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永禮
“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是一句俗傳之語,說的是中國各朝修撰的二十四部史書卷帙浩繁,事件人物眾多,難以厘清說明白。其實,這源于南宋丞相文天祥在被俘后答復(fù)元朝丞相博羅勸降時的反問。據(jù)文天祥獄中所撰《紀年錄》記述樞密院引問的情景,當時通事問他:“汝有何言?”文天祥答曰:“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以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博羅抓住文氏所說“天下事有興有廢”,問道:“你道有興有廢,且道盤古王到今日,是幾帝幾王?”用意讓文天祥從盤古縷數(shù)到元世祖,這樣就等于承認了元朝為當今全中國之主。不料,文天祥窺破其意,作色回答道:“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我今日非赴博學(xué)宏詞科,不暇泛言。”提醒博羅,這不是科場考試而是被俘受審,十七史中所記載的朝代興亡隆替、人事榮枯浮沉、評騭是非曲直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從而不卑不亢地回避了正面作答,也對元朝表示出輕蔑的態(tài)度,駁得博羅啞口緘言。延至清代,始有二十四史之謂,因而此話也被引申為“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
以“正史”作為史籍分類,始于《隋書·經(jīng)籍志》,后世各朝陸續(xù)增加,至宋代定為十七史。雕板書雖唐代已肇其端,但未形成獨立形態(tài)。宋代立國以后,重文輕武,雕版印刷技術(shù)得到長足發(fā)展,太宗淳化、咸平年間,詔令選官分校《史記》、前后《漢書》、《三國志》、《晉書》,校畢分送杭州和國子監(jiān)鏤版,為正史刊刻之始。終有宋一代,次第校刻十七史,即《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新唐書》、《五代史記》。明代,增加了《宋史》、《遼史》、《金史》、《元史》,稱為二十一史。至清乾隆四年(1739),下詔開雕全史,增加了《明史》、《舊唐書》、《舊五代史》,是為武英殿本《欽定二十四史》,共三千二百余卷,四千余萬字。二十四史因系國家所頒修,主要以紀傳為體軌,且年代相接,古今貫通,被奉為“正史”。
累世刊行的二十四史版本甚多,目錄學(xué)家王紹曾撰有《二十四史版本沿革考》,講述頗詳。匯刻本約為六種,即宋紹興本《眉山七史》、元十路儒學(xué)合刻本《十七史》、明南監(jiān)本《二十一史》、明北監(jiān)本《二十一史》、明汲古閣本《十七史》、清武英殿本《二十四史》。南宋《眉山七史》所刻為南北朝七部史書,即《宋書》、《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雖為私家刊本,但因刊刻年代早,較多保存了史書的原貌,少有后世輾轉(zhuǎn)翻刻出現(xiàn)的訛誤,元代以后遞有修版。元代官刻書首推國子監(jiān)本,正史以《元十路儒學(xué)合刻本十七史》最為善本。葉德輝《書林清話》以為:“宋本以下,元本次之,然元本源出于宋,故有宋刻善本已亡而幸元本猶存勝于宋刻者。”明嘉靖年間,南京國子監(jiān)以所存宋、元舊版加以補葺,刊成《二十一史》,世稱“南監(jiān)本”,多存宋、元舊槧原貌。后因書版殘損漫漶,明萬歷年間,北京國子監(jiān)據(jù)南監(jiān)本繕寫刊刻,世稱“北監(jiān)本”,雖行款整齊,終不如南監(jiān)本近古且少訛字。