上個世紀初期,老媽出生在一個較富裕的大戶人家,兄弟姐妹按家族排行有二十多個,老媽排行老六。那時也是剛解放初期,新舊思想交錯,新規(guī)矩未立,舊習俗未除。此時老媽剛好十七八歲,正值待嫁年齡,因此前來說媒的不少。老媽卻自己認準了,無論媒人領來什么樣的小伙都不同意,卻單單看上了鄉(xiāng)里供銷社做售貨員的老爸。老爸當時無父無母,僅有一個哥哥還隨著剛剛解放長春的林彪大軍南下了。至于家產更不用說,真正的無產階級,工資也只能維持一個人的生存。
記得我在高中時曾好奇地問過老媽:“為什么當時那樣義無反顧地選擇老爸呀?”老媽每每會長出一口氣:“你爸面善,感覺跟了他會有希望。”然而,我姥爺可沒感覺自己閨女跟這么個窮小子會有希望,當即勒令老媽與窮小子老爸一刀兩斷,并且服從家里的安排。結果是老媽頂著壓力下嫁了老爸,卻也惹怒了家族的尊者我姥爺。于是,老媽充滿艱難困苦的生活之路開始了。
先是被趕出家門,與無依無靠的老爸簡單地舉辦了婚禮。那可能不能算婚禮,因為就倆人參加,一個新郎一個新娘。因為事先外祖父發(fā)了話,不許別人特別是親戚們參加。于是老媽老爸便收起了一雙鋪蓋卷兒一對飯碗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不久生活又跟他們開了一次玩笑。鄉(xiāng)供銷社精簡人,將老爸簡回了家。沒有了工作就等于沒有了生計。而本來老爸就房無一間地無一垅,這可怎么活!兩個人擁在黑屋子里沒有了一點希望。正當絕望的兩個人抱頭痛哭甚至互相要不連累對方時,鄉(xiāng)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這封信便是隨林彪大軍南下的老爸的哥哥也是我伯父寄來的。信中說他已按部隊命令留在北京做公安工作。老爸是伯父唯一的親人,因此伯父剛剛穩(wěn)定下來便給老爸寫了信,信中詢問了老爸的近況。老爸老媽看完信百感交集地又抱頭痛哭起來。然后含淚給伯父寫了回信。據說伯父看完回信后非常生氣,馬上給老爸當時所在的鄉(xiāng)黨委寫了信,信中義正辭嚴地指責他們如此對待軍屬是不對的。那時“擁軍優(yōu)屬”是一項國策,也是一項政治任務,何況這還是從北京寄來的信呢。因此,鄉(xiāng)黨委不敢怠慢,馬上給老爸在龍家堡鄉(xiāng)供銷社安排了工作。于是老媽隨老爸從興龍鄉(xiāng)搬遷到龍家堡鄉(xiāng),七年后又定居在九臺。等到落戶九臺時我們已經是兄妹五人了。
聽老媽說,我是在溫暖的陽春三月中午出生的。但并沒有什么神靈暗示,也沒聽老媽說見到或夢見龍蛇或騏驥什么的,這是我小時候看古書時常有的幻想。可我想象著我出生時一定是個霧蒙蒙的天,景色時隱時現。只不過是老媽沒有這樣說。
本來我已經有兩個哥哥了,爸媽希望我是個女兒。顯然,由于我的出生,讓爸媽很是失望了一陣子。但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又不能喂狗,只好將希望寄托在今后,因此給我起了個女孩的小名,小華。
老爸雖然有了工作,但一個鄉(xiāng)供銷社的普通售貨員能有多少收入呢,再加上小華的出生,真要到揭不開鍋的地步了。老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勞累和重負。尤其是那幾年鬧饑荒,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許多人。老媽擔心無力將三個孩子養(yǎng)大,經過一番痛苦的思考,最后決定送一個孩子到外祖母家喂養(yǎng)。送誰呢?老媽老爸思來想去看看這個瞅瞅那個:老大馬上能幫家出點力了,老三又太小,沒有奶吃會餓死的,思前想后最終狠了狠心讓舅舅將老二抱去了外祖母家。當聽著孩子遠去的哭聲,能想象得出老媽是怎樣痛苦的心情。雖然二哥離家僅有十幾年的時間,但卻成為老媽老爸一生的痛。
