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瘋語
◎肖獻軍
我第一次見到陳敬常是五年前在上海市某精神病院,當時是受姨父之托,去看正在那里治療的表兄。
高高的圍墻把那里與外界隔離開來,給人以沉悶和壓抑的感覺。表明來意后,我得以進入院中。看完表兄,在我準備從里面出來時,正值放風時刻,三三兩兩的精神病人在院中尋找著屬于他們的歡樂,一個個眼睛雖然略顯呆滯,卻也有著一份真摯,不似世人那么深沉。有幾個病人正在玩著過家家的游戲,幾個人抬著一個大男人,那高興勁兒,好似真的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似的。
在醫院一個僻靜角落,一位穿著病服的男子靜坐著,冷眼注視著眼前的瘋人們,那份沉穩,使人感覺他并不屬于這個世界。
這使我對他充滿好奇,我感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看看手表,離探訪時間結束還早,我決定過去和他談談,希冀能為我的創作積累點素材。
“您好,您是這里的病人么?”我來到他跟前,禮貌地問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穿著,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我,反問道:“你說呢?”
這使我有些為難,從這句話中我看出至少他自己認為不是。
“應該是吧?但或許也不是。您和這里的其他人并不同。”我回答道。
他微笑了一下,至少認同了我還不是個愚笨的人。
“但您為什么會進到這里來呢?”我想知道在這個男子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他的臉色變得憂慮而深沉起來:“那是世人都不理解我!”
“世人都不理解你?”我表示疑惑。
“嗯,你知道不,其實天才和瘋子極為相似!”
“您認為您是天才?”我問道,同時開始意識到,他畢竟還是個瘋子。
“嗯,不是么?”他回答道,接著又說:“您抬頭看看天上,看能見到些什么?”
我抬頭向天,除了一兩只飛鳥經過,什么也沒看到。
“我想,除了幾只鳥,應該沒有什么了。”我說。
他大笑起來,我也陪著他尷尬地笑了幾下,幾個瘋子探頭向我們這邊瞧了瞧,很是不解,好似我們才是真正的瘋子似的。
“就算您看到的是幾只鳥,難道您就沒注意到它們的特殊之處?”他接著問道。
我仔細觀察起來,果真發現了這幾只鳥的不同。
“特殊之處?似乎它們不怎么叫,或者叫聲不如其它鳥兒清脆吧?您的意思是說它們可能是啞巴?”我說道。
“啞巴?不叫就是啞巴?您是不是也有過長久不說話的時候,您想想看您在怎樣的情況下才會這樣?”他啟示我道。
“我想,只有我在極端郁悶的情況下才會這樣。”我回答道,我突然明白:“您的意思是鳥兒也像人一樣,它也極端郁悶?”
“不是嗎?何止是叫聲,您看它們的翅膀,有鳥兒像它們這樣飛的嗎?”他用手指指盤旋在空中的一只鳥。
在他的指引下,我果然發現那鳥兒似乎有氣無力,雖然想飛向高空,但翅膀卻垂得厲害。
“也許它是受了傷才這樣的。”我解釋道。
“您認為是受了傷?您再看看其他鳥,看是不是一樣?”他用手指著其他鳥說。
“是呀,其他鳥也是這樣,看來應該不是受傷了,可又是什么使得它們這么不高興呢?”這下,我真的有點疑惑了。
“它們不是受傷,它們是受了傷害!”他語氣肯定的說。
“哦?怎樣解釋?”我不相信一個瘋子能區別這樣細微的差別,除非他真有過人的本領。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對我說:“您閉上您眼睛,什么也不想。”
我閑著無事,照著做了,數分鐘之后,他對我說道:“您睜開眼睛,看看能看到什么?”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絲慘淡的光線穿過林間樹葉,照射在地上。
“您是要我看陽光還是樹葉?”我問道。
他搖了搖頭,對我的領悟力之低表示鄙視。
“您順著光束看空中,仔細點看,看能見到些什么。
在他的提示下,我真的發現貌似無物空中有些許飄浮的小顆粒。
“您是指那些小顆粒吧?”我問道。
他點點頭,對我的發現表示肯定。
接著,他拉著我的手來到光束前。
“您再睜大眼睛瞧瞧,這些顆粒有什么特殊之處?”