明末清初,毛晉刊刻《十七史》,為私家刊本,世稱“汲古閣本”,其書多據(jù)宋、元舊版,并加以考校,但質(zhì)量不一,有的史書校對草率,被清代學(xué)者指摘,王鳴盛撰《十七史商榷》,改訛補脫,去衍正疑,遂為后世所重。清乾隆四年(1739),武英殿校刊《十三經(jīng)》畢,開雕《二十一史》。因《明史》成雕在先,又下詔增刻劉昫《舊唐書》和從《永樂大典》中輯刻薛居正《舊五代史》,合為二十四史,世稱“武英殿本”。由于校勘粗疏,訛脫嚴重,盡管號稱精審,并重加校訂,但終難饜人心意。道光四年(1824),新修殿本,校補漫闕,但多為淺學(xué)誤改,因此更不為人所重。延至清末,同治年間金陵、淮南、江蘇、浙江、湖北五省官書局舍殿本而據(jù)汲古閣本合刻《二十四史》,世稱“五局全刻本”。局本二十四史為超越殿本,各局延請一些著名學(xué)者擔(dān)任校勘,并參考別本,吸取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等學(xué)者的考訂校改底本,雖有的史書校刻較精,但質(zhì)量參差,失誤處亦復(fù)不少。此外,光緒年間,還有同文書局本、竹簡齋本、史學(xué)齋本、五洲同文書局本的石印本;新會陳氏的翻刻本;圖書館集成局活字排印本等《二十四史》先后問世。總之,清代官刻、私刻的正史雖多,尚乏善本可陳。
武英殿本《二十四史》屢被翻刻影印,流播甚廣,懾于其為欽定“官本”,文網(wǎng)嚴苛記憶猶新,因此清代學(xué)者未敢輕易置喙,多采取回避態(tài)度,不得不提及時,僅以“時本”、“別本”代稱,閃爍其詞,不敢輕涉雷池。辛亥革命以后,開藩撤禁,學(xué)者可以暢言無忌地對殿本摘發(fā)糾謬,嚴加抨擊。前修未密,后出更勝。整理全史,校勘輯補《二十四史》成為有識學(xué)者的共識。張元濟義無反顧地擔(dān)荷起此任。
張元濟(1867—1959),字筱齋,號菊生,晚號涉園主人。浙江海鹽人。近代著名出版家、目錄版本學(xué)家、校勘學(xué)家。進士出身。積極參與戊戌變法,被革職后,襆被南下,1901年進入商務(wù)印書館,致力于出版文化事業(yè)。主持商務(wù)印書館期間,張元濟以昌明教育為己任,銳意進取,適應(yīng)時代發(fā)展,編印教科書和工具書,出版《漢譯世界名著》,并先后主持輯印了《涵芬樓秘笈》、《四部叢刊》、《續(xù)古逸叢書》、《叢書集成初編》、《景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等大型古籍叢書,意在“為古人續(xù)命”,傳播中華文化不遺余力。
張元濟懷有校訂《二十四史》的夙志,在《百衲本二十四史序》中他說:“長沙葉煥彬吏部語余,有清一代,提倡樸學(xué),未能匯集善本重刻《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實為一大憾事!余感其言,慨然有輯印舊本正史之意。”為此,他做了充分準備。1909年,為籌備輯印《四部叢刊》多方尋求珍本古籍時,對《二十四史》的珍貴版本也在留心搜求之列。清末四大藏書樓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第五代傳人瞿鳳起在《鐵琴銅劍樓和商務(wù)印書館》一文中曾回憶,他十二歲時張元濟攜孫毓修駕舟赴常造訪其家,與其父瞿啟甲商借瞿氏藏書,以善本相餉,依書攝影,以備《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之用。在此前后,主持館務(wù)的張元濟憾以冗務(wù)猬集,無暇兼顧《二十四史》的輯校,難以全力以赴進行這項工作。為了搜訪最早、最好的底本,張元濟“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兩京,遠馳域外。每有所覯,輒影存之。