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曉冬
生命
◎孟曉冬
只那么“轟隆隆”的一聲,只那么“啊——”地一聲慘叫,橋的前部就塌了。他的兩腿被石板無情地夾住了。
他叫“黑狼”,所有工地的民工都這樣叫。實際上,他長得也真黑,臉上脖子都像抹了墨,只有那牙是白白的,眼睛像非洲人一樣亮。
橋沒建成,他還年輕。
他還年輕。
此時,黑狼像觸電一樣嗷嗷直叫,可民工們仍然小心翼翼地探著步。
人們忘了,塌后的橋是結實的。
工頭跑到了橋底。作為工地的承包者,他不忍心地閉上了眼睛,那情景,好慘!黑狼的腿已經讓石板撞擊成碎粉了,正耷拉在橋下。
血,“滴噠噠,滴噠噠”地染紅了橋下的小水泡。
“你,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你去叫吊車來,快去!”工頭抽搐著瓜子臉,雙手痛苦地拽緊了頭發。
黑狼不叫了。他黑黑的臉上顯得有些蒼白。他奇怪地看著驚恐的人們,仿佛這突來的災難并沒降臨在自己身上。
他向前指了指,艱難地揮揮手。
人們順從地閃到一邊。
黑狼的眼睛閃爍出碑石一樣的光芒,他貪婪地看著遠方。
遠方有一片梨樹掩映的村莊,風正吹著白花搖曳著。
身旁的民工說,黑狼的家在河南,有好多好多的梨樹。“日子好嗎?”不知誰顫顫微微地問了一句。“好?要是好誰還來東北當民工啊!”
人群沉默了。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開著死亡之門。
工頭焦急地看著黑狼,看著這位干起活來像一頭野牛似的漢子:“好兄弟,堅持一點吔,千萬別閉眼睛。”
救護車呼叫著駛來,“哧——嘎”在橋頭剎住了。車上跳下一名提著藥箱的老醫生,他推了推要滑落的眼鏡,輕輕走到黑狼跟前,摸了摸黑狼的脈搏,又跑到橋下看看黑狼的雙腿。看得出,他是個很有經驗的醫生。跟在醫生后面的工頭問了一句什么,老醫生惱怒地擺擺手:“吊車不能吊,也無法吊,只能,”老醫生做了一個鋸的動作,“否則他活不了!”
“現在——吔?鋸腿?”工頭臉上驚訝得像蟈蟈。
“對,擺個簡易帳篷,再打電話給市醫院,馬上派個止血專家來。”老醫生指示護士迅速給黑狼輸液,并和藹地告訴黑狼:“你得手術,就會好的。”
黑狼沖他笑笑,很勉強。搖搖頭。張張嘴。可吐出的聲音卻很弱很小,“求……你,別鋸俺的腿。”
“不這樣你活不了,孩子!”老醫生充滿愛意地說。
“俺知道,可俺……求,求你了。”黑狼突然哭了,淚珠在他落滿灰塵的黑臉上劃開道道,又飄落在石板上,好可憐!
“不行,這是我的職責,我是醫生,我不能見死不救啊——”老醫生輕松地做了一個鬼臉。
滿身灰塵的民工都眼巴巴地瞅著同來的伙伴。
“黑狼,”工頭彎下腰,眼睛濕潤著,他摸了摸黑狼的頭,“好兄弟吔,留著生命吧,你還年輕吔。”
黑狼依舊搖搖頭。
“別這樣吔,這樣把我坑了吔。我知道你有個眼瞎的老娘,我把她接來,再給你娶個媳粉(婦),幫你在東北安個家吔,啊?你還年輕吔,啊!”工頭說。
黑狼咬咬嘴唇,眼神跳閃了幾下,又低下了頭,他拔掉了輸液管,堅決地說:“你……要是……強行的話,俺日你祖宗!”
老醫生皺了一下眉頭。作為醫生,他是個心理學家,他看得出黑狼內心的絕望是任何手術無法治愈的。他真的不明白,這么年輕的人為什么這么輕視生命,難道天底下的小人物,都奢望自己完整地來到人間又完整地走完一生?他無奈地望望工頭,又瞅瞅周圍的民工長嘆了一聲,“你頂多還能活20分鐘。”老醫生覺得自己的話超越了人道,他歉意地看看黑狼,“打一針強心劑嗎?”
黑狼感激地點點頭,又艱難地抬抬手,示意工頭到他身邊來。
“兄弟,有啥話你就說吧。”工頭流著淚。
黑狼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條躲在枯河床上的鯉魚,拼命張著嘴:“求……求你,別——再——偷工減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