大概是我五歲時,老爸從鄉(xiāng)里被調到縣農業(yè)局做出納工作,這是全家人命運的一次大轉折,是從農村走向城市的一次蛻變,也是老媽當年慧眼識老爸的成果(長大后我常常用這樣的話拍老媽)。
剛到九臺,臨時租住在一戶老夫婦家里。房間幾乎是與當時所有北方人家一樣的南北炕,這種炕每晚都要燒火,而燒了火便能熱乎一宿。老夫婦住南炕我們一家住北炕。記得那時的老媽身體不太好,總是要喝一些中藥。當稍微好些,便要找些臨時工的活計來做,以此幫助老爸養(yǎng)活不算二哥已經大小四個孩子的家了。為了能讓孩子們吃飽飯,老媽幾乎是能掙錢就去,不論臟活或累活,甚至恐懼的活。記得老媽最怕蟲子,對蟲子有相當的過敏的反應。但為了生計,老媽找了份養(yǎng)蠶的工作。說是養(yǎng)蠶,一般人可能不以為然。其實對于北方女人來講當時不但很少見,而且,整個孵化過程中連男人都懼上手,可老媽硬是從開始閉眼到睜眼到最后熟練了整個過程,可想而知是下了多大決心。
老媽的確很要強,不會的一定要學會,不能的憋足了勁要能。別人家孩子有的也想辦法盡量讓自己孩子有。老媽晚年時曾說我:犟。我說;像您。
盡管這樣操勞,由于家里底子薄和孩子多,生活仍然很窘迫。
這時老爸已從縣農業(yè)局調到縣種子站做會計工作。而我們也早已搬進了自己的房子里。要說老爸的業(yè)務能力和工作態(tài)度,那真是沒的說。先說業(yè)務能力是我給老爸送飯時意外地趕上一次才知道的。那天老媽讓我給加班的老爸送飯,剛走到老爸辦公室門口便聽到里面有人高一聲低一聲在怪唱,其中似乎有領唱還有群唱。我一驚,慌忙推開門,一股煙霧沖了出來。定晴仔細看去,燈影里只見五六個人每人手里捧著一個賬本在高一聲低一聲唱念著賬本里的數字。再看老爸一個人接著每人的唱數噼里啪啦地非常熟練地打著算盤。(那時如有電腦或計算器之類的,何必老爸受這般苦)。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在對賬。由于注意力集中,屋子里的人并沒有發(fā)現或壓根兒就沒有理我的出現。我呆呆地站在門口,從來沒見過老爸這般的厲害,這般地被我崇拜的數字和聲音簇擁著。我知道,我對老爸一生的崇拜就是這時才有的。
老爸工作認真,每天從農民手里進出買種子的錢很多,幾乎從沒有出錯。因為,農民到了農時就要種地,種地首先需要備好種子,作為種子站應該及時為農民做好這些。最忙的時候,經常是到了銀行下班時買種子的農民還烏泱烏泱的,于是老爸就得加班。等天黑了人都走了便剩下幾麻袋的錢,于是老爸只好將這些錢在倉庫里這藏藏那放放。即便這樣賬是仍然沒有兩樣。
這時我理解老媽當年看中老爸的不僅是面善,還有厚道。
然而厚道人卻總容易被不厚道的人算計。記得有一年正趕上要過春節(jié)時老爸攤事了。老爸財會室里為職工發(fā)放福利收回的錢和糧票都沒有了。那時糧票也抵錢,通常是為職工搞福利頂多是比市場便宜些,但沒有白給的,都要回收些錢和糧票。上百號的職工加在一起也是個不小的數字,而讓老爸有口難辯的是:上午收的錢,中午財會室共三人(老爸加上兩個出納)都回家吃午飯了。老爸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就等于老爸最后鎖的門。吃完午飯后老爸惦記工作想早點干完活便早早地回到財會室,這又等于又是老爸開的門。老爸習慣地開了鎖又習慣性地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準備干活,低頭一看卻傻眼了(其實當時可能是腦袋一炸),只見抽屜被打開,里面空空的,上午回收的錢和糧票都沒有了。稍微懵了一下老爸還算冷靜,沒有破壞現場便馬上向公安局報了案。