后有善者,前即捨去。積年累月,故得有較勝之本。雖舛錯疏遺仍所難免,而書貴初刻,洵足以補殿本之罅漏”。張元濟曾三次出訪東瀛,1928年10月15日至12月2日,張元濟以中華學(xué)藝社第五次學(xué)術(shù)視察團名譽社員的身份第三次赴日出席日本學(xué)術(shù)協(xié)會第四屆大會,并乘機訪書。中華學(xué)藝社是留日同學(xué)于1916年在東京創(chuàng)設(shè)的學(xué)術(shù)團體,以昌明學(xué)術(shù)、交換知識為宗旨,與日本文教界有廣泛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中有不少社員供職于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其臨時總干事鄭貞文即其中之一。他從1924年起擔(dān)任日本東方文化事業(yè)總委員會的中國委員,與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和日本許多圖書館管理人員有關(guān)系。動身赴日前,由中華學(xué)藝社東京分社干事馬宗榮與日本有關(guān)公私圖書館聯(lián)系,張元濟用半年時間做準備,從日本公私圖書館目錄中事先擇定所需書目,以便抵日后按圖索驥,提高利用日藏圖書的效率。抵日后,張元濟受到日本文化學(xué)術(shù)界人士的熱烈歡迎和熱情接待,與東、西兩京學(xué)者如內(nèi)藤湖南、狩野直喜、長澤規(guī)矩也、服部宇之吉、鹽谷溫等往還,在靜嘉堂文庫、宮內(nèi)省圖書寮、內(nèi)閣文庫、東洋文庫、足利文庫、京都東福寺公私圖書館和文求堂等私人藏書家處恣意瀏覽,借影流失海外的宋元孤本秘籍四十六種,以照相底片攜歸。輯印《百衲本二十四史》時,以日藏《三國志》、《陳書》、《新唐書》等與其他版本補配,如《三國志》商務(wù)印書館已用元刊本攝影,后以衢州本校訂,發(fā)現(xiàn)訛誤滋多,遂以日本訪得的宋紹熙刊本影印,其所闕《魏志》三卷則以涵芬樓所藏宋紹興刊本配補。《陳書》采用眉山七史本,而北平圖書館此藏本僅存二十一卷,以日藏同式版本補配,堪與宋代原刻媲美。《新唐書》則是皕宋樓舊藏宋嘉祐小字本,1907年為日本靜嘉堂收購舶載以東,此次被張元濟乞照攜歸,以北平圖書館、商丘宋氏和劉氏嘉業(yè)堂所藏其他宋本綴合,成為一部完整的高質(zhì)量的宋刻。endprint
張元濟以“書貴初刻”思想為指導(dǎo),對善本精淘細漉,廣羅宋、元舊槧,勤搜遍訪,無間遠近,不辭勞瘁。且不吝重值,求購珍本。《五代史》為北宋薛居正監(jiān)修,其后約八十年,歐陽修撰《五代史記》。此后,薛修《五代史》通稱《舊五代史》,歐陽所修的通稱《新五代史》。金章宗泰和七年(1207),明令立《新五代史》于學(xué)官,薛修舊史隱而不顯,遂漸散佚。商務(wù)印書館影印《百衲本二十四史》,采用的是劉氏嘉業(yè)堂所刻“永樂大典本”,是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時,館臣邵晉涵從《永樂大典》中輯錄遺文,又取《冊府元龜》、《太平御覽》、《通鑒考異》、《五代會要》等書輯補其闕,并參考新舊《唐書》、《宋史》、《遼史》等史籍和宋人說部文集、五代碑碣等近百種典籍,加以辨證,附于正文。又據(jù)《玉海》辨其卷次,遂裒然成編,使其書晦而復(fù)彰,散而復(fù)聚。張元濟對《舊五代史》傳世的四種本子對校,以為“諸本都不能出劉本之上”。后張元濟又打聽到金承安四年(1199)南京路轉(zhuǎn)運司刊本尚存人間,于1930年刊登廣告,重價征募此書。1934年再發(fā)廣告征求,文中說:“百衲本《二十四史》中《舊五代史》,業(yè)經(jīng)選定《大典》有注本,然仍愿出重價,蒐訪原書,海內(nèi)人士,如藏有舊刻薛居正《五代史》原書者,或借印,或慨讓,全書固極歡迎,零卷散葉,亦所愿覯。”原書仍未現(xiàn)蹤跡,迄未見獲。后又得知歙縣人汪德淵確有金刻本《舊五代史》,1915年貨于廣東書估,后為湖州人丁乃揚所得。于是輾轉(zhuǎn)托人前往檢尋,始終未得下落。此事張元濟縈懷在心,形諸夢寐,直至1953年,暮境已臻的張元濟探聽《舊五代史》有出世之信,仍殷殷囑托知情人丁英桂先生代為覓購,丁氏后人以丁乃揚去世后,其書下落不明回復(fù)。
