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老母

◎周國恒

老公老母

◎周國恒

前言

中午想小睡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又進入了早上的那個夢境。時間被壓縮成一塊餅干，一對睡眠日淺的中年夫妻早晨醒來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品嘗幸福的滋味。那塊餅干好像是擱置太久的緣故，發酵出了些酒的味道。他們很有耐心，好像誰都不忍心打破那似睡非睡似夢又非夢的沉寂。

一

老婆！我剛才好像做夢了，好像說我犯病住進了精神病醫院，門上帶鐵欄桿的那種。夢中好像是你把我接出來，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回到了家，那個夢卻怎么也記不起來。我不應該胡思亂想，一走神就跑沒影了。

老婆！你別裝睡了，你真正睡著時打呼嚕像開火車，從你那平穩的呼吸聲里，我就知道你已經醒了，你還不知道吧？我也醒了，比你醒得還早。不過，我還是愿意接著偽裝下去，看咱倆誰能耗過誰!

在夢里我好像是得過一場大病，現在腦子特別清醒。我病了好多年了吧？腦子怎么感覺空空的，這些年可把你給累苦了，我真想就讓咱們倆一直這么躺下去，我知道你腦子沒閑著，可又沒法鉆進去看你在想啥！

我感覺到東方出現魚肚白了，窗玻璃上的小水珠正在一點點變得晶瑩起來，多好的日子！我得好好計劃一下！我們眼看就五十了，按現在的平均壽命，咱們差不多還有三十年活頭。把后十年去掉，到那時咱們不知老得什么樣。我想用今后的二十年干點自己想干的事。

其實人活到七老八十的時候，一天到晚半傻不苶，也就沒啥大意思。沒病沒災的，自己能料理自己還行，就怕！

二

死老公！我知道，你也醒著。早先你總說你睡覺不打呼嚕，其實你睡覺時的呼嚕聲比豬打得還響，你一不打呼嚕我就醒，習慣了！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多躺一會兒，我也真想再躺在你身邊多懶一會兒，我現在感覺特累，真想一睡不醒。

死老公，我現在不能確定你好沒好，醫生說你的腦子恢復得差不多了，不過就是得好好保養，盡量別受太大刺激。大夫說你這毛病就怕來回反復，再折騰幾次就萬劫不復了。

天下像你這么犟的人恐怕再難找到一個了，這些年跟你過得可真累。好在孩子再有兩年就大學畢業了，

管他好孬，自己能養活自己，也就算是盡到了我們為人父母的責任。

等你好了，可別再和孩子叫真！現在的社會，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咱小老百姓，沒啥大能耐，只得隨大流，家家孩子都那樣，你非得硬逼著他，老是和咱們小的時候比，差三十來年呢，咱那時叫個啥社會！你只能當他晚出生五年八年，多給他點時間，總會成人。

死老公，我們女人不像你們男人老是有那么多奇怪想法，能吃飽喝足，有個正當營生干，一家人樂樂呵呵的，這就知足了！你好了可別一見孩子面就給他講你那些大道理，連我都聽不明白，你還講個啥！

三

老婆！我知道，我這人想問題和別人不一樣，好像我這腦子和全世界人都不一樣。你不知道，打我二十那年回關里老家那趟，心里就種下病了。這事一直沒和你說過，我姥家是地主，那次回家，就在我二舅家呆了一天，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現在回想起來，我幾歲時就超敏感，我能影影綽綽記起自己兩三歲時候的事兒。老婆，你別不信！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就能記起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天安門廣場戒嚴的事兒，到現在我還記得你婆婆當時聽了眼睛瞪老大，其實我只記得被堵在一根比天還高的大柱子下，周遭是比螞蟻還多的瘋狂的人。你婆婆說那是毛主席接見的頭一天，大柱子是英雄紀念碑。這足以證明我記憶超凡，這正是我痛苦一生的根源。到現在我還經常回憶起，我小時候，在你公公換衣服時，我圍著他轉圈，就想看他胸口上那條一尺多長的疤，彎彎曲曲像一道閃電。

記憶最深的是我們在鄉下參加斗地主大會時，和地主的小孫子一起往地主嘴里尿尿，我說的我們可能不包括我，后來老地主跳井了，我和你婆婆嚇得足有十來天晚上睡不了覺。好像那年還發生許多事，有一個女的跳水塘，沒死成，還有一個跳井的，漂亮大姑娘，好幾天才發現。那時候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疑問的種子，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寧愿選擇離開？

我在家鄉上到小學三年，那時我就學會了從滿墻的大字報后面觀察這個世界，我想象美國的紙老虎是什么樣，蔣介石的禿腦袋為什么那么反動！我從小就愛想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不知他們是怎么鉆到我腦子里來的。

四

死老公，你知道不知道！在你丈人門上，他們一直都拿你當個怪物看待，我不好意思跟你學，這回你可千萬別再寫了，你寫的那些東西沒人能看懂，做人還是得實際一點。其實他們對你敬重的成分還是很多，不管理解不理解你。我是等咱們孩子都滿地跑了，我才覺得你這人想問題和別的人不一樣，咱們才認識那會兒一直就當你好學上進，以為我們和你差距大。

