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頭腦的高尚樂趣

■ 齊 原

享受頭腦的高尚樂趣

■ 齊 原

著名物理學家楊振寧在論述“美與物理學”的關系時談到，英國著名物理學家狄拉克對數學的貢獻是從他頭腦的美感出發的，他認為數學的最高境界是結構美和簡潔的邏輯美。這位杰出的物理學家成功地把量子力學和相對論結合起來，建立了相對論波動方程，并預言了正電子的存在，后來又被實驗所證實，因此獲得了1933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正電子的發現，開辟了量子力學之后物理學發展的一個新時代——基本粒子發現的時代。楊振寧這樣描述這位物理學家，狄拉克方程“無中生有，石破天驚”地指出為什么“自旋角動量是1∕2，而不是整數。初次了解此中奧秘的人都無法不驚嘆其為“神來之筆”，是別人無法想象的妙算。楊振寧對狄拉克的贊美幾乎是當時所有大物理學家的感受，既使是極負盛名的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看了狄拉克文章，也無法想象他怎么能有如此神來之筆，他甚至給朋友寫信描述自己的壓力，為了不被狄拉克持續影響，他只能換一個“題目”去做。

雖然，同行認可充滿數學美之妙的狄拉克方程，但對他提出的“負能”現象是絕對不接受的，這其中就包括海森堡。狄拉克始終堅持自己充滿對美享受的理論。正如他自己所言：“這種對數學美的欣賞曾支配著我們的全部工作。這是我們的一種信條，相信描述自然界基本規律的方程都必定有顯著的數學美。這對我們像是一種宗教。奉行這種宗教是很有益的，可以把它看成是我們許多成功的基礎。”

這種通過頭腦而感受到對美的享受，如信仰一般發自內心的喜悅與崇拜，讓偉大的創新精神和靈魂充滿了堅毅剛強的力量。

同樣，讓頭腦對“高尚的樂趣”享受的還有一位智者，因發現行星運動三大定律而被后人尊稱為“替天空立法的偉人”——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他在第一本著作《宇宙的奧秘》獻詞中講道：“有理性的人并不理睬無教養者，因此發出的要我們停止這種研究活動的吵嚷。我們容許畫家存在，是因為他悅我之目；承認音樂家，是由于他娛我耳，雖然他們并沒給我們帶來其他實惠。的確，他們的作品所引起的歡樂不僅有益于人類，也是人類的光榮。當我們允許耳目享受歡娛時，卻嫉妒腦子享有自己高尚的樂趣。這該是多么缺乏教養，多么愚蠢啊！”

當回首歷史的天空時，我們看到一批批仰望頭頂上燦爛星空的人們，狄拉克就是其中一員，他曾發出這樣的呼聲“我就要結束這個我認為是激動人心的年代了”！這是一個關于原子知識的基礎上，理論思想有迅速發展的年代。從那以后，物理學繼續迅猛發展，但已沿著不同的路線發展了。狄拉克回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物理學史上的“黃金時代”時，他稱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幾乎時時都有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在醞釀和誕生”。在狄拉克筆下展現了自己親身經歷的這一歷史時刻。他認為一個通過頭腦產生的理論，“在數學上的優美性比他在實驗上得到證實更為可愛”。正是這種對美的追求，使得他非但沒有對譏諷他的海森堡視為對立，反而將自己的發現成就，曾受到海森堡影響的“隱私”公諸于世，“要不是海森堡，我在研究原子理論方面絕不會有任何進展的。我太喜歡玻爾軌道了，需要一種非常不同的智慧才能拋棄用玻爾軌道剛建立起來的理論。”

這位帶給狄拉克“不同智慧”的海森堡頭腦的享受是什么？海森堡在1927年提出著名的測不準原理，從根本上動搖了決定論的信條，對人類的認識觀產生了深刻影響。他認為“美是一種理念，是一種理想的形式”，是“部分與部分，部分與整體的固有協調”。這種“美的光輝”可以引導頭腦去發現現象之間的普遍聯系。這種“美”不是從外部獲得的，“而是一直就存在于心靈的無意識領域，魂一見到美的東西就會感到敬畏而戰栗”。從狄拉克、海森堡對美的感悟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科學家頭腦對美的享受，往往是科學理論得以建立的重要的源泉。

