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卞孝萱(1924—2009)是位自學成才的文史大家,成果豐碩,晚年在文史學界有盛譽。他早年高中畢業之后,因條件限制,沒有再上大學,十八歲就獨自到上海謀生,就職于一家小銀行。1949年,卞孝萱到北京的銀行工作。他靠刻苦自學,在近代史研究上頗有成績。范文瀾發現后,將其調入中國科學院(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協助他編《中國通史簡編》(這是卞先生接受記者采訪時自己說的)。早期他學術研究的重心在近代史,調入中科院后,重心轉移至古代文史,這是后話。
卞孝萱比錢鍾書小十四歲,兩人在經歷和學術上有些交集。他們為江蘇同鄉(一為揚州,一在無錫),同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同事。只是錢鍾書在文學所工作,他在近代史所工作。“文革”中,他們還曾一起下放到河南的一所干校。在當時的中科院,卞孝萱屬于“第二梯隊”的學者。他研究文史的興趣、方法及學術背景等與錢鍾書差異很大。二人其實也并無深交,相識緣于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
卞孝萱自言“錢鍾書也是我的前輩”,“與錢(鍾書)先生是世交”,“因錢老先生而識錢先生,所以說是世交”。當時剛解放不久,卞孝萱在北京一家銀行工作,在收集近代碑傳資料時與錢基博相識,始有聯系。其回憶:認識錢基博“可以說是志同道合卻未曾謀面”。新中國成立初期,錢基博在武漢華中師范大學任教(學校曾幾次更名),因研究之需,常托卞孝萱到北京琉璃廠為其買書。當時琉璃廠私營古舊書店營業不佳,線裝書售價低廉。卞孝萱遇到好書,就買了寄給錢老先生。錢老收到書后,便把買書的錢匯給他。有一次,錢老先生手頭不便,就囑錢鍾書把買書的錢送到銀行給卞孝萱。他就是這樣認識錢鍾書的。錢基博后來還送了卞幾本收藏的清代線裝書,上面留有老夫子讀書時留下的圈點。卞孝萱一直將這些書當作“壓箱底”的寶貝。
卞孝萱與錢鍾書相識之后,始有書信和贈書往來。“我那時每出版一本書就會送一本讓他指教,他也是每出一本書就送我一本”。1980年,《元稹年譜》出版后,他送了一冊給錢鍾書,請其指正,得評語“真積力久”。此時,正值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圍城》,錢鍾書就送了一冊給他,題“孝萱先生哂存,錢鍾書奉”,鈐印一方。
晚年,卞孝萱似乎對“錢學”產生了濃厚興趣,較密集地發表了多篇有關錢鍾書的論文,如《詩壇前輩詠錢鍾書》、《錢基厚筆下的錢鍾書》、《怎樣解讀錢鍾書〈沉吟〉》、《錢鍾書冒效魯詩案——兼論〈圍城〉人物董斜川及其他》、《錢鍾書、喬曾劬唱和考》、《成名前之錢鍾書——〈孫庵老人自訂五十以前年譜〉選注》、《〈慎園詩選〉中所見之錢基博、錢鍾書》、《錢鍾書評李詳》及《錢鍾書以杜詩、禪語評印》等。他最早開始撰寫有關錢鍾書的文章時,錢還在世,并且給予過評價。大約在1991年,有學生到他家中,請他談談錢鍾書,他就寫了《詩壇前輩詠錢鍾書》一文。發表后,文章被認為是“最先揭示李宣龔《碩果亭詩續》賦錢先生”,錢鍾書讀之歡喜,覆編者函有“卞孝萱文皆實錄,弟早歲蒙拔翁輩過愛”云云。卞孝萱涉錢論文扎堆發表還是在去世前幾年。對自己這些“錢研”論文,他多有自評:
2006年7月,我在“中國詩學學術研討會”上宣讀《錢(鍾書)冒(效魯)詩案——兼論〈圍城〉董斜川》一文,在介紹錢鍾書、冒效魯“文字定交”,從相識到成為密友的實況之后,首次提出二人既是詩友,又是論敵,互相尊重,“盍各異同”的關系,以二人對陳三立、陳衍、冒廣生三詩翁的不同態度進行論證。同時指出《圍城》以董斜川影射冒效魯,是借冒效魯之口諷刺陳三立、冒廣生,與陳衍、鍾書之論詩宗旨相呼應。文末附錄三則,首次揭出錢鍾書先生生于亦儒亦商家庭,首次披露葉恭綽先生評“錢學”如“散錢無串”,可為了解錢鍾書先生之家世和學術之參考。我又在《尋根》發表《錢基厚筆下的錢鍾書》一文,據錢鍾書叔父錢基厚《孫庵老人自訂五十以前年譜》