為了校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張元濟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傅增湘歷數(shù)其成書之難:
當創(chuàng)議之初,或疑古代本傳世日稀,諸史頗難求備。且卷帙繁重,沿襲滋紛,造端既閎,殺青匪易。君獨奮厲圖維,引為己責(zé),招延同志,馳書四出。又復(fù)舟車遠邁,周歷江海大都,北上燕京,東抵日本。所至官私庫藏,列肆冷攤,靡不恣意覽閱,耳目聞見,籍記于冊。海內(nèi)故家,聞風(fēng)景附,咸出篋藏,助成盛舉。于是廣羅眾本,拔取殊尤,遠者寫仿以歸,近者投瓻見假,而編排待定,端緒至紛。宋刻舊少完編,則別征殘卷;秘籍世不再出,則取資覆刊。一史而同備數(shù)刻,必錄其古者;無刻而兼用傳抄,必選其精者。或合并異刻,乃完一書;或續(xù)獲初鐫,而棄前帙。凡此甄擇之功,皆再三矜審而始定。
由于公私叢雜,任職商務(wù)期間的張元濟難以全力以赴進行二十四史的校刊,直至1926年,即將六旬的他堅辭監(jiān)理職務(wù),拒收館內(nèi)酬謝,息肩榮休,杜門戢影,不聞市喧,專心致力于《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校訂。曉夜窮研,寢饋皆忘,歷時十年,終于完成了這部卷帙恢宏、“掃除學(xué)術(shù)上二百年之陰霾”的《百衲本二十四史》。當年專職參與《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工作的王紹曾在《試論張元濟先生對我國文化事業(yè)和目錄學(xué)的貢獻》中回憶張氏夙夜兢兢、忘我工作的情景:
張先生極端重視《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校勘工作,特地組織了十多個人在張先生住宅附近成立了校史處,由汪詒年、蔣仲茀兩先生主持其事。一切工作都是在張先生的親自領(lǐng)導(dǎo)下進行的。張先生總校,我們這些人是襄校……一天中的校書成果,下班前向張先生匯報,明天清晨就發(fā)還原稿。一夜之間張先生不但全己過目,而且對凡有疑竇之處,都作了批示,要求覆核。張先生還經(jīng)常親自覆校,發(fā)現(xiàn)有漏校或無意中的誤字,都一一指出。由于張先生督責(zé)綦嚴,所以參加工作的,誰也不敢有一點玩忽。使我感受最深的,張先生親自讎校,窮年累月,無間寒暑,景印的底樣上,往往蠅頭細楷,丹黃滿紙。我親見張先生備用的殿本《二十四史》,精批細校,朱墨爛然。他就是用這個本子校讀了《二十四史》多少遍。張先生用力之勤與精力之充沛,實在令人驚嘆。
張元濟博學(xué)通識,邃于流略版本與校勘。校勘《二十四史》心細如發(fā),精審不茍,在廣核群書、參以眾刻的基礎(chǔ)上,比勘異同,擇善而從,取證細密,茍非堅確不移,不妄加改易。殿本《遼史·紀第一》記云:“太祖九年十月,釣魚于鴨綠江。”元刻本作“鉤魚”。張元濟援據(jù)《遼史·營衛(wèi)志》和《遼史拾遺》中的記載,論證“鉤魚”是“遼主游畋之禮,鑿冰取魚,可鉤而不可釣”,“釣魚”之說與典章制度不符。“釣”字應(yīng)是傳刻中因形近而致誤。堪稱老吏治獄,剖斷精核,明辨秋毫。