由于隔得很近,我看得格外清晰。
“這些顆粒,有圓形、方形、菱形、三角形……顏色有紅色、灰色、綠色、黃色……”雖然我以往也常常打開窗簾,也透過陽光看到過飄浮的顆粒,但是我從來沒有如此仔細觀察過,從來不知道這些飄浮在空中的微塵是如此多型多彩。
他對我的觀察贊賞地點了點頭。
“現在您應該明白那些鳥兒為什么是那樣的了吧?”他接著說。
“您是說那些小鳥的有氣無力與這些飄浮物有關?”我反問道。
“嗯,其實這些五顏六色的顆粒不只光束下有,您看,在小鳥的周圍,不也存在許許多多這樣的顆粒嗎?”他說道,“如果您把眼睛瞇成一條小縫隙,您就能看得到。”
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照著做了,果然,我看到不少懸浮物飄在小鳥周圍,只是顏色比光束下的略微暗淡了些。
“嗯,確實有些!”我回答道。
“這就正確了,您再看仔細些,看能不能見到在小鳥的頭部,那些飄浮顆粒在不斷地進進出出?”他對我的領悟很滿意,繼續指著小鳥對我說。
“嗯,是有些在飄動,一進一出,可是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對他佩服至極,連這樣細微的東西也能觀察得到。
“那是小鳥在呼吸,您想,那些小鳥整天把那些細小顆粒吸入到自己體內,它能高興得起來嗎?”
他用手指著一只飛得最低的鳥說:“您看,那只鳥吸了太多的顆粒,它身體變得沉重了,它快要掉下來了。”
他的話還未落音,那只小鳥撲騰著翅膀,從低空中墜落了下來。
我們走近了那只鳥,見有人靠近,它奮力想飛起來,可是,卻飛不過三尺了。
他搖了搖頭,用一種極其沉悶而又悲傷的心情對我說,“它的生命不會超過三天了!”
我驚佩他的預測力,難怪他把自己當做天才。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說道:“其實,何止是小鳥的周圍,你我的周圍、整個上海市,還有全中國、全世界,哪里沒有這些色彩斑斕的懸浮顆粒呢?您看,在您的鼻子下面,那些顆粒不也在進進出出么?”
我低下頭,果然見到無數的顆粒從我鼻孔中進去,而呼出來的不過是水蒸氣而已。天,難道那些顆粒就這樣進入到我肺里再也沒有出來?難道它們會隨著血液在我身體中周游?我屏住呼吸,想把那些顆粒拒絕在身體之外,可是,一分鐘時間不到,我的臉便憋得通紅,我不得不張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而眼前那數不清的顆粒有如錢塘江的潮水向我倒灌而來。
他在一旁冷眼觀察著,嘴角發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嘲笑。
“別掙扎了,一切都是徒勞!”他說道。
“可是,我真的很不舒服,我感覺胸口壓抑,呼吸困難了!”我說道。
“您才開始,而我卻飽受折磨二十多年了!”他說道,“看您這樣難受,我教你一個解脫的辦法!”
我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您說吧,只要能解脫痛苦,我一定照做。
“辦法只有一個,永遠停止呼吸!”他表情冷漠地回答。
“可是,怎樣才能永遠停止呼吸呢?”我不解地問道。
他并沒有解釋,只是把衣袖捋得高高的:“您看看就明白了!”
在他的手腕上有著三條十分明顯的刀痕,刀刀都在致命之處。
“啊,您這是?難道這就是您說的停止呼吸的方式?”我問道。
他冷笑一聲:“這算什么?您看我的脖子、大腿!”
一道道刀痕赫然出現在我面前,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身體也不斷冒出冷汗。
我倉皇地逃了出來,跟在我身后的是一團或紅或紫的飄浮顆粒及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回到家里后,我把見到的這一切都告訴了我的妻子。
“你真的見到了或紅或紫的顆粒?”她問道。
“嗯!”
“那在此之前見到過沒有?”
“沒有!”
“那你見到的只不過是一種幻覺,是在特定環境中受到某種啟示出現的幻覺,并非真有其事!”她安慰我道。
然而,最終她也心神不寧起來,眼前仿佛晃動著彩色顆粒。后來,我和她一起看過幾次心理醫生后,那種憋悶的心情才慢慢消失,眼前也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三年后,我因事又一次經過那個精神病院,終究不敢再次面對以前見到的那個人,只是向醫院門衛問起了他的事。
“您說的是那位說自己能看到五顏六色的飄浮物的那個人嗎?他叫陳敬常,去年已經自殺死了,聽說他還是XX大學環境與生態學院的教授呢!”門衛熱心地回答道。
(責任編輯 姜鶴)
肖獻軍(1977—),漢,文學博士,任教于湖南科技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湘妃怨》,在各類刊物上發表小說二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