現在想來，你這人做事真的夠絕，你丈人去得早，咱媽身體又不好，這些年我們這個家全靠你支撐。結婚之前你和二妹夫就張羅著把房子給翻蓋了，就爸才走的那幾年，沒有你們倆撐著媽也就徹底崩潰了，一連好幾年總是要死要活地鬧，你不知道，那時我白天去上班都提心吊膽，現在總算熬出來了。死老公！現在回想起來，你做的事真的都能寫進書里，別人好像聽都沒聽說過。

沒過門的姑爺張羅給丈母娘改嫁，那時爸才走不到三個月，老三老四老五心里都拐不過彎來。其實老二也是聽了你一句話才同意，你說只要老人高興，高高興興活一天頂你憋憋屈屈活半拉月。我還記得給爸燒百天，老三哭得稀里嘩啦。你第一次大嗓門吼，你說誰能一輩子不成家天天守著老人。

那時你在咱家就那么大威信，后來我還說過你這人大男子主義挺邪乎。最絕的是不到三年，你坐在家里分派二妹夫領媽去打離婚。老光棍子是媽年輕時的相好，你和媽說隔那么多年，經歷那么多事，人心都被扭曲了，不怪誰，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開。我知道媽那次回來就想離婚，人被打成那樣，還過個啥勁！可媽不好意思再回來，你一說，媽心就定了。媽離婚那天你讓老二去，自己在家等信，我知道你心里疙瘩著，面兒上也有點掛不住。沒人怨你，也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事兒！就是事后回想起來，這事也算咱家一絕。

五

老婆！你終于忍不住了吧！我都感覺到你身上有好幾塊肌肉在發力，慢點起，這么大歲數了，別再像年輕時那樣，那時我總說你跟詐尸似的。

一想起詐尸，就想到小時候看到的跳井死了的老地主，我姥家是大地主，我小時候特羨慕他們，其實那時就剩下個空架子了，可日常生活的那些破規矩改不了，當時的老宅子里依稀想象得出他們早年的風光。

我是十歲左右跟隨父親離開家鄉的，我回去那年全國正在大喊改革開放。我媽是我二姥娘生的，和我二舅還有一個最小的舅舅是一奶同胞，小時候我們每次回姥家都是撲奔二舅那屋，二十多年前那次也不例外，我二舅親自招待我，在他和我舅母平時起居的那屋。

一張圓桌上就我們倆人，兩個正菜，兩個咸菜碟，兩壺酒。大表弟親自來給我們倒酒布菜，舅媽領著幾個小一點的孩子在外屋吃。我還記得在我小時候他們家吃飯不讓出聲，那頓飯吃得夾夾捏捏，特拘束。大表弟一手執酒壺，一手拿筷子，一直就站在邊上侍候我和二舅。兩錢五的小酒盅，不管你喝沒喝凈，哪怕你舔一舔，也趕緊給你再滿上。開始我讓表弟坐下一起吃，表弟只是樂，連多余的解釋都沒有。由始至終，表弟說話不到五句，句句離不了吃呀喝呀！

你再看看咱家兒子，一天到晚沒老沒少的，我沒跟你學過，管我叫過好幾回大哥了，一高興就和我論哥們。我愁的是全國得有多少這么大的獨生子女，一點敬畏之心都沒有，最少晚熟五六年，都大二了，啥家務也做不了，天天不是手機就是電腦。你說將來我們這么大個國家交到他們手里會變成什么樣兒！

六

死老公，你還真能忍！我還得上班呢！再咬牙堅

持兩年，等開始拿退休金我就換個輕巧點的工作，那時我們兒子也該大學畢業了，還得咬牙再站好最后一班崗。

老公！醒了還不起，不知你腦子里又再琢磨啥，多想點實際的吧，可別再滿腦子想那些跟咱老百姓不貼邊的事了。因為我們家的事，耽誤了咱們結婚生子，你今年五十，該給你過大壽，明年我也五十了，可我們孩子才大二，我同學朋友有好幾個都當上奶奶、姥姥了，我們還得咬牙再撲騰個五六年。可我現在真有點吃不住勁了，從下崗開始，我給人家做了八年保姆了，早五晚九，八年下來，就連一天的假期都沒享受過。

有時我就想，咱們這個年齡段正是人一生最脆弱的時候，要是有一天我倒下了，你可怎么辦。真要是死了也省心，要是真趕上得個半死不活的病你說可咋整。一這么想，就覺得老天對咱們還真就是天大的眷顧，沒病沒災的真好，再累幾年吧。

現在的孩子們三十大幾了都不著急結婚，這可是個愁人的事！咱兒子和我說，他將來還要考研，你不同意，說他是逃避承擔。我也知道他天生不是學習的材料，可真讓他到社會上去闖蕩，誰肯給你機會，他們這茬人，連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料理不好，就別提給人家創造剩余價值的話了。

老公，我還記得，早在孩子兩三歲時，你就說過我，不讓慣孩子。你說，就咱們這一茬人，你們條件好點，我從小就沒有一點做孩子的感覺，就好像小豬小狗一樣稀里糊涂地長大了，現在生活好了，能讓孩子再像咱們那樣嗎！

