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明朝時期的女性財產權,一般認為,女性的財產權比前朝進一步下降。如白凱認為,明初開始實行了所謂“侄子強制繼嗣”條例,限制了親女的繼承權[1]。筆者認為,實際上是否存在此條例尚且存疑,呂思勉即認為,古代并無強制立嗣之法,且在律令及司法實踐之中均有對立嗣人選、五服的限制,如長子不能立嗣別家,素有嫌隙者不能立嗣等[2]。因此理論上存在宗族有子卻無法繼承的絕戶,實際上也有寡婦為了使女兒全盤繼承而妄圖趕走嗣子的做法。此非本文重點,不再贅述。實際上,女性財產權“傳統法律在財產繼承上,法律原理與實定法律及法律習慣存在著不一致”[3]。因此,對明代女性財產權的考察不能僅依據法律條文,還要對相關案例進行具體分析。《盟水齋存牘》是明末顏俊彥在廣州推官任上所撰的判語與公牘專集,其中不少案件(如“爭產”“爭繼”方面的案件)與明末女性財產權有關,從這些案牘中可推測明末廣東女性財產權的大致實況。本文試圖從法律習慣與司法實例入手,基于《盟水齋存牘》中女性財產糾紛相關案例,辨明明末女性在社會實踐中體現的財產權,探討婦女真實的法律地位。
中國古代的繼承權,其核心是基于宗法制嫡長子繼承發(fā)展而來的宗祧繼承,即承擔祭祀權的繼承。秦漢以降,宗法逐漸下移,隋唐之后,門閥制度解體。宗法制度作為一種社會組織形態(tài)雖已不復存在,但是在家庭范圍內的影響仍然巨大?!叭酥疅o子,而至于立繼,不過愿其保全家業(yè),而使祖宗之享祀不忒焉耳。”[4]所以中國的財產繼承是依附于宗祧繼承的一種家族繼承。也正由于:其一女性沒有祭祀權利;其二女性出嫁后,不再屬于本家,是屬于入夫家宗廟,受夫家祭祀的夫家人。這兩點直接導致女性在財產繼承中的權利遠小于男性。
另一方面,正是因為前文所述的財產繼承的家族性,再加上傳統中國是鄉(xiāng)土社會,基本結構是家庭、家族、村落、社會、國家,秩序構成與社會結構一致,作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礎,家禮是中國古代社會秩序中最為基礎的部分,為國法之鋪墊,補國法之不及。在家禮中,冠、婚、喪、祭是主體,這其中不可避免牽扯到女性,因此在討論女性權利時,家禮是極大的影響因素。家族與國家由于利益出發(fā)點不同,在對女性繼承權的規(guī)定上也存在不同,又由于中國古代禮法融合的特點,有時“法”并不是嚴令,而僅是一種引導與提倡。因此在《盟水齋存牘》的許多案例中,都可以看出家族實際施行的財產繼承與律令不盡相同。正因如此,案例中的司法實例比律法更貼近于社會生活中真實的婦女財產權。
關于女兒的直接繼承權,有《大明令·戶令》第27條:“凡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者,所生親女承分。無女者,入官?!保?]239依律令,明代親生女不管出嫁與否,在戶絕的情況下可直接繼承遺產,只在完全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才將遺產入官。而宋代依戶絕法規(guī)定,即使有出嫁女繼承,也只能繼承三分之一,其余并入官。據此認為明代政府對絕戶財產的擷取少于宋代,是符合法制史實際的。除絕戶繼承外,還有兩方面能夠體現女兒實際擁有的財產權:其一是本家給予的嫁奩之資,其二是由于女婿享有繼承權而間接享有的繼承權[5]239。這兩點在《盟水齋存牘》中均有體現。
明朝中后期,奩資一般十分豐厚,“嫁女之家貲妝之具,動至千金,售產傾資,習不為異,病不能嫁者,多致育女不舉”[6]?!睹怂S存牘》中也有體現。如嗣子黃良玿[7]212案,“其三十畝聽李氏嫁女為奩撥之產”。爭繼馬邦祚[7]541案,“馬氏尚有四女未嫁,聽十石為奩資”。女兒參與財產繼承分割,影響了嗣子所繼承的財產份額,這必然與嗣子產生利益沖突。官員時常試圖從嗣子與女兒之間尋求平衡,既不愿嗣子擠壓女兒奩資,更不愿因女兒影響嗣子的繼承權。如爭繼馮鳴敬等[7]207、爭田薛掄禎等[7]532兩案中,官員對嗣子貪得無厭,妄圖擠壓女兒奩資之行,頗為不滿:“撥奩之資即稍稍加厚,亦不為過。”“以嫡血所留,止此獨女,分以百一,原不為過?!币环矫?,上述兩案盡管于理都是嗣子妄行,但嗣子的財產權利并沒有因此被剝奪,因此女兒的財產繼承權仍局限于嫁奩。另一方面,在女婿伙同其妻族宗親爭奪嗣子財產的爭繼陳演瑚[7]207案中,妄圖奪嗣的女婿一家仍獲得了“撥六十畝為奩資”的財產,女兒的嫁奩同樣是不可剝奪的。
