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悅
歸園田居圖
◎胡 悅
賈鳳鳴前腳回到鄉里,何晨后腳就跟了過來。
賈鳳鳴在驚愕之余,懷疑自己骨子里是否真地離棄了城市的繁華和機關工作的老謀深算。何晨是美麗的,一如她的名字,收攏了所有關于黎明的清純和靜謐。這樣的美麗,來的自然而貼切,不需要借助鋪張的手段才得以顯現。她的到來,在這個偏遠的鄉政府大院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稱羨不已,說看不出賈鳳鳴波瀾不驚的一個人,上調不過一年的時間,沒有在大機關留住,卻釣回來這么一個標致而文靜的老婆。賈鳳鳴有苦難言,百口難辯,他真的想回到之前的那種風輕云淡的日子。這里雖然偏僻,但那份經年的安然和恬淡卻能夠安撫受過磨礪的心痕。而何晨的接踵而至,卻延續了賈鳳鳴一年來在機關工作的痛苦。想都不用想,他猜測何晨還是因那幅畫而來,是在她父親謀算無果的情況之下,何晨試圖以她的美色來滿足她父親對他賈鳳鳴手里這幅畫的貪欲。何謂用心良苦?何謂苦心孤詣?在這一刻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釋。一旦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縱是百匹馬拉也難以逆轉,疑慮在腦殼里發酵,在胸腔里膨脹,讓賈鳳鳴痛苦不已。他要剝去何晨包裝的外殼,還原她美麗背后還在繼續執拗著的丑陋。想到自己的狠,賈鳳鳴打了個寒噤。
一切的起因都來自于這幅畫,也因為這幅名為《歸園田居圖》的畫,賈鳳鳴三十而立的人生發生了質性的改變。
這是一幅裝幀古拙的老畫。由于收藏年代已遠,畫面色澤暗沉,裱紙赭黃舊樸。作者用的是傳統的水墨交融的寫意。圖畫里,一古裝扮相、寬衣肥褲的男子正荷鋤勞作。陽光斜照,遮陽的竹篾斗笠下,他面目清晰,神態安定自若;再往后,落筆于地壟的盡頭,枝干虬結的一棵樹下,天然一塊難以描述形狀的石頭,石頭上置一本開卷待讀的線裝書籍,還有一把手柄于上端、可以往旁邊矮挫的茶杯里倒水的瓷質水壺。畫者點點刷刷,看似寥寥數筆,卻立意明快,令睹者知悉其意,神思悠遠,頗有“拋卻朝堂煩惱事,卻在田頭尋自在”的豁達,也暗隱“一等人讀書耕田”的孤芳自賞。畫者也許是一位通達爽朗之人,了無生趣俗世紛擾和笑臉想象背后的名搏暗斗,嘆羨陶淵明甘于寂寞、甘于清貧的胸襟與氣魄,因而直抒胸臆,畫題為《歸園田居圖》,落款于清末甲子年某月某日,距今已逾百多年之久。作者雖不及張大千、齊白石在畫界之與日月霽光,但在當時也是小有名氣,所作字畫也為附庸風雅者爭相收藏。只可惜英年早逝,年不及五旬便撒手人寰,余有真跡散落于民間,相仿的贗品也不在少數。自古物以稀為貴,倘若賈鳳鳴收藏的這幅《歸園田居圖》為其遺傳的真跡,那真是藏有所值,僅從價格層面上講,所藏定不菲。說起這幅畫的來歷,得往上溯幾代。賈鳳鳴的祖上均以教書為生。據賈鳳鳴的父親講,其祖上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與畫者相識,一個教書,一個作畫,算是同道中人。兩個人意氣相投,國家民族生死存亡,前途命運渺然未卜,言語順暢間相見恨晚。雖接觸時間不長,但結下了深厚情誼。同處不過數日,往前長路漫漫,還需明朝各奔前程。臨別時,賈鳳鳴的祖上以祖傳的臺硯相贈,畫者有所準備,凄凄臨別,鋪紙磨墨,慨然潤筆,一揮而就間以這幅《歸園田居圖》回贈。時隔百余載,雖輾轉淪落,幾經遭逢,但這幅《歸園田居圖》卻如當初一般在賈家保存完整。尤其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文革“破四舊”,賈家世傳數百年的紅豆杉木的
案幾被毀,一對宋代官窯燒制的釉面瓷器被抄走后下落不明,唯有這幅《歸園田居圖》因其小巧善藏而幸免。它是賈家歷代教書育人、寧靜守拙的見證。
賈鳳鳴不以為然,說傳至我這一代不教書了,還不夠格收藏這幅畫?
父親說職業可以不同,但賈家的品性不能丟。
賈鳳鳴還暗地里訕笑父親教了一輩子書,骨子里多少郁積了些文化人的酸腐。其實他在懷疑這幅畫的真偽。電視里的鑒寶節目他一期不落地看,不是有很多家傳幾代的“寶貝”在專家眼里露了餡?有一回在古玩市場,賈鳳鳴就看見路邊的地攤上有人在兜售一幅《歸園田居圖》,跟家藏的一模一樣。那人出價莫過于幾十元,還擂著胸脯賭咒發誓地保證這是百分之百的真貨。賈鳳鳴沒有辨別真偽的能力,但賈家數代收藏的如果是個贗品,那不就等于藏了個天大的笑話!
