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琳
從蘇軾兩次仕杭詞看其人生態度之轉變
◎孫 琳
蘇軾兩次仕杭經歷,是影響他人生態度轉變的關鍵。在第一次仕杭前蘇軾對自然的贊美、對生活的熱愛、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可以看到那段時期他所持有的積極入仕的人生態度;第二次仕杭以后,展現的卻是心態淡然、情緒內斂、寵辱不驚、悠閑自適的狀態,這基本成了他人生態度的整體象征。這種從積極入仕到“當下即是”人生態度的轉變,對其以后的人生產生重要影響。
蘇軾 賞景詞 贈友詞 “當下即是” 人生態度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宋代著名文學家、詩人、詞作家,其非凡的文學成就深受復雜社會背景的影響。他所處的北宋時期,政壇風云多變,并且由于性格剛正耿直,使得他在官場不能左右逢源,一生坎坷,多次受排擠打擊,被貶斥外放。蘇軾一生曾到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惠州、儋州等地任地方官,除了在杭州上任兩次,在其他地方任地方官都是一次。因而蘇軾兩次仕杭值得好好研究。
蘇軾第一次仕杭是從宋神宗熙寧四年辛亥(1071)十一月到宋神宗熙寧七年甲寅(1074)九月被貶通判杭州;第二次是從宋哲宗元祐四年己巳(1089)七月到宋哲宗元祐六年辛未(1091)三月出知杭州。蘇軾兩次仕杭期間,雖然所做的詞數量不多,但因其有較大的跨越性,所以能較好地體現他人生態度的轉變。蘇軾兩次到杭州任地方官,雖然時隔較久,但是所作詞的內容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主要還是賞景、贈友等內容。通過比較同樣內容下蘇軾不同詞作之間的差異,可以看到蘇軾的人生態度正在由積極入仕向“當下即是”轉變。
1.游西湖詞
(1)第一次仕杭作《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蘇軾的賞景詞內容廣泛,其中一個常寫的內容是游西湖,蘇軾第一次到杭州時以西湖為內容所作的詞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鳳凰山下,雨后初晴時,柔和的清風拂動清澈的湖水,多彩的晚霞明亮地映照在湖水中。湖水中,朵朵盛開過的荷花,在初晴的雨后,依舊美麗動人。不知從哪里飛來兩只白鷺,難道是被這秀美的景色吸引而來嗎?這首詞上闋用白描手法,借著 “清風”“明霞”“雨初晴”“盈盈芙蕖”等清麗秀美的意象,傳達出對自然美景的熱愛、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下闋用敘事手法記敘了詞人與友人在湖上忽聞動人的箏聲,悲苦哀怨、動人心弦,聽得讓人忍不住覺得是湘靈所唱。縱使一時也會陶醉于動情的“哀箏”,傷心不已,但是曲終人散,展現在眼前的依舊是秀美的風景、對生活的熱愛、對政治的熱情和對前途的信心。
這首詞不只是一首純粹的寫景詞,一切景語皆情語,年輕的蘇軾把對生活、對仕途的熱情與夢想都寫到了他的詞里。三十五歲的詞人在入仕初期受儒家積極用世思想影響,他關心現實政治,推崇和學習賈誼、陸贄那樣的政治熱情;反對空言,積極從政,重視對現實政治的考察和分析,對現實政治提出許多改革的建議和實際的措施。縱使未來還有無數的坎坷等著他,但是年輕的詞人仍舊懷揣著遠大的理想與抱負,堅定著自己積極入仕的人生態度。
(2)第二次仕杭作《好事近·西湖夜歸》
蘇軾第二次到杭州時所作的賞西湖的詞,有代表性的是《好事近·西湖夜歸》:
湖上雨晴時,秋水半篙初沒。朱檻俯窺寒鑒,照衰顏華發。醉中吹墮白綸巾,溪風漾流月。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搖兀。