你好了我也不讓你去打工，連保安你都做不了，窮富也不差你那一千塊錢，你愿意寫就寫吧，就像你說咱媽，活得開心就行。

七

老婆呀！我知道你累，也知道你一直在咬牙堅持，可我沒辦法，我顧不了你。我一直想做個好男人，現在房子有了，孩子上學的錢也夠，就差將來孩子結婚的錢，讓他將來自己去撲騰吧！

老婆，有一回你說有的家長把養孫子的錢都給準備出來了，其實算不上好事，那是對他們下一代生命過程的剝奪。過份的愛有時是殘忍的，就像我以前總愿意給你講的那個給樹苗過多地澆水會導致爛根一個道理。你看沙漠里的植物生命力最強，就是根扎得深！

不是我找借口，我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早在不到二十歲就確定了，我有二十多年沒有行動，是因為我需要社會生活作為資本，我不是想成名成家，也沒想通過寫作掙錢。人一輩子總得做點能證明自己存在的事兒，我從小就想與眾不同。我和你成一家是有私心的，我想知道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家是個什么心態。

老婆呀！給你說句實在的吧，一開始咱們才認識時，我是真的不想和你在一起的，不只是嫌你們家負擔重的事，我那時就考慮到下一代的教育問題。

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像我姥家那種地主大家族的文化傳承也不一定是好事，對年輕一代的心理成長太過壓抑。后來我從我那些個表哥表弟的身上反省，光他們一家我就有二十來個表親，現在看來他們個個都根紅苗正，在他們四鄉八村人人都得高看一眼。

就我二舅家大表弟，給我倒酒的那個，初中沒念完，十幾歲就跟著下地干農活，現在是私企老板，最少幾百萬的家產，最讓人刮目的是他把整個家族都帶起來。現在我二舅又成了地主老財，十畝地大的園子，三層高的獨棟小樓。現在我明白我們的教育問題出在哪兒了，心動不如行動，勞動應該是教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我記得“勞動創造了人”這句話教材書上早就有，可就沒人認真去體會。越是簡單淺顯的道理越容易被我們忽略。我當時最大的思想壓力就是你們家沒有儒學文化之根，同時我也知道傳統的道德觀念在你們這類生存于貧民窟中的家庭根深蒂固。

讓我改變主意的是一個白日夢。

到你家看過之后，我有一禮拜拿不定主意。那天中午去書店，碰到姜子牙，長得特別像演姜子牙的藍天野的白眉毛白胡子老頭，隔著衣服他就說我左右肩膀頭各有一個痦子，叫肩擔日月，我一聽就明白。真是奇了怪了！過去好長時間，我開始懷疑那是一個夢境，為這當時我還去找過幾次那個老頭，當然一無所獲。

八

老公！我可跟你耗不起了，再過五分鐘我就起，我都躺累了，咱生來就不是享受的命！

貪上這樣的老板，多受點累也值，年年給咱長工資，過年那幾天也不白操持，五百塊錢的紅包，不少！少歇幾天也舒服。

有時候想起來也打怵，你說人家經常在大飯店鮑魚海參地吃，口味能不高么，就咱這一個開小吃部的水平，能用咱做飯也就不錯了。

其實富人的生活就是花大價錢買垃圾吃，受你的傳染，開始我總想告訴他們，那種吃法對身體的危害最大，越是貴的東西毒素越多，就咱們平常吃的蘿卜白菜土豆最養人，對身體有害的物質投入最小。

人這種動物就是奇怪，以前吃糠咽菜也不覺著饞，現在你讓我下崗回家我就怕自己不能適應。你不知小時候我們家那個窮，幾年不見葷腥，有一年過五月節，發了錢，一人煮一斤雞蛋，那也搶，整個往肚子里吞，眼球差點憋冒泡!

現在想想，活得真值了！

九

老婆，你忍不起了吧！要走就走吧，做驢做馬的命！我才省過磨兒，剛才外邊的亮是路燈晃的，現在外邊反而更黑了。小心點，路上有冰！

你還記得去年我和兒子生氣吧，你說就過年那幾天，馬路上一個鬼影都沒有，十多里地，心里發瘆。兒子放寒假，正好呆得難受，我讓他陪你，他說起不了那么早。就為這，我心里就一直疙瘩著，今年他回來，我話都不愿和他說。我對他們這代人一點信心都沒有，越是這樣，我越覺得有必要去寫，要為他們這一代人做點什么！

我也不輕巧，你一走我就開干，一直到你下班回家，我早上做一頓飯吃一天，就吃飯時看會兒新聞算是放松一下。最近頸椎犯病了，學你貼膏藥，好在不嚴重。打一天字下來，手指頭都疼，和你比，還是自在多了。

我想起了！洗把臉，就開干！早上腦子好使，有時六點鐘吃早飯之前我都能寫一千多字。我一年寫了八本書，有三本出版社給了回信，想出書，得自己掏錢。沒人讀書，出版社也難！這世道怎么了！

十

死老公！非得等我先起。

起吧，不趕趟了！

起！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