賈鳳鳴一直在等待,或者在尋找一個揭曉《歸園田居圖》真偽的機會。那時候他還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全然不理解父親于這幅畫里解讀的寓意。在父親眼里,這幅畫的真偽已退而為其次,假作真時真亦假,世代需要相傳的,是陶然于物外、不沽名釣譽的家風,畫,只不過是剩余而下、直觀的道具罷了。等到當下,賈鳳鳴在鄉政府已經工作了數年,經過生存的磨礪,不再如當初隨心所欲的時候,在揭開《歸園田居圖》真偽的那一刻,他明白了父親乃至祖上們對這幅畫珍視的真諦。畫有所值,品性無價,需要的是書香門第相傳的心性。
也是為滿足廣大收藏愛好者知曉收藏物件真偽的渴求,市政府特聘請古玩專家在本市博物館舉行了一場藏寶鑒定會,效仿中央電視臺二套《尋寶》節目,以電視直播的方式進行。鑒定會上,藏寶者紛紛亮出私底的家藏。經過專家“火眼金睛”的辨識,笑者哭者不亦樂乎,高興者,高興自己藏有所值,平白地增添了財富,沮喪的沮喪自己數年(代)小心呵護的原來是個廢渣,冤枉了那一份珍藏的心勁。賈鳳鳴也亮出了這幅《歸園田居圖》。這幅始終不曾被別人覬覦過的百年老畫,終于在賈鳳鳴其實并不安分的鼓噪心理之下,在所有人的面前,敞露出崢嶸蒼勁的面目。賈鳳鳴之所以參加鑒寶節目,并不存在強烈的希望鑒別出“真”的渴盼,哪怕就是一件仿制品,賈鳳鳴也不會鄙棄于塵埃。可專家告訴他:這是一件真品。模仿者很多,但模仿不出作者創作此畫時的原汁原味,作者的畫有其獨到的一面,這是臨摹者所不能做到的,如果以價而論,不能低于人民幣兩百萬元。就是再怎么心靜如水,賈鳳鳴還是忍不住心跳起來。但他不動聲色,電視里,他彬彬有禮地答謝著專家的肯定,又似是而非地同主持人作著一問一答的周旋。賈鳳鳴不知道,電視外,有很多人注意了他手里的畫,轉而開始注意起他的出處和來歷。對于后來發生的一切,賈鳳鳴就覺得沿經幾代家傳的這幅畫是不是祖宗們在為他命運的轉變而蓄意做的安排?一瞬間,他哭笑不得,有些承受不起幾代人累積的蔭庇。
這個時候,賈鳳鳴已經在鄉政府工作了七年。七年的時光,足以把一個懵懂于物外,混沌于人情世故的二愣小子打磨成可以藏拙于巧、寓清于濁的精明人。但賈鳳鳴不,僅僅從工作年限講,他儼然是個老鄉鎮了,但人生可以積累的絕不僅限于精于籌劃的算計和藏而不露的沉浮。比如人生可以受挫折,但不可以氣餒,可以吃虧,但不一定需要仇恨。他可以在看不到盡頭的一端一直安心地在這個偏安一隅的小鄉鎮呆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白發蒼髯,這些,都不足以作為克服他保持積極心態的理由。賈鳳鳴沒有繼承父志去做教書先生,但世代教書了然物外沉淀的心性已骨植于心。七年來,他如剛進入鄉鎮時一般的工作,兢兢業業做好屬于自己的每一件事。也數度被評為本單位或更高層次的先進工作者。在每一任領導的眼里,賈鳳鳴都是勤于工作、熱情而細致的好同志。但七年過去,和他同時進來的同事走了,比他后來的同事也陸陸續續走的走、調職的調職。領導也不甘于寂寞,耐不住這個遠離城市的鄉鎮的野僻,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撂下賈鳳鳴成了這個鄉政府忠實不二的守候者。能夠熟悉起來的面孔最長長不過兩年的光景,所以,不管是領導抑或如賈鳳鳴似的一般干部,無論大事小事,開口閉口都是那句“找賈鳳鳴”。賈鳳鳴成了這個鄉政府的代名詞,似乎還存在必然繼續下去的可能。直到那一天,賈鳳鳴刷牙洗臉完畢,攬鏡自顧,發現才三十的自己竟然韶華染霜,與日俱增的白發已經聚攏起荒蕪容顏的力量。也似乎才發現,很多個夜晚,半夜醒來,再也睡不過去,輾轉直至天光見曉;又不知從何時起,他學會了抽煙,雖沒培養起多大的煙癮,但不抽則已,抽起來非得一根接一根不斷氣地抽完一整包才肯罷休,才能摁住從內腔里往外涌的躁氣。日子隨意而平靜,平靜得開始讓人驚慌失措。賈鳳鳴始才明白一個道理:人人都渴望平靜,可是平靜得太過于久遠,還是盼著生活里發生一些事情來撥動幾近麻木的神經。
賈鳳鳴在抽煙,一根又一根不斷地抽。已經抽完最后一根,扔掉空癟的煙盒,意猶未盡,非得接著抽下去不可,抽得舌根發麻,舌尖辛辣,口里咂摸不出任何味道才肯罷休。以前抽完一包煙,煙熏火燎之后,腦袋暈乎乎的懶得去想任何事情。但今天不同,即便是抽更多的煙,那根警覺起來的神經始終不肯輕易就范,已經能夠讓擱淺的心事從胸腔里跳出來在眼前晃悠。站在樓頂,極目四顧,四圍群山環翠,層巒疊嶂,不變的是頭頂上的那片天,易換的是希望堅定卻難以把持的心境。鄉政府舊式的二層磚瓦結構的樓房就像隱縮在群山皺褶里的一寸皮屑,讓賈鳳鳴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也看到自己的焦躁借著午時的陽光在山腰上來回奔跑。