從前面幾案均可看出,女兒在嫁奩的獲得上,其數量著實不薄,某種意義上,嫁奩是女兒繼承父系的部分資產。可以看出,現實中女兒的繼承權并不止絕戶繼承一種繼承方式,并且其繼承權還在司法糾紛中有一定的保障。
如前文注釋中所引《大明令》所言,作為“半子”的女婿是有名正言順的因養(yǎng)老而獲得財產繼承權的。在這方面,無論是以教化人民為第一要務的政府,還是從儒生成長起來的官員,都更注重權利與義務對等的原則,因此在《盟水齋存牘》中有不少盡到養(yǎng)老義務的女婿面對在祭祀權方面未盡義務的嗣子時,得到一大筆家產的案例。如爭繼王嗣昌等[7]206案中,由于“慣殮之費,哭泣之禮一聽其女婿為之”,因此“三人均任葬事,最為公平”。財產一分為三。又如爭產劉肇鳳[7]715案中,因為女婿陳體夫“一切喪葬之事,體夫已一肩擔去矣”,因此“屋聽體夫照管業(yè),經營喪葬”??梢娕龅睦^承是在承擔義務的基礎之上的。
在上述幾案中,體現的是家族宗法同血緣及親疏關系的矛盾。女兒、女婿均無宗祧繼承的權利,但從血緣與親疏關系上講,女兒往往是其最親的人,所以,無論是立嗣之人還是審案官員,想盡可能多的為女兒爭取最大的權利,此不失為實現“父慈子孝”理想社會圖景的努力。
妻子在法律中并不是亡夫財產權的法定繼承人選,但是作為亡夫的妻子,仍然擁有財產的處理權。妻子的財產權,主要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作為妻子對嫁奩的處理權,其二是作為孀婦對亡夫財產的處理權。
關于妻子對于自己嫁奩的處理權,宋《名公書判清明集》中有“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4]140之說,說明在正常情況下,婦女有對自己奩產的處置權。而關于婦女改嫁時嫁奩的處置,《明會典》規(guī)定“其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8],婦女改嫁不能帶走嫁妝。但實際上,晚明的文學作品如李漁《無聲戲》、蘭陵笑笑生《金瓶梅》、馮夢龍《喻世明言》等書中,均存在婦女改嫁帶走奩產的情節(jié)。在《盟水齋存牘》中,也存在類似的例子:在爭產李氏[7]172和訟婚馮維節(jié)[7]213兩案中,實際上都是圍繞談遇妻子紅杏出墻與馮維節(jié)偷偷成婚一事,在法,奩產無需退還,但在理、在義、在情,推官則另有主張“何復留此不潔之田,為睹物思人,猶有余恨”,“談遇棄其妻而并棄其田以存秀才志氣,義也”。因此,不論是文學作品,還是司法案例,都存在婦女改嫁時帶走奩產的情況,甚至是在與人通奸的情況下亦然。
對于寡婦的財產權,寡婦在有子情況下的繼承,實際上多半是“代子營業(yè)”,起到財產監(jiān)護作用,寡婦與夫家宗族發(fā)生訴訟的案例,以立嗣為主,很多人入繼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獲得財產,這也就導致爭繼與爭產的諸多問題,引發(fā)了家族與寡婦之間對于立嗣人選的糾紛。丈夫的族人也會有趁寡婦勢單力薄而入,妄圖爭奪財產的行為。此外,也有寡婦妄用亡夫財產引發(fā)夫家不滿的現象出現。
寡婦的財產權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寡婦自行選擇嗣子的“愛繼”權利[5]368。如爭繼方鐘棠等[7]208、爭產伍于燦[7]389案、訟繼陸文柬[7]543案等,在繼子并未犯大過錯的情況下,寡婦仍可以利用“愛繼”更換繼子。對于夫族人妄圖通過入繼強行占產,如爭繼葉自新[7]418案、爭繼羅啟善等[7]205案、倒賣繼業(yè)仇炳先等[7]395案、越占孀產董士升等[7]395多案中,寡婦立嗣時出現問題,夫族宗親趁虛而入搶占家產,最后判官均判決由寡婦自行決定入繼,事實上起到財產監(jiān)護者的身份。這說明由孀婦暫時執(zhí)掌家庭財產的現象是很普遍的。