尋找這種大腦對高尚美的享受，也會發現這些杰出的科學家如此境界，與中國古代的先賢哲人的境界有著驚人的相似之妙。《周易》中“坤卦?文言”講道：“君子黃中道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肢，發于事業，美之至也。”中華傳統文化對美推崇至上，是講厚德載物如大地般的柔順與包融之美，由此而引申闡發經典的意念是說，君子內蘊大地的柔順之德，通達事理，居于自己所應居的位置，美存于內心，通達于全身，要表現在行為上，在事業中可得到發揮，其美就能達到極致。

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先賢對美的價值取向的追求，與幾百年以來西方杰出的科學家有著貼切的相通之處，他們都在追求真理美的精神世界中，頂立天地探索宇宙規律，為天地立言，為人類造福。所不同的是，中華民族先賢對精神境界中，天、地、人、事和諧之旨的愿求更為強烈自覺，尤其注重陶冶自我的身心修養。《周易》中“乾卦?文言”講道：“乾元者，始而亨者；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卦辭所言乾元始亨，是指天與萬物發展亨通，用美好的利益使天下萬物受益，卻不夸耀自己的利萬物之功，真是博大啊！偉大的天宇啊，它剛健有力，居中守正，美得純粹之極。從這一段文言的敘述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中華傳統文化中對優秀“大美”境界的追求與信仰。不夸耀自己美利萬物之功，如此人文精神延綿幾千年而至今仍熠熠閃耀著燦爛的光芒。

在中國古代經典中，《周易》被譽為“群經之首”，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周易》中所揭示的陰陽理論，天下萬物的整體觀與變化觀等，幾千年來一直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精神追求。宇宙萬物之變化衍演，天地有規律可循，自然萬物與社會人事，皆有修養德化之需要。《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名言。象征天道運行不息，亦需君子奮發向上，永不懈怠，這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奮斗圖治的不懈追求。“乾卦?文言”中說，元，是一切事善事物的統領；亨，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聚合；利，是得道有義的體現；貞，是真誠做事的根本。君子之大美包涵著真、善、仁、義、信等，均是國家社會治理者所必備的品德。此若天行健，必須修養而德之，仁人志士履行仁德，才能成就事業。《周易》中“經文?傳文”中說，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這段話中，可以了解知道君子志士所享受的高尚樂趣，是心靈與大腦的洗滌凈化，也是要增進道德修養，建功立業，忠誠守信；言辭要反映內心的真實想法，可使事業積累壯大；知道自己要達到的目標，就可以深談事物的細征；知道事情的終極成果，就可以省察行為適宜。如此身心修養，其如經文所言“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君子終日勤奮享有“乾乾”之光，健而又健的高尚樂趣，安閑細心，即使有危險，但終不會造成災殃。

楊振寧推崇狄拉克對數學美的孜孜以求，更對他的文章風格極為贊賞。曾想把他文章風格推介給自己的文、史、藝術方面的朋友。一日在香港《大公報》看到一文，引用唐朝詩人高適的詩句“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他非常高興，覺得用這兩句詩來描述狄拉克方程和反粒子理論是再好沒有了：一方面狄拉克方程確實包羅萬象，而用“出”字描述狄拉克靈感尤為傳神。另一方面，狄拉克于1928年以后4年間，不顧玻爾、海森堡、泡利等當時大物理學家的冷嘲熱諷，始終堅持自己的理論，而最后獲得全勝，正合“風骨超常倫”。由這則典故可見，楊振寧由衷的贊賞狄拉克那種享受“高尚的樂趣”的境界。

“一粒砂里有一個世界，一朵花里有一個天堂，把無窮無盡握在手掌，永恒寧非是剎那時光”，也許借用英國著名畫家、詩人布雷克的不朽名句，來描述經典《周易》中，育涵的宇宙大道與人類文化，極度濃縮和包羅萬象的智慧更恰當，因為他厚載著“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生生不已的“高尚的樂趣”之美，跨越了歷史的時空，至今仍充滿堅毅奮發的活力，能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增添動力。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