殿本《南齊書·高帝紀》中記載:“劉秉少以宗室清謹見知,孝武世,秉弟遐坐通嫡母殷氏養(yǎng)女,殷舌中血出,眾疑行毒害。”三朝本、汲古閣本均作“殷言中血出”。對此,張元濟從研究異文、剖析事理、尋求旁證入手,提出:“‘言字不可通。明監(jiān)本改為‘舌字。然其人生存,僅僅舌中血出,何足以云毒害?”宋刊本《南齊書》作“殷亡口中血出”,由于原版“亡口”二字略小,墨印稍溢,遂相混合,由“亡口”而誤訛為“言”,由“言”而變?yōu)椤吧唷保x愈遠,遂失本意。張元濟又援引《宋書·長沙景王道憐傳》所載“義宗子遐,與嫡母殷養(yǎng)女云敷私通,殷每禁之。殷暴卒,未大殮,口鼻流血”加以印證,恰與宋刊本“殷亡口中血出”相合。“舌中血出”與“口中血出”,一字之差,情節(jié)大異,殿本踵沿監(jiān)本之訛,其案情輕重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一字之析證,開顯千古之秘,洞如燭照。眉山本《陳書》中“哥”字凡五見。張元濟考證,此五個“哥”字,即古“歌”字,因宋刻本多存古文之故。張元濟還以干支推算確定異文的是非,如宋本《后漢書》紀五中有“五月庚辰”的記述,而殿本“辰”作“申”。張元濟以年代干支推算,本年四月有丙辰、丁巳、甲子、己巳、甲戌,五月不得有庚申,殿本作“庚申”實誤。此類例子多不勝計,《魏書》中的“九之舞”、《北史》中的“錫衰之服”、《遼史》中的“汋者之人”,張元濟都據(jù)《周禮》加以考辨,既糾正了時本缺失,又證實了舊本之可貴。正如傅增湘稱譽的,若非“雌黃萬卷,穿穴群言”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校勘《二十四史》的過程中,除對善本廣為蒐采之外,還進行裒輯補綴、增補缺頁、變殘為全的工作。《南史》元建康道九路刻本刻書序中,四頁中缺失一頁,各家藏本皆同。張元濟根據(jù)傅增湘在《永樂大典》中補錄全文,使元刊《南史》成為全帙。同時,注意汲取當代學(xué)者研究成果,以彌補傳世諸本的缺失。《魏書·樂志》中“劉芳上言:先王所以教化黎元,湯武所以”有缺頁,由來已久,各本均如此。清盧文弨據(jù)《通典》補了幾十個字,陳垣先生在《冊府元龜》卷五六七“作樂門”中和《通典》卷一四三中作校補,共二百八十九個字。1944年,百衲本《魏書》重印時,即將此補上,以原書原字拼湊而成,連四周邊欄,也保持古香古色,燦然盈眼。endprint
張元濟得時代之賜,“禁綱既弛,異書時出”,乾嘉時代學(xué)者難得一窺的珍秘之籍不時現(xiàn)世,過去以善本嚴鐍重扃、矜秘深幽的藏書家也時時以書相餉,隨著印刷技術(shù)日新月異,過去影刻之書,現(xiàn)在可用攝影的方法毫發(fā)不爽地影印,其中描潤的工藝可以把版本中漫漶之處描清楚,斷闕之處補全,妙手回春,達到鉤拓蘭亭、可跬真跡的效果,使“續(xù)得版本視初印較為完善”,成為信今傳后的本子,以續(xù)絕存真,揚學(xué)傳本。
《百衲本二十四史》匯輯了《史記》等十五種宋刻本,《隋書》等六種元刻本,明刻本除《元史》外,《舊五代史》的《永樂大典》輯本也是明本,《明史》是清殿本,原刊本附入王頌蔚《捃逸考證》,均為正史存世最古最精的版本。1930年,此書確名為《百衲本二十四史》,“百衲本”,指采用各種版本、輯其殘卷以成完帙之本,殘卷補綴有如僧衣,故名。清初錢曾集多種宋版共成一書《百衲本史記》,宋犖把宋版二種、元版三種配成《百衲本史記》,傅增湘以不同宋本拼湊成《百衲本資治通鑒》,張元濟定名《百衲本二十四史》即是師其意而用之。從1930年開始,中經(jīng)“一·二八”淞滬事變,烽火頻警,國難多故,張元濟等人堅韌不拔,晨夕勿輟,直至1936年,《百衲本二十四史》全部印竣。全書分裝煌煌八百二十冊,一時嘆為奇觀,備受贊揚。在校勘《二十四史》的同時,張元濟撰寫了校勘記一百七十三冊,成《衲史校勘記》,后因世變方殷,整理需時,1938年撮其領(lǐng)要,凡一百六十四則,輯為《校史隨筆》出版,極具學(xué)術(shù)價值。