接案的是公安局里的偵察員叫大謝。大謝很快來到老爸財會室很專業(yè)地檢查了現場,現場很簡單明了:除了老爸的抽屜被撬開以外別的沒什么異樣,門和窗也沒有被撬動的痕跡,而之前最后離開并鎖上門的和先到開了門的只有老爸一個人,其他人都有這段時間不在現場的可信證人。
于是便有傳言分析是老爸見財起意,監(jiān)守自盜。
發(fā)生這事時已是農歷二十九日下午,馬上就要過年了。大謝請示了公安局領導,允許老爸回家過年但不許離開家。可是老爸從來也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憋氣加窩火還有口難辯。而最讓人擔憂的是破不了案。
此時的老媽更是著急上火,但老媽并沒有表現出來。老媽要挺起來,因她是老爸的精神支柱更是家里的天。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于是,老媽張羅著過年,并找人將自養(yǎng)的一頭豬殺了。記得好幾年都是這樣;無論怎么難,老媽都會在年初買一頭小豬,然后用野菜米糠等雜七雜八的喂到年底,賣些肉留一些包括豬下水之類等等。這樣整個正月里一家人便有了指望。
可是這一年卻是禍不單行,豬殺完了在收拾的時候發(fā)現是痘豬肉,瘦肉里已經都有了。那年月也不知是咋的了,時不時的就有痘肉。尤其是過年節(jié)的時候,賣痘肉的人將肉先一層一層潑水結冰,然后在路邊上叫賣,買肉的人很難分辨出來。
對于我家來講,出了痘肉這就是整個豬全廢了,一年的辛苦也白搭了。因為不可能賣,只能埋了。這簡直是給老媽老爸雪上加霜。
這個年可怎么過呢?一時間全家人感覺像是黑云壓頂天昏地暗似的。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是,懵懵懂懂地聽說過完年公安局就要將老爸抓起來。老媽老爸心里也沒底,丟了那么多錢和糧票總得有個說法,要是破不了案,背黑鍋不說,錢是從老爸那里丟的,最起碼也得老爸還,可拿啥還呀。老媽老爸無奈地背著孩子們哭了幾場。
老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正當老媽老爸苦捱度日時,初八早晨不到七點大謝興沖沖地來到我家對老爸說:“案子破了,不是你的問題,你到辦公室收拾收拾吧”。大謝說話的時候雖顯激動,但還算平靜,而我們聽了卻猶如陰天霹靂,一下子便云開霧散,天晴日朗,渾身都輕松起來。老爸當時別的沒有聽清,可那句“不是你的問題”卻如雷貫耳,頓時感覺如釋重負,馬上隨著大謝來到了辦公室,將丟失的錢和糧票數字統計出來。
老媽老爸連同我們和幾乎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沒有想到會這樣快破案。有些人甚至斷言破不了。因為無頭無緒沒抓手。直到傍晚老爸回到家里時我們才知道案情的經過。
原來,嫌疑人是老爸單位的一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叫吳德。吳德三十好幾了也沒成個家,整天東游西逛的。春節(jié)前農歷二十九那天,他閑逛到單位財會室,看見老爸現金的收支眼饞便打起了歪主意。吳德發(fā)現財會室門鼻子上掛著一把鎖,鎖并沒有扣上。財會室的人誰最后離開時便將鎖從門鼻子上摘下來再將另一半門鼻子扣上,然后將鎖插入門鼻子推上就走。吳德還發(fā)現財會室的人并不注意鎖或門鼻子之類的東西。每次幾乎是匆匆地來,習慣性地開鎖掛鎖然后開門進屋。下班時也是忙忙地摘鎖扣鎖然后離開。那時經濟不發(fā)達,鎖的種類也不多,印象中無論是單位或個人大多都用這種工農牌的鎖。