出了鄉政府的院子,順著山根一溜兒小道,拐過不遠的那處山腳,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巨大的山凹。山凹繼續往里走,貼著石壁,林木繁茂處是一座佛門寺院。寺院不大,沿石壁走向而建,像是由巖壁旁凸而出,別有一番不同。寺內香燭繚繞,佛音裊裊不絕。
佛門凈地,需得屏聲斂氣,不可隨便誑語亂聲。寺內只有一位常住和尚,法名釋永愚。永愚法師年已五旬以外,除了和出家人一樣僧衣麻履,他還戴著厚如碗底的眼鏡。永愚法師參禪誦經,遍覽佛學典籍,潛心佛法數十年,已頗具造詣,數度出版佛學書本,在佛學界享有很高的聲譽。他經常被各大寺院請去講學,傳授佛法教義,也有寺院多次誠請他永久入住,以震寺威,但苦留不住。法師云:心安處便是身安處。他嫌外面太吵,舍不得這里天然的一份寧靜。因此,法師臥榻之處名曰:靜極禪院。
賈鳳鳴與釋永愚法師互為鄰居數年,無事時便到寺院內走走,感受山谷內蓄存的幽沉。彼此雖話語不多,但已是心意上的老朋友。賈鳳鳴還知道永愚法師年輕時畢業于某所名校的哲學專業,因一次偶然的機會涉獵佛家典籍,雖匆匆一瞥,卻一瞥驚鴻,遂拋卻凡塵俗世遁入空門,潛心修佛數十年而至今不渝。
見賈鳳鳴步履遲鈍,眼神不定,法師雙手合十,問施主可有心事。
賈鳳鳴還不想坦白心底,反問:師傅何以見得?
法師會心一笑,說腿腳沉滯,眉眼無序,來得可是時候?
賈鳳鳴感嘆法師心細如發,洞察秋毫。往日來寺院,要么是清晨以健身為名要么是晚飯后借散步而來,而現在,還是第一次大中午的來禪院,分明是內心不定,想討個能夠安心的方子。
對出家人不打誑語。賈鳳鳴如實相告:剛剛接到市委組織部的調令,調他往市委宣傳部去工作。這從天而降的事情,他竟然一點也不知曉,拿到調令的那一刻,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是去與不去、是喜是憂尚不敢定奪。
法師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施主從此可以解脫了。
賈鳳鳴苦笑:師傅切莫笑話于我。
法師正色,說我哪里敢笑話你,難道你不想離開這里嗎?豈可埋沒了不甘于人下的抱負!
賈鳳鳴慚愧。誰說不是呢,難道真的在這里苦熬一輩子?他可不是來參禪誦佛的。可數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憑空怎么會有掉下餡餅的事?
永愚法師洞曉其意,遂問這一段時間可有出頭露臉之事發生。
賈鳳鳴想了又想,想起來這個月初他參加電視直播鑒寶的事情。
哦,法師了然于心。看來塵世忙碌煩惱,還是繞不過貪、嗔、癡。想自己研習佛法數十年,自以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誰料日前得知九旬的老母病故之時喃喃念叨他的乳名,死時竟未合眼。作為人子,不能于母親病時守榻奉孝一日,茍活在世,還以為領悟佛法真諦,慚愧悲痛之余心神紊亂。始才明白:了卻凡塵不是絕情,更非無情,而是心存善念,廣結善果,若非普度眾生,便是釋化人間真情。阿彌陀佛。
永愚法師言告賈鳳鳴:去便去來歸來,塵歸塵土歸土,放下方能自在,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心無私念,何處不可以安生!此一去,當以惜緣。
禪機已露,佛者惜言如金,言畢,再不開口。憑欄俯瞰,谷內林木蔥蘢,有飛鳥時隱時現于叢林之中。午時陽光充裕,萬物滋生,此消彼長,循環不可斷絕。
賈鳳鳴去意已定,不再徘徊。他還不能領悟法師告其惜緣的這份玄機,但儒家亦云:天賜予,弗取,必受其咎。他在擔心:但愿此次能夠上調的成因不是來自于家藏的這幅畫。如果是,他寧可吃回頭草。
一旦抱定了這樣的念頭,賈鳳鳴便心無掛礙,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觸類旁通,鄉鎮工作人員的角色與大機關角色的轉換在賈鳳鳴這兒似乎有些得心應手,難不成在鄉鎮真的是大材小用了?賈鳳鳴本來就具有良好的家教潛質,在鄉里的時候,如果不了解情況,很多人就以為他是上級機關下來掛職的。但他還是處處小心,時刻留意。僅就工作而言,交到他手里的任務并不是很繁重,以他的能力,對于上報下發的文件處理再簡單不過,可工作完成之余,賈鳳鳴并不顯得快樂,并沒有從最基層一飛而沖天的喜悅。有時候他愿意忙起來,忙起來就可以不去思考其它的問題。