傅增湘在《〈校史隨筆〉序》中盛稱:“如開萬寶之庫,傾龍宮之藏,片玉零珠,皆為瑰異,洵乙部之總龜,非僅丹鉛之余錄……蓋君采獲者,皆前人未見之書,故其論定者多千古未發(fā)之覆。閱之關(guān)開節(jié)解,如薙叢棘而履康莊,撥云翳而睹青昊。其開示后人之功,夫豈細哉!”王紹曾在《試論敢為天下先的張元濟先生》中對學(xué)邃名隆的張元濟備加推崇,高度評價《衲史》及其《校勘記》:“《衲史》的影印出版,不僅‘一掃學(xué)術(shù)上二百余年之陰霾,就其廣羅、宋、元、明善本之多,千補百衲之艱辛,與夫校勘之認真不茍,可謂空前絕后,千百年來未有之盛業(yè)。自乾嘉大師王(鳴盛)、錢(大昕)而后,以如此眾多的宋、元、明善本及名家批校本校勘全史者,惟先生一人而已。其校勘成果,轉(zhuǎn)出王、錢之上。”程千帆在致王紹曾的信中特別提到:“中華本(指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固有功,然百衲本不先出,則中華諸底本亦無以植其基也。”張舜徽把《衲史》與殿本加以對比,概括出殿本有訛、衍、缺、脫等十種嚴重失誤,從而得出結(jié)論:“由此可以認識到《百衲本二十四史》在今天的所以可貴。我們稱它為全史中最標準的本子,道理便在這里。”張榮華《張元濟評傳》中評價其建功流芳,高風(fēng)共仰:“《百衲本二十四史》作為一項獨特的人文景觀,是與張元濟的名字密不可分的;這就像西塞羅與古羅馬演說術(shù)、牛頓與經(jīng)典力學(xué)、肖邦與音樂浪漫主義或屈原與《離騷》、朱熹與理學(xué)、錢大昕與考證學(xué)等已成為慣語,昭示出人類文化獨創(chuàng)力的恒久意義。”
2014年1月,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魯迅先生藏《百衲本二十四史》,是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魯迅先生購藏的商務(wù)印書館《百衲本二十四史》首版為底本影印出版的。
物換星移,陵谷滄桑。新中國成立以后,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歷時二十年得以出版。1954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毛澤東告訴吳晗,要他和范文瀾組織標點《資治通鑒》,于1956年校點完成出版。1958年9月,毛澤東又指示吳晗,繼續(xù)組織標點“前四史”。1958年,古籍規(guī)劃小組成立后,吳晗、齊燕銘、金燦然共同商討,擴大為點校全部《二十四史》和《清史稿》。10月6日,范文瀾、吳晗聯(lián)名上書毛澤東,匯報工作進展情況,得到批復(fù),望即照此實行。此后,中華書局先后邀集全國各地專家學(xué)者對各史進行標點,堪稱“群賢畢至,專家咸集”,中經(jīng)“文革”,眾擎共舉,通力合作,于1978年終于完成了這項新中國成立以來規(guī)模空前的古籍整理工作,出版了精于校讎、足稱善本的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