同樣是在西湖上,雨后初晴,同樣的天氣,詞人作的詞感情基調不再是初次仕杭時那般輕快、明朗,“寒鑒”“衰顏”“華發”等沉重的字眼已經取代了“清風”“明霞”等清新、明快的詞語,尤其是“獨”“任”兩個詞眼,讓我們感受到詞人內心深處對現實政治的熱情已逐漸消弭,不再想著仕途上的進步,他早已退去了年輕時的血氣方剛,收斂了才華與鋒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來服務百姓。俯視湖水,詞人看到的是容顏的衰老和華發滿頭,半醉半醒間,詞人望著湖水中漾動的月亮,看到的是隨波逐水流的萬般無奈。最后一句,詞人筆鋒一轉,不如獨自駕著小舟離去,管他世事如何紛亂,靜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罷了。詞人半生的經歷,挫折困苦早已習慣,開始不再為雜亂的朝廷事事日日煩憂,心憂萬民卻不覬覦朝廷,而是躬身于自己任職的每一方土地。為官十幾載,蘇軾第二次來到杭州時,不像第一次那樣帶著滿懷抱負、滿腔報國熱情,積極作為,而是收斂了年輕的鋒芒,變得胸懷寬廣,將萬千世事放于心中,幾多通透幾多無奈都已不輕易吐露,展現了一種“當下即是”的樂觀人生態度
2.觀潮詞
(1)第一次仕杭作《瑞鷓鴣·觀潮》
觀潮是蘇軾賞景詞中另一個常寫的內容。在杭州,每年的八月十五人們都有觀錢塘江潮的習俗,潮水的壯觀和人潮的壯觀交相輝映。蘇軾的觀潮詞,第一次到杭州時的典型代表作是《瑞鷓鴣·觀潮》:
碧山影里小紅旗。儂是江南踏浪兒。拍手欲嘲山簡醉,齊聲爭唱浪婆詞。西興渡口帆初落,漁浦山頭日未欹。儂欲送潮歌底曲,尊前還唱使君詩。
蘇軾在第一次仕杭時做的這首觀潮詞重在寫景,少有抒情,主要用了白描的手法,描寫了觀潮時潮水的雄偉壯觀。“碧山”形容潮水掀起碧浪遠觀好似一片茂密的山林遮天蔽日,“拍手欲嘲”“齊聲爭唱”寫出了觀潮人(包括詞人自己)心情歡愉以及觀潮時興高采烈的熱鬧場面,“帆初落”“日未欹”傳達出詞人深感青春大好,正值盛年,表現了蘇軾對生活的熱愛,對前途充滿信心與力量。這首詞的總體基調輕快詼諧,通俗易懂,用簡單的詞語描繪出觀潮的巨大場面,使讀者仿佛也身臨其境。但是通過這時期的詞能看到的只是詞人把自己置身于普通人中享受生活的簡單快樂,這時詞人眼中看到的是生活的美好,仕途的平坦。年輕的詞人因為初入仕途,不懂官場的黑暗,相信僅憑著才華與熱情、勤勤懇懇,就一定能施展抱負。蘇軾積極入仕的人生態度一展無遺。
(2)第二次仕杭作《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第二次到杭州的觀潮代表作品是《八聲甘州·寄參寥子》(1091):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這首觀潮詞和《瑞鷓鴣·觀潮》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在寫作手法上,不是純粹為寫景而寫景,而是將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而且只就寫景而言,也有很大的區別。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開筆就描寫了如此開闊的意境,與之前相比,描寫的場面由具體而微變得抽象闊大。一個“問”字,仿佛站在宇宙塵世之外,問天問地,展現了詞人胸襟是如此開闊,這都是第一次仕杭時詞人所不具備的高尚境界。其次在用詞上,詞人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之前詞人用通俗易懂、接近生活的詞語,而現在詞人用的是“問”、“今古”“俯仰”“空”等相對清曠的詞語,用詞的轉變伴隨的是詞人心境思想的變化,詞人為官多年,閱歷豐富,從以前積極入仕轉變為“當下即是”,用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心態,看淡官場的爭斗,性格變得豁達宏通,從而在或安逸、或清貧的境況下都能樂觀閑適地生活。最后抒發的感情上最為不同,“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更可以看到蘇軾無意功名,淡泊寧靜的“當下即是”的心態。
詞人由積極入仕、施展抱負變得看淡功名利祿、傾心閑適的生活,這一巨大轉變,正見得他的人生態度由積極入仕轉變成了“當下即是”。這也難怪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中所說:“突兀雪山,卷動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杰。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字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語境至此觀止矣。”
1.第一次仕杭作《南鄉子·送述古》