一旦閑下來,那份牽扯著他肚腸的擔心又搶占了思想的制高點。這種擔憂因時間拖得越久或者害怕突然變成現實杵在他面前需要他抉擇而讓他坐臥不寧。他相信自己有勇氣去面對,卻又害怕事情真的會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讓一切能動的感官捕捉讓他得以細致辨別的信息。人們這樣說過: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賈鳳鳴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緣故從偏僻的鄉政府上調到市政府機關要害部門工作,就算自己是一匹千里馬,那也得有相馬的伯樂呀!思前想后,把所有的能夠想到的人脈關系都過濾了無數遍,還是找不到問題的出處,唯一的線索,難道真的是那次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電視亮相索引而至的這幅《歸園田居圖》?賈鳳鳴頭痛起來,甚至因過于敏感而神經兮兮,連何晨那么真切而火熱地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賈鳳鳴都本能地把她與這幅畫串燒成了一個陰謀,懷疑何晨向他展示的美麗只不過是罩著一襲外衣的陷阱,讓他望而卻步。
何晨是部門領導的女兒。領導是市委常委,對于本部門進出人員擁有絕對的允準和否決權。不言而喻,得不到領導的首肯,賈鳳鳴是無緣從荒僻的小鄉鎮進入市政府九樓的市委宣傳部工作的。應該肯定的是,領導是知曉他賈鳳鳴的。也許賈鳳鳴的上調跟領導有直接的關系,但賈鳳鳴跟領導從無淵源,那導致這種關系的成因……賈鳳鳴又開始頭痛起來,不敢往下想。應該說明,賈鳳鳴沒有任何的血緣近親或旁系遠親高居官位要么商賈一方,以使他能夠攀附到改變命運的機遇。不管從哪個角度,從似是而非的線索去尋找,最后結論的出處,還是極不情愿地回到了那次的電視直播鑒寶活動,還是這副已經讓賈鳳鳴如坐針氈、備受煎熬的《歸園田居圖》。賈鳳鳴不想欠別人的情,可令他苦惱的是:就
是想還人情,他都找不到還人家的理由和機會。
猜測的不僅是賈鳳鳴自己,很多人已經認為他因這幅頗具收藏價值的《歸園田居圖》而得以改變了自身的境遇。
忙過手頭上的事,機關辦公室多的是無關緊要的扯蛋閑聊。話題繞著世界走了一圈,聊過了馬航失聯,聊過了烏克蘭局勢最新進展,也聊過了越南排華游行示威,話題收斂羽翼,回到了腳跟前,回到不再云山霧罩的現實生活里。老李在機關一輩子,快五十的人了,早已看清楚不再被憧憬籠罩著的后面日子的寡淡,停息了那份追名逐位的欲望,最近,他把剩余的精力用在古玩淘寶上。他說家里有一個祖傳的夜壺,有人出價三萬,他都沒舍得賣。小張就說他家有一對鞋拔子,純銀制作,上面烙了讓人看不懂的飾紋,據懂行的講,起碼二百年以上。大盛沒什么好抖露,心里空的慌,揶揄:夜壺鞋拔子年代再久也是上不了正堂的貨色,躥不起高價,還是小賈好,一幅《歸園田居圖》陽春風雅、品正高貴,不管是收藏還是送人都是物有所值。
一席話,讓所有人面面相覷,又彼此心照不宣。
賈鳳鳴僵在那兒,眼前電腦屏幕上的圖案突然亂成了一朵帶冰凌的碎米花。
像是編排好了一樣,有人這個時候就闖了進來,人未進屋先聞其聲:誰有那么好的畫,拿出來讓本姑娘欣賞一番,可好?
聞聲,辦公室內的人都站了起來,像迎候需要尊敬的客人,臉上涎著仿佛經統一調配到位的那種笑意。只有賈鳳鳴坐著未動,鐵青著一張臉,扭頭乜斜這個臉上洋溢著快樂的不速之客。
何晨那么古靈精怪的一個人,不會嗅不到這里與往常不一樣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不合時宜的造訪會落下不識趣的罪名,便趕快打著哈哈跑了開去。爸爸的下屬同事她都認識,彼此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熟絡。但在這里,她是個外人,沒有資格也不便參與他們之間深入的話題。她很不喜歡機關工作的呆板和已經規劃好了的程序化的工作方式,大學畢業后,沒有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而是在一個企業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更不愿意得益于爸爸權利的輻射讓自己生活得安逸。因此,在單位,誰都不知道她是這個市某位領導的千金。今天,因為出差剛回來,也是路過,她順便來看有些日子沒有見著的她的爸爸。
有人就埋怨賈鳳鳴,說這可是領導的女兒。
領導的女兒怎么了,有必要對她畢恭畢敬?!