在校勘過程中,選取底本極為審慎,不拘一版,不迷信宋本,從實際出發(fā),悉采善本。如《史記》以金陵書局張文虎校三家注本為底本,又校正了其不妥之處。《后漢書》、《南史》、《北史》以宋、元古本為底本,《漢書》用清王先謙《補注》為底本,匯集了唐代以后有關(guān)著作補顏師古注,并論各本得失。《三國志》用百衲本、殿本、江南局本和活字印本四種互校,并吸收清代各家校訂。棄取全以質(zhì)量優(yōu)劣擇善而從,校勘方法則不專執(zhí)一端,靈活運用多種校勘方法,既有不同版本間的比勘,又有本史之內(nèi)的前后校正,充分利用各種文獻,廣采前人成果,采用推理,勘訂史文。除《史記》之外,各史均有前言和校勘記,以利學(xué)習(xí)研究,如《元史》校勘記二千六百余條,《宋史》校勘記多達四千余條。同時,各史均加標點分段,頗便閱覽。對原本錯訛或應(yīng)刪之字不妄改,而用圓括號小字標出,凡增添或厘正的文字則用方括號標明。人、地、書名均有標號,長篇文字低格別起,以醒眉目。注文用小字,易于觀覽。凡此種種,適合現(xiàn)代人閱讀和征引。盡管有學(xué)者對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有所指疵,但數(shù)十年間,點校本《二十四史》相對于以往各種正史版本,仍是最適用的較好的印本。
年光逝水,歲序?qū)腋|c校本《二十四史》當年整理時間跨度大,成于眾手,體例不一,加上時代和文獻資料的局限,逐漸顯露出缺憾。三十年來,隨著對傳世文獻研究的深入,善本和大量海外古本面世,出土文獻、簡牘的利用,檢索技術(shù)的進步和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不斷改善,修訂“國史”的條件日趨成熟。如漢簡的出土,為《史記》修訂提供了可能,三國吳簡的發(fā)現(xiàn),為《三國志》的修訂創(chuàng)造了條件,魏晉墓志銘的發(fā)掘、明清檔案的公開等,均為修訂工作提供了幫助。
2006年,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工程啟動。來自高校、科研機構(gòu)和文博系統(tǒng)的兩百余名學(xué)者參與修訂工作,修訂工程是原點校工作在新的歷史時期的延續(xù),修訂工作在原點校本基礎(chǔ)上展開,嚴格遵守在原點校本基礎(chǔ)上進行適度、適當修訂和完善的原則,通過全面系統(tǒng)的版本復(fù)核、文本校訂,解決原點校本存在的問題,彌補不足,最終形成一個體例統(tǒng)一、標點準確、校勘精審、閱讀方便的新的升級版本,進一步確立并鞏固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現(xiàn)代通行本的地位。
2013年10月19日,中華書局舉辦了《史記》修訂本全球首發(fā)式。此次修訂,全面系統(tǒng)地校勘了北宋至清代有代表性的多種《史記》刻本,以及十余種日本鈔本、敦煌寫本,其中有“世間乙部第一善本”——臺灣傅斯年圖書館藏北宋景祐監(jiān)本《史記集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南宋紹興本《史記集解》、日本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藏南宋建安黃善夫刊《史記》三家注合刻本、南宋淳熙三年張杅刊八年耿秉重修《史記集解索隱》合刻本、日本藏六朝鈔本、日本藏唐鈔本、法藏敦煌殘卷等,彌補了舊本之失,還充分利用《尚書》、《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漢書》等《史記》涉及的相關(guān)文獻,以及各種舊注、類書引文、出土文獻等,吸收前人的校勘成果,新增校勘記三千四百余條,處理文字涉及約三千七百字,其中增一千六百九十三字,改一千二百四十一字,刪四百九十二字,移二百九十八字,改正原點校本排印錯誤三百多處,改訂標點六千處。
《史記》修訂本的問世,標志著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工程已經(jīng)進入出版階段,離全面圓滿完成這項嘉惠當代、澤及千秋的名山事業(yè)為期不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