但是同樣也有婦女處置夫家財產不當引起夫家不滿的訴訟。在實際生活中寡婦可以處分丈夫的財產,包括賣給外族。訟田胡世貞等[7]415案中,孀婦周氏最終給外姓的土地面積達60畝。訟地粱瑜[7]590一案,“地贖回,聽二孀婦賣”。即使在非正常的交易中,寡婦出賣丈夫財產也沒有受到法律制裁。爭田產劉原墨[7]192、絕產張興祥[7]200兩案,孀婦英氏和鄧氏急于改嫁而把田產和房產低價賣與外族。交易雖然受到司法干預,但只是補足價格給族人,買賣仍舊有效,買者被杖責并補足差價,但孀婦并沒有受到任何制裁,其賣產所得也沒有被夫家追回。擅賣繼產張上節(jié)[7]210案中,孀婦劉氏擅自賣田,田雖被追回,同樣也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以上說明寡婦對夫家財產有一定的處分權。甚至改嫁的寡婦都是有可能帶走夫家的一部分財產的,這遠遠超出律令所規(guī)定的婦女財產權。
單就律令上來說,明代嗣子繼承范圍的擴大與政府對絕戶財產擷取的減弱互為表里,私人財產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強化。婦女在絕戶時的財產繼承權得到擴大,但是由于嗣子繼承范圍的擴大和奸生子繼承權的確立①而導致親生子缺席的情況下獲得絕戶繼承權的可能性卻相對變小,兩者相抵觸之下,婦女的財產權是否被削弱還有待進一步分析。
但就司法實踐而言,我們可以從《盟水齋存牘》看到,明末的女性在實際生活中,擁有遠大于法律規(guī)定的家庭財產權。官員們在審斷案件時,很重視“法”“理”“情”三個要素的協調統一。雖然嗣子觀念一直存在,但是女兒仍擁有財產繼承權。寡婦對夫家沒有法定的財產繼承權,但是這種不完整的繼承權對夫家財產仍有巨大的影響力。明代婦女擁有離婚改嫁權、財產繼承權和財產支配等權利,這也使明代婦女在財產繼承上有比前朝更多的權利。
出現這種情況是與《盟水齋存牘》的成書背景分不開的。明代商品經濟比宋代更發(fā)達,明末已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廣東地區(qū)尤其如此,充當了資本主義萌芽的先驅。地方官府對案件的處理更貼近于民間慣行。另外明朝是宋明理學盛行時期,為了鞏固貞潔的重要性,相應地在司法實踐中擴大了寡婦的繼承權。而在明末出現了以李贄為代表的思想解放運動,在本書成書的廣東地區(qū)造成了一定影響,使得司法實踐更注重于“情”,并放寬了對寡婦改嫁的處置。盡管宋明理學與思想解放是一對矛盾激烈的思想,但有趣的是這兩者在改善婦女財產權方面卻并行不悖。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明末女性在家庭財產全方面比以往有了很大提高。
注釋:
①據葉孝信的研究,奸生子在唐宋無繼承權[4]。但《大明令·戶令》規(guī)定,如別無子,立應繼之人為嗣,與奸生子均分;無應繼之人,方許承紹全分。明代奸生子的繼承權得到了律令的確認。
[1]白凱.中國的婦女與財產:960-1949年[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
[2]呂思勉.中國制度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3]何燕俠.女性財產繼承權的歷史考察:法原理與法習慣方面的糾葛 [J].大連大學學報,2003(03):37-40.
[4]名公書判清明集 [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大明律[M].懷效鋒,點校.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6]汪循.汪仁峰先生文集[M].四庫全書存目本.濟南:齊魯書社,1995:189.
[7]顏俊彥.盟水齋存牘[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8]明會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