于是,吳德又逛到與財會室約有兩個房間之隔的食堂,發(fā)現食堂的門上也掛著一把與財會室一模一樣的工農牌鎖。剛想偷走卻恰巧有個食堂師傅經過,吳德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師傅說借鎖用一會兒,師傅們正忙著,哪有閑心答理他,順口說用吧。吳德便摘下鎖偷偷摸摸地來到財會室,趁人不注意時將財會室的鎖摘下,將食堂的鎖掛在財會室門鼻子上。等中午老爸離開時摘下鎖哪里想到會是被換了的。這時吳德躲藏在暗處見老爸推上了他掛上的那把鎖就離開了,便慌忙遛出來打開食堂的鎖進了財會室,他用事先準備好的工具撬開了老爸辦公室的抽屜,將現金糧票席卷一空,然后來到門外將財會室原來的鎖再推上。這就造成這樣的情況:門、窗未壞,也沒有被撬動的痕跡,可室內老爸辦公桌里的錢和糧票卻沒有了。這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么簡單的伎倆就栽贓成老爸監(jiān)守自盜了。
要說能破了這案子還多虧了那位敬業(yè)的公安大謝。后來我們才知道,當爸媽和我們鬧心了這些天時,大謝也一直沒有休息,整天分析案情,找相關人員談話。因為老爸是當事人也是重點懷疑對象,所以大謝想把外圍調查清楚后再找老爸談。
“等到那時就夠老同志喝一壺的了。”后來大謝開玩笑地對老爸說。正當大謝他們排查外圍時,一個不起眼的小事引起了大謝的注意:吳德向食堂借的那把鎖,于是便成為破案的突破口。
這件事給我們全家造成的傷害特別是心靈的傷害是難以彌合的,誰再最后一個鎖門,都得仔細檢查一下鎖眼鎖扣鎖鼻子。只有老媽一直很淡定,事后只說了一句,唉,啥人都有,以后啥事多上點心吧。
后來老媽在縣招待所食堂找了份臨時工的活(我認為只能用“活”較準確,而不能用“工作”),一干就是七八年之久。而這期間最使老媽受益的不僅僅是工資待遇,而是老媽學到了烹飪技術,有技在身便有了明確的生活目標和發(fā)展方向。
然而,這份活計卻十分勞累和辛苦。每年除了春節(jié)放幾天假外,幾乎沒有休息日。招待所離家約有三公里的路程,那時食堂里的事基本都是手工制作,比如若準備五六十人的饅頭就需提前一天晚上將幾袋的面發(fā)酵,幾乎每天早晨三點多就要到廚房準備。夏天還好辦一些,冬天是最難的,不但天冷路滑,而且那么早,往往是老媽一個人在黑咕隆咚的路上,確實使人提心吊膽的。開始是老爸起早貪黑地接送老媽,后來我們也漸漸長大了,就替代了老爸。記得直到我上了大學以后,還每逢寒暑假時早晚接送老媽。
老媽在縣招待所干活雖辛苦,我們幾個小孩卻是受益頗多。每到晚上,老媽會時不時的或用盒或用碗給我們帶些好吃的回來。所謂好吃的其實是老媽在收拾宴會殘局時將沒大動的菜打包回來,老媽覺得扔掉太可惜,而家里的幾個小雛鳥還吃不飽呢。盡管如此,還需得到主廚的同意。
印象中的情景往往是這樣的:四個像小鳥似的孩子一水水地躺在炕上呼呼地睡覺,外面時而有些聲響并不影響他們玩累后的睡意。可是當聽到熟悉的開門聲時,撲棱棱的小腦袋全動了起來,一個個睜開睡得惺忪的小眼、咧開淌著口水的小嘴,齊刷刷地看著外屋,當看到是媽媽回來并且手里還拿著東西時,一個小鳥便蹦到地上,接過媽媽手里的盆或碗,另幾個小鳥撲騰撲騰都跳過來,于是幾個小腦袋便悶頭喳喳地吃起來。等到老媽脫掉外衣洗完手,回頭看孩子們時早已是盆空碗凈了。記得那時頭一次吃地瓜掛漿和花生掛漿,我覺得好吃得不得了。對于這樣好吃的菜,我當時奇怪了好一陣子,覺得地瓜和花生米本來已經很少能吃到并已經很好吃了,可為啥還要過油、加糖呢?我想不明白。