賈鳳鳴的聲音一定火得嚇人,跟吼出來的差不多。
頓時鴉雀無聲,有人懷疑大盛剛才的話能不能罩得住事實。
已經來了半年的時間,賈鳳鳴還沒有和領導照過面。確切地說是沒有和領導有過單獨的交流。領導是多大的官,豈是賈鳳鳴之流隨意打擾的?領導很忙,坐在辦公室里的機會少之又少,很難讓下屬找到單獨向他匯報思想的機會,何況是賈鳳鳴這樣的人,壓根就缺乏主動向領導匯報思想的腦子。只是近期本部門召開的民主生活會上,由辦公室主任主持,領導在百忙之中列席會議,并作了即興發言。領導講話中肯實際,沒有慣常看似緊要實則空洞的說教。幽默諧趣中,時而旁征博引,時而妙語連天,不時引得笑語連連,一會兒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那么大的一個領導,居然穿著膠底的圓口布鞋,街頭隨意可以買到的一件的確涼青灰色上衣,面目和善,笑意吟吟,頭發如果再往里白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所公寓的看門老頭。領導征詢大家對本部門及本人可存在不同的意見建議?本人腳大(44碼鞋),不善于做小鞋給人穿。一席話,說的大家哈哈大笑。一次民主生活會,經過領導的發言鼓動,成了部門人員融洽關系、增進感情的交流會。賈鳳鳴慚愧。思前想后,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有意無意地總是把領導和《歸園田居圖》聯想在一起?不過,從側面了解到,領導確是古玩字畫的發燒友。不過這年頭,有幾個身居要職的人,沒有附庸風雅的趣好。
與何晨第二次碰面,是在她的家里。
那次民主生活會后,又過了一段時間,就在賈鳳鳴的懷疑和擔憂像貼在身上的濕衣服快要陰干的時候,部門辦公室副主任找他談了一次話。
副主任談話的態度和藹而充滿了關愛。他先是習慣性地問賈鳳鳴來機關工作后的感受,并告訴賈鳳鳴,領導對他的工作很滿意,他沒有挑錯人。言下之意,賈鳳鳴之所以能從偏遠的鄉政府來機關工作,得益于領導的賞識和提攜。賈鳳鳴頭大起來,身上又有了衣服被浸濕之后的沉墜感。辦公室副主任告訴賈鳳鳴,他自己以前也在鄉鎮工作,后來調到機關,一步一個腳印做到今天這個位子,這樹挪死人挪活,機遇總是存在著的,要看你能不能抓住。副主任說他就是在一次領導下鄉考察的時候被相中調到機關工作,才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內行的人知道,要想從基層一步一步憑空往上爬,想有所作為,那是比登天都難。領導很關心賈鳳鳴的成長進步,從電視鑒寶節目里看到賈鳳鳴后,經多方了解,知道賈鳳鳴是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只可惜數年沉寂,沒有施展才華的環境和機遇。雖說金子總有發光的時候,可金子埋了百年還是金子,而這人呢?韶光易逝,等埋沒到白發蒼蒼,哪里還能發揮金子的作用!領導帶給賈鳳鳴一句話:好好干,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負責談話的辦公室副主任一字不差地向賈鳳鳴交代完領導的囑咐,說小賈,咱們領導不抽煙不喝酒,厭煩應酬,就是對字畫還存在那么點興趣,這不,領導到省里開會去了,存辦公室的那幅畫你抽空給送到他家里去。
這算是交代任務,會不會也是旁敲側擊的點示?
辦公室副主任一席看似肯定加鼓舞的談話,卻讓賈鳳鳴產生了背負一座大山在云霧里穿行的感覺。能夠讓自己心靜眼明的法子,就是做好再次回到鄉政府、回到山里的思想準備。來如何,去又如何。賈鳳鳴想起了釋永愚法師的話。
何晨正在練書法。前天,她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脖子,請了幾天的假,心情煩悶之余以練習書法求得片刻的平靜。這倒讓沒有帶來好心情的賈鳳鳴稱奇。現如今年輕時髦的女孩子,誰不是一款手機在手,只要得空,手指會黏牢了手機屏幕,似乎對這個世界的所有需求都會通過手指的點擊而獲得滿足。何晨不,除了工作需要,她不喜歡和電腦手機焊接在一起,也不喜歡被手機占據時間如主宰了生命。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閱讀,或者練習書法。她不否認自己有時候會莫名的煩躁,卻又不情愿在現實的環境里消噬煩躁。有時候她會為此悄悄地流淚,莫名的傷心總是徘徊在她期待撫慰的心房,她似活在虛擬的世界里,需要躲避太多令她反感的攪擾。此刻,何晨是寧靜的,寧靜得如一朵沐浴著季節的恩賜,靜悄悄地開放著的花。
她討厭賈鳳鳴此刻的造訪,破壞了讓她的心能夠緩緩下沉的寧靜。經常的,就有人明里暗里以這些似真亦假的字畫登門,無非是投其所好,希望從他爸爸這兒得到關照和青睞。有時候她寧愿單位加班,也不愿意看見這令她反感的場景。賈鳳鳴看著何晨將副主任托他捎上門的畫扔到墻角的字畫堆里。對于何晨的冷漠,他不以為然,反正以后他也不會踏進這個門檻。只是對于何晨的字,他不敢恭維,也許這個女孩子心還不在字上。自己畢竟是略通書法,也有過練習書法的苦惱和愚癡。還是按捺不住,就提示何晨的字關鍵卡在哪一步,應該如何克服才有所進步。純粹是出于練習書法者好心的點撥而無它意。不料心情遭到破壞的何晨對他梗著脖子,說你行?十足的不屑與挑釁。賈鳳鳴也不客氣,鋪紙揮毫,運筆如飛,輕重快慢熟稔之間手書:“墨翻衫袖吾方醉,腹有詩書氣自華”。自負捭闔,飄逸勁狂,令何晨的書室陡增華彩,讓勿自懷疑的何晨驟然變色。
她這才看真切,原來眼前正是那天在辦公室里迥然異于其他、而不屑一顧于她的那個人。
賈鳳鳴不無得意,就跟受辱的心得到了復仇的平衡。要知道他從小在父親的要求下研習書法,從未間斷,更得益于鄉鎮七年的沉淀,各門習貼了然于心,已是省內中青年書法競賽一等獎獲得者。他直視何晨,目光灼灼,似乎要從她美麗的臉龐上看出和她父親一樣暗藏的隱晦。不過,他沒有看出來。這樣,倒讓他心生一絲歉意。卻把何晨看得羞紅了臉。
賈鳳鳴再接再厲,又書“清水出芙蓉,天然雕琢之”以贈何晨,抱歉。而后,擲筆而去,頭也不回。他再也不想走進這個看似普通實則裝潢豪奢的房子。
身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的何晨訥訥無語,看著賈鳳鳴鏗鏘而去,心頭突然掠過一些需要挽留的惆悵。
再次見面,是何晨主動聯系的賈鳳鳴。賈鳳鳴走后,何晨有事沒事總是心神不寧,她發現自己很多時候面對著賈鳳鳴留下的字幅默默發呆。她失眠了,問賈鳳鳴能不能陪她看一場電影?