第一次到杭州時贈友詞比較多,最典型的是《南鄉子·送述古》(1074):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詞中寫到蘇軾在與好友分開后,一再回望離別之地臨平山,直到看不見城中的人影,只能看見那臨平山上亭亭佇立的高塔,似乎還在翹首西望。歸路晚風凄清,枕上初寒,詞人輾轉無法入眠。在夜里看到殘燈斜照下,是詞人自己熒熒閃爍的思念的淚光。詞人的“一再回首”“夢不成”“秋雨晴時淚不晴”,可以看出年輕的詞人是多么的重感情,抑或可以說是感性大于理性。剛剛過了而立之年的蘇軾,不僅有對生活的熱愛,對仕途的熱忱,作為充滿激情的年輕人他還有著豐沛的感情,并且隨時隨地毫不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情緒。這首贈友詞,詞人以景襯情,融情于景,字字句句流露對友人遠去的眷戀不舍,展現了詞人與友人真摯而深厚的感情以及詞人對友人濃濃的思念之情。這個階段,蘇軾將滿腔的熱情不僅投注在人上,還投注在仕途上。心懷鴻鵠之志,積極入仕的人生態度正是根源于此。
2.第二次仕杭作《臨江仙·送錢穆父》
這是一首蘇軾送別錢穆父的詞。二人同樣是好友,交情一點也不比蘇軾與陳述古差。詞中選用“無波古井”“有節秋筠”這兩種意象,贊美了友人心境如古井水一樣不起波瀾,高風亮節像秋天的竹子一樣有禮有節。贊美友人的同時詞人也用以自況,這時候蘇軾的心境較第一次仕杭時有了很大改變,不再用“不晴”的“淚”表達思念、展現友誼的深厚,而是“一笑做春溫”,用相逢一笑時的溫暖取而代之。這反映了詞人已經認識到人各有志,分離是必然,只要還能相逢,一個溫暖的笑容就昭示著友誼的存在,決不會改變。詞人的心境變得淡然、達觀。 “不用翠眉顰”,筆鋒一轉,詞人由感傷頓時變得豪邁灑脫,詞人一改之前送別詩的纏綿感傷,不但不需要眼淚,而且“翠眉顰”也不需要有,詞人十多年來經歷了諸多波折困苦,漸漸地學會用樂觀豁達的心態來面對一切,當下即是,寵辱不驚。最后,詞人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來安慰友人也鼓勵自己,不要惆悵,要懷著“當下即是”的人生態度,通過改變自己看待事情的心態,讓自己在任何困難情況下都能樂觀面對,這就是一種曠達超脫的胸懷,是蘇軾為官以來人生態度轉變的結果。生態度的轉變息息相關。
蘇軾這一“當下即是”的人生態度,體現在生活中就是,他有著豁達樂觀的性情,會把別人看來是貶謫的苦悶轉而當作是一生暫得休息的好事情;他還有著閑適沉穩的生活姿態,在平時的生活里,他更愿意以一個普通百姓的身份與人交往,追求內心的淡泊寧靜。這種“當下即是”的人生態度,可以說是傳統文化精神中最為智慧的東西。唐君毅曾詳細論述道:“中國文化以心性為一切價值之根源,故人對此心性有一念之自覺,即人生價值,宇宙價值,皆全部呈顯,圓滿具足。人之生命,即當下安頓于此一念之中,此即所謂‘無待他求,當下即是’之人生境界。中國以知進不知退,為人生之危機。”“此放下之智慧,印度思想中名之為空之智慧,解脫之智慧,在中國道家稱之為虛之智慧,無之智慧。中國儒家稱之為‘空空如也’、‘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廓然大公’之智慧。由此種智慧之運用,去看生活中之一切經驗事物、理想事物,都要使之成為透明無礙。”
[1]四川大學中文系唐宋文學研究室主編.蘇軾資料匯編[M].北京: 中華書局,1994
[2]王水照.蘇軾研究[M].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3]舒大剛.蘇軾研究史[M].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
[4]唐圭章.《全宋詞》[M].北京: 中華書局,1979.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 劉月嬌)
以上對比的蘇軾前后兩次來到杭州所作的賞景詞和贈友詞的異同,展現了蘇軾的人生態度從積極入仕、奮發向上、過于感性化到淡泊豁達、“當下即是”的轉變。蘇軾是北宋豪放派的代表詞人,曠達豪放是蘇軾的人格魅力所在,“當下即是”的人生態度則是這一切的根源。蘇軾從第一次到杭州到第二次到杭州,歷經約二十載,這中間又經歷了人生最大的一次禍事“烏臺詩案”和被貶黃州的艱辛生活,可謂命途多舛,這和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