后來就到了我考學那年,那也是恢復高考以后頭一次面向社會招生的時候。我需要乘火車赴五十公里外的省城參加考試。臨行前到老媽干活的招待所與老媽告別。平時我們幾乎誰也不來,不知是老媽怕讓我們看到她干活的場景還是按照紀律嚴格要求自己。總之沒有特殊情況老媽也不讓我們來。這次去省城考試,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這是初次去這么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老媽心里清楚。見到我時將僅有的十幾塊錢給了我,顯然這只是勉強能買往返車票的錢,可老媽又沒別的辦法。無奈老媽又回到廚房,一會拿出一包吃的,有幾個花卷饅頭好像還有幾條豬頭肉塞進我的書包里。這至少能省下點飯錢。我是在腦海里映印著老媽那種無奈的表情而參加的高考,并以專業(yè)課第一的成績高中。
在農村經過貧下中農再教育后和在專業(yè)學院連續(xù)七年(中專后接著考本科)的學習期間,我基本是走向了社會。那時,盡管不在老媽身邊,可無論如何這個風箏的線還是在家里。
記得每次回家,老媽都要為我特意炒上一盤苦腸。苦腸用尖椒作配料,旺火炒。老媽炒的苦腸色香味均達到最佳程度,尤其是寸長的腸吃到嘴里的感覺:齒感味感香感渾然一體,霸氣到位。以至后來我走南闖北就沒有吃到能趕上老媽做的。這時的老媽已經離開縣招待所,在一所中學食堂任主廚工作。這份工作盡管累并擔負責任,但卻讓老媽能成為一名在冊的正式職工,并享受工資、福利等待遇。每當談起這些,老媽總會津津樂道并為無后顧之憂、不會給孩子們添負擔而自豪。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省城工作,再加上有了孩子那段時間 ,工作家庭忙忙碌碌的就過了這么多年。
而這些年里雖然生活條件逐漸好了起來,可精神上的打擊使老媽并不輕松。在我讀中專二年的時候,大哥患病,經過大約一年左右的時間大哥離老媽而去,這等于剜去了老媽的心頭肉。老媽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當感情剛剛調轉過來時,老爸又得了腦血栓,去世時還不到七十歲……
老媽挺過來也熬過來了。
可是剩下老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老平房里,實在不忍。在三兒媳的建議下,老媽賣了老房買了新樓房,與姑娘一門兩戶,自己獨居一戶,這樣互相有個照應我們也放心。記得剛剛住進樓房時老媽哭了幾場,我們在勸解時才知道,老媽認為賣了老房子家就沒有了。當時,我還覺得有些好笑,以為老了就老小孩了。現在想想,身為人子,不能理解老媽所思所想也是一種未盡孝道呢。其實,老媽對老房子的印記和感情太深太厚了。那是自我們稱為完整的家開始日積月累,年復一年積淀的情感,也是一針一線,一草一木,一聲一喚的牽掛呀。
所以賣房那幾天,老媽悶悶不樂傷心了幾場,總覺得若有所失。當真正覺得是換了和認了新家之后,老媽在窗前約十幾米的草地里植了一棵李子樹苗。一米來高的樹苗很普通,以至我初見時都懷疑是否能成活。哪成想忽略幾年再注意時,已經是滿樹果子沉甸甸地贅掛技頭了。雖然紅綠相間的果實可能不是李子最好的品種,但那純純的清香和圓圓均勻的樣子,都透露出質樸和家鄉(xiāng)的感覺。以后每當此季我?guī)е眿D和孩子回來時,老媽都要催促我:“快去把李子摘了,都熟透了,再不能留了。”
老媽每年都要留著李子不讓別人摘,以至因我們不能及時趕回而使熟透的李子接連鋪滿樹下。李子樹已在不經意間成為家的符號,這時我恍然記起兒時老平房也有一棵同樣品種同樣清香的李子樹,老爸也同樣忙活于周圍……
去年春節(jié)回來時,恰好趕上瑞雪飄飄,猛然看見李子樹已披上雪衣默默于窗外。雖然已是枯枝老干無葉陪伴,卻絲毫未顯燥意,仍是那樣信心十足地等著春天的到來。可是,老媽的春天卻沒有等來。
再注意老媽時,已經是典型的老人了,舉止遲緩,臉上的皺紋也有所增加。現在近八十歲了還總是要下廚房為我們做飯,不讓別人上手。我在潛意識里有了緊迫感。這種緊迫感有些不可名狀,也不能深想,但有一點是理性的,就是我應該抓緊時間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無條件地去盡人子之責。生活給予我這樣的啟示:當父母健在時,抓緊時機盡人子之責,任何借口都是無恥的。
其實,我醒悟得晚了,盡管也做了一些,做了便給自己贖換了些許安慰,尤其是自老爸去世以后,我基本將所有休息時間都廝守在老媽周圍,各種節(jié)日還能變著花樣,出些新節(jié)目,集聚兄弟姐妹熱鬧老媽。我的媳婦、兒子也是一流的懂事,一流的孝順。多年來從沒計較金錢你家我家等等此類事。因此,才能讓我無所顧忌地圓孝道之夢,盡孝道之愿。
想起這些年,朋友們也在與我一起盡孝道。當乍暖還寒時便邀請了老媽一起吃開江魚。當春風蕩漾時又約上老媽一起去嶺上踏青,采摘山野菜,品嘗山菜包子。還有在水庫乘游艇、松花湖賞霧凇、龍嘉堡返鄉(xiāng)宴、丹東游、慈心島看海等等,每一次的每一處都留下一個老人開心的笑聲。這或許能使辛苦勞累了一輩子的老媽感到幸福快樂些,哪怕是一點點。
老媽在慈心島看海時的那句“真好啊”,也許是老媽的一種心愿實現后的滿足,也許是為兒女辛勤勞累一輩子后的欣慰 。無論如何,每次想起老媽這句話都自責得我淚流滿面……
老媽從發(fā)病到離去不足兩個月,正是今年的春節(jié)前后。起初是股骨頭斷裂,隨后臥床不起。我曾一直堅持要為老媽更換股骨頭,以為換上了新的,老媽就能好起來,就能站起來,就能使老媽的生活有些質量,可老媽卻堅持不換。當老媽這樣快地離去后我才似乎有些領悟:老媽這是最后一次為了孩子們盡心呵!唉,老媽的良苦用心。
老媽的一生的確是平凡的,甚至平凡得與千千萬萬個老媽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大同小異。包括慈善,勤勞和包容的品德。然而老媽在孩子們心中又是最最偉大和無可替代的。有老媽在就有家有奔頭有依托。有人說:有一種幸福叫座上有老。老媽在,家才能成為安魂入夢的地方。當你回到家來,親熱地叫一聲老媽,你才能充分感知一個家的溫馨和踏實。家有老媽,就意味著生活中的親情還在。就有兄弟姐妹圍繞,要珍惜老媽健在的時候,否則,你會留下難以彌補的遺憾。有老媽在,也昭示著生命的黃昏似乎離我們還遠,我們還有許多的時間把夢想變?yōu)楝F實,生活的路,還是那么的陽光燦爛。這時候,其實我們應該醒悟并感到幸福。因為我們已經褪去了青澀,懂得了感恩,懂得了回報,懂得了珍惜和付出。因為有老媽在,我們可以孝敬他們,可以纏繞在他們身邊,而無論在外面遇到多大的風雨,都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家里等著我們。
老人終有一天會和我們分手。到那個時候,老媽在的日子,便會成為我們最珍視的記憶和一生的懷念。每想到這些我們沒有理由不去珍惜生命里那段有老媽的日子,那是上蒼賜予自己最美好的一世情緣。
在老媽去世后的第二個祭期里,正趕上我的生日,心中無限感慨無限思念。于是我以全天素口懷念老媽。到了清明時,本來已入季春,早晨起來天空正紛紛揚揚飄灑著雪花,遠處白茫茫空蕩蕩的,不由得使我更加增添了懷念和憂傷之情,且無從排解,遂作小詩為悼念:
四月五日清明
其一
往年無意晴與陰,
更略此節(jié)雨紛紛。
叩拜蒼天憐孝子,
素裹銀裝慰娘親。
其二
不知何時心意涼,
獨愛凜冽滌蒼桑。
只盼春來染舊色,
卻見清明雪上霜。
其三
曾贊素娥當空舞,
潔雅淡妝入五湖。
今日攜來緬椿萱,
怎禁熱淚灑故土。
其四
往年清明也思親,
今春祭掃濕前襟 。
暗苦稚情無依處,
從此飄零蒼涼心。
母親節(jié)感懷
余音縈繞似娘喚
又聞絮絮搉晚飯
停歇閉目怎忍尋
任由吁淚流滿面
親愛的老媽,永遠在孩子們心中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