看電影?這種懷舊的路數似乎顯得有些老套。一旦堅定了看法,似乎所有對他的言行都摻合著與那幅畫有關的非分之想,何況是與領導有密切關系的人。
不敢去?何晨聽出賈鳳鳴話里的猶豫。
去就去!他倒要看看何晨到底能玩出什么讓他就范的花樣。
他們一起看的是《畫壁》。一部活在嚴酷的現實場景卻憧憬著一份至真至純情感的故事,是一幅精美的壁畫所引發的浮想聯翩。它告訴人們:沒有疼的愛,不是真愛。而真愛,是值得用生命去珍惜的愛!無論結局如何,已超越了故事本身的悲喜。而故事里的壁畫,只不過是作者借此表達真情實感的索引。或許,真實與虛擬之間就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墻,能夠攀越到墻的那一面的愛的完美,只存在于幻想。
電影開場不久,何晨就在默默地流淚。她的情感已經完全投入,被慢慢鋪展開的故事情節所俘獲。唯一令人嘆惋的,是她怎么就生活在現實的荒蕪和缺憾里。她甚至啜泣出了聲。
賈鳳鳴不以為然。由于心思不在,他甚至沒有弄清楚里面的男男女女在說些什么,又在編織著什么情愛的謊言在博取癡情者廉價的眼淚。他覺得何晨就在表演,她的表演堪比電影里的花魁芍藥。他小心起來,怕稍有差池,便被何晨覷中軟肋,復又溫柔一劍而斃命。何晨不去做演員真是太可惜了。賈鳳鳴自顧地竊笑不已。
直到電影散場,何晨依然是唏噓不止。已是夜半時分,街道上人車稀寥,只有他們兩個各懷心思,踽踽而行。何晨還沉浸在電影釋放的情感里不能釋懷,她感慨人世間的真情是何等的稀有,又是何等的彌足珍貴,如果有一份真愛眷顧于她,她一定盡心地用全部去鎖定,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沒有邂逅過真愛的生命,一定如缺肥的土地,長不出茂盛的莊稼。她問賈鳳鳴: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真愛?
賈鳳鳴從鼻子里哼哼,似乎不屑于回答這個看似真誠實則幼稚的問題。他說有,譬如父母之于孩子。
何晨很不滿意賈鳳鳴的答非所問。
賈鳳鳴說有,一般屬于初戀情結。但真愛往往經不起時間的磨損和現實的碰撞。一位早期的文化名人就曾說過:不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情感是不牢靠的。人們都在追逐真愛,都希望得到別人的真愛,可男女純真的愛又拒絕摻雜世俗,精神和物質相互矛盾卻又互為存在。比如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為后世癡情男女所推崇,但少有人知道他們的情感結局還是逃不過尖銳的現實生活而夭折。至純至凈的情感觸碰到現實的堅硬就這么易碎而脆薄。賈鳳鳴似乎是有感而發,其實,他還沒有牽過女孩子的手。
何晨聽了不舒服,好像經過洗濯的情感世界繚繞起令人生厭的霧霾。照賈鳳鳴的意思,純粹的愛戀不是不存在,需得相應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才是其繼續的必備條件。可仔細思慮,又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總能與發生過的事實合卯對榫。也許是因為沒有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愛戀,她還不能領悟其間的深意。渴望一次用心付
出也同樣被別人用心呵護的愛戀,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共同擁有的夢,她希望她的愛是純粹的,不要受世俗的干擾。
賈鳳鳴告訴她,現實生活中不乏因情而走到一起的男女,但兩個人走到一起后,女的相夫教子(何晨啐他封建),男的養家糊口勞作奔波,能夠相濡以沫、相扶到老更多的是責任使然。《畫壁》也許告訴我們的就在這里:至真至純、脫乎其俗的愛戀只存在于人們渴盼之中,但沒有這種對愛的純凈的幻想,人的情感便會荒蕪乃至于枯萎。賈鳳鳴說的很認真,不管自己說的有幾分對,他都打動了自己。也許能夠放下的很多,但扯不斷理還亂的是人的情感。他的人生還沒有經歷過情感的洗刷,難道就從沒有渴望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來把自己淹沒?
兩個人一時無語。何晨真希望跟賈鳳鳴就這么一直往下走,賈鳳鳴卻看到了前面就是何晨的家。已經到了路的盡頭。
如果有一份只需要你付出真愛便可收獲的情感呈現在你的面前,你敢接受嗎?何晨不再顧慮,她屏蔽掉女孩子的羞怯,直視賈鳳鳴,熱辣辣的目光渴盼著對方回饋相應的溫度。
賈鳳鳴不敢,也不敢相信。盡管何晨的眼睛是那么的清純,清澈透明地敞開了女孩子所有的心底。但一瞬間,他從何晨的眉宇間看到了似曾相識的影子,沖動隨即冷卻,他轉過了身。
何晨痛苦地閉上眼睛,她哭了。如果今夜看到的僅僅是一幅不能開啟的壁畫那該有多好。
畫,又是畫!賈鳳鳴痛苦地蹲下去,扯著頭發,捶著腦袋,《歸園田居圖》如果近在眼前,他一定會扯碎了它,把它扯個稀巴爛。
第二天,賈鳳鳴就打了請調報告。他要回去,回到他一直不曾忘記過的鄉政府。那兒雖然沒有這兒熱鬧,更不具大機關可以通達前程的良好潛質,但賈鳳鳴越來越懷念那兒的寧靜與自在。
在等待請調批復的這一段時間里,是何晨始終主動地希望和賈鳳鳴保持良好的接觸狀態。用她的話說:從來就沒有這么用心地對過他人。
賈鳳鳴在回避。所有的示好只不過是陰謀并未得逞之時的表演。況且,就要回到鄉里,怎么可能?這可不是演戲。
何晨食不甘味。夜晚,可以閉了燈光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睜眼到天明。她問賈鳳鳴,我到底哪里不好?
賈鳳鳴說不,是我不好。
她說我沒有說你不好。
他說我知道自己的不好。
何晨說賈鳳鳴,你不要自以為是,有多少男孩子等著請我吃飯喝咖啡,每天都有人送花上門來討我的好。
賈鳳鳴大笑不止,說那你干嘛還盯牢我?
因為……何晨委屈得又哭了,她恨自己在賈鳳鳴面前硬不起口氣。她告訴賈鳳鳴,他們雖然比你富有,不乏學歷門第工作樣樣拿得出手的,也許比你帥氣,但他們身上缺乏你那一份天然的真實。
沉默,是賈鳳鳴此刻能夠抵御的唯一。
又過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幾場雨之后,一天比一天冷,就在這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沒有化盡,賈鳳鳴等得焦躁不安、茶飯不香的時候,辦公室主任找來賈鳳鳴,交給他一個任務:明天,陪領導出去辦事。
明天是周末,領導突然召喚,用意何為?賈鳳鳴心里嘀咕。不過打定了回鄉的念頭,憑他風吹雨打,兀自巋然不動。
領導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只是周末了,需要一個人陪著到古玩市場去轉悠。忙忙碌碌,難得得空,他也滿足一下內心所好,體味常人的那份自在閑趣。
古玩一條街。這兒奇貨可居,古玩異石琳瑯滿目,字畫、仿舊物件、新舊器皿充斥其間,令人目不暇接。甚至新版的人民幣也可以拿出來買賣,只是價格超出了面值,意在日后的收藏增值。果然就有老李所說的夜壺,看上去舊跡斑駁、古拙老舊,不過價格一般,并沒有老李講的那么玄乎。領導興趣盎然,看得很仔細,時而評頭論足,時而駐足細瞧,還不時回頭問隨在身后的賈鳳鳴的看法。賈鳳鳴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此刻,他哪有品賞這些真假難辨的古玩的心情。
轉了一大圈,領導還是停留在交易字畫的門廳內不走了。領導是內行,而且古玩字畫造詣頗深,每瀏覽一幅畫,都有獨到的見解、精辟的點評,令此間畫者頻頻頷首稱是,贊賞領導目光犀利、獨具慧眼,懷疑領導是不是行內的大家。領導微笑不語,意在不言中。最后,他停留在一巨幅山水畫前,駐足細看,良久不語。畫內,山嶺崎嶇,怪石嶙峋,絕壁連綿相環,有曲曲彎彎的江流繞石壁而過;江面上,千舟競發,揚帆舉棹,近處林木掩映之間,茅屋草舍隱約其間。畫內并不見一人,卻引發思緒萬千,嘆人生之無常,念天地之悠遠。
領導問:真的想回鄉下?
賈鳳鳴答是。
領導觀興正濃,似乎還要看出畫中隱顯的寓意。說你就不念日后的前程?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看著眼前的這幅畫,賈鳳鳴突然就想起了這句話。
領導暗自嘆息,喃喃自語:可惜了一幅畫。
賈鳳鳴徹底松了口氣。原來自機關上班的第一天起,他的心就一直吊著,現在,這顆吊著的心可以放下來了。
誰知,他前腳回到鄉里,還沒有在鄉政府大院里站穩腳跟,何晨隨之就趕了過來。
他說你這是為什么?
她說我是來尋找內心的愛!
他說不,你是來替你父親索要我的《歸園田居圖》!
什么《歸園田居圖》?何晨一臉的茫然,但她隱
約猜測到了什么。
賈鳳鳴還在懷疑何晨有著演戲的天分。這個時候,他不能隱瞞,便一五一十和盤道出他之所以平白無故上調機關的貓膩——全是這幅《歸園田居圖》惹的禍!
何晨恍然頓悟。她錯愕、驚異,又羞愧難當。不過,自始至終,她都不知曉什么《歸園田居圖》以及由此引發的一切。她對賈鳳鳴的感情是真切的,更希望如《畫壁》所闡釋的主旨,純真而美好。
其實,一開始,賈鳳鳴就不再懷疑何晨的意圖,只是他拗不過內心粘附的陰影。而現在,他更沒有理由對她說任何一句歪曲的話,哪怕是一個字,他都覺得殘忍。一切冰釋前嫌,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攔他去接受這份如沐春風的愛!
賈鳳鳴撣去何晨發梢上沾染的一路風塵,輕輕地把她攬入懷中。他覺得這似乎是個童話,而一不留意,自己卻成了童話里的主角。他敞開胸懷,任何晨委屈而幸福的淚水把自己淹沒,盡情地感受兩個人已經能夠疊加在一起的心跳。遠處,夕陽逾歸,晚照正濃,罄鐘響起,山谷悠悠,百鳥開始歸巢,往復著一個不老的主題。
那邊,領導已經暴跳如雷。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官場一世,穩打穩扎,不想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后生反剪了手。想不到哇想不到,賈鳳鳴看似顢頇的一個人,竟然在他眼皮底下挖起了墻角,神不知鬼不覺間,閨女已被他騙得死心塌地,寧愿和那小子廝守在荒僻的山區鄉野,也不情愿回來了。
只要他跺跺腳,這個市的地面也會抖一抖,可是,領導卻奈何不了自己的親閨女。來硬的,他怕傷了閨女,就先自軟了,說寶貝女兒,你回來,賈鳳鳴有什么好呢?
何晨說我愛他踏實,不花哨。
領導說那是假象,你還年輕,輕易看不出來。
何晨說我有自己的選擇。
領導氣得到衛生室掛水。可這事情還盡量不能讓多余的人知道,要是傳了出去,還不成了全市人民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痛定思痛,領導決定退一步海闊天空,索性成全這一對撓心的冤家,真是便宜了賈鳳鳴這小子。可私底下盤算,賈鳳鳴還是能經得起打量的一個人。這年輕人做事盡責,為人踏實,不虛妄,不油滑,不會看人下菜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這些,是難能可貴的為人品質,可如今官場跋涉,還需人情練達,曉于世故,日后,該多提煉才是。
他到底拗不過這口氣,把重新調回身邊的賈鳳鳴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的臭罵了一通。
賈鳳鳴一聲不吭。已經揀了個天大的便宜,他的心,跟一碗端正的水一樣平靜。
知道的人在笑:這是丈人罵女婿——屋內的事。
這一天,一家四口去看裝潢好了的新房子。房子是領導兩口子給女兒準備的。領導夫婦苦掙一輩子,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女兒有個好的歸宿。房子的裝潢按照何晨的意思置辦,布局簡約嫻雅,色調明快又吸收了復古的風格。何晨不喜歡富麗堂皇或者金碧輝煌的富貴氣息。
時間過得真快。領導感慨,女兒即為人妻,昨天還丫著兩只小手要他抱的一個孩子,今天,就要另立門戶,以為人婦,看來,自己真的是老了。想自己小心翼翼幾十年,放不下的無非是對孩子和字畫的珍愛。女兒已經有了著落,而這字畫仍嗔癡未了,令他牽腸掛肚欲罷不能。什么時候了卻了心愿,他便如陶淵明“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就是真到了一了百了的那一天,也會無憾而終。思來想去,不覺悲從中來,坐在還不曾有人坐過的新沙發上面目凄然,訥訥無語。
知夫莫若妻,何晨的媽是那么的了解丈夫。她心疼得掉了淚,扭頭看賈鳳鳴,說鳳鳴……
何晨攬住她爸爸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旁,語氣哽咽,說爸……
賈鳳鳴再也不能糊涂了,去往父親那里取《歸園田居圖》。
賈鳳鳴的父親拿出這幅珍藏了百余年的老畫,于今于時,它與賈家緣分已盡,是賈家對不起它。但作為人父,他覺得兒子因為這幅畫而改變了命運,攀上這門讓他省心的親事,也算是祖宗蔭庇,藏有所值吧。《歸園田居圖》留在賈家,也許是鳳凰落在了烏鴉巢里,被懂畫的人收藏才不枉畫者百余年前寄寓的深意。
他說兒子,你拿去吧,咱不配收藏這幅畫。
賈鳳鳴接過畫的時候,手在抖。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平地起雷。領導被省紀委的人帶走,從他家里搜出不少的贓物,但最多的還屬堆滿一個暗室的字畫。令人不能接受的是,這些字畫里居然也有一幅《歸園田居圖》。經專家鑒定,是為真跡。
賈鳳鳴真的糊涂了,他一時拿不準,自己手里的這幅《歸園田居圖》到底是真跡還是贗品?
(責任編輯 張雅楠)
胡悅,原名胡民主,安徽銅陵人,現居浙江金華,1972年1月出生,1990年參軍入伍,2006年轉業至地方政府部門工作至今,歷次在各類雜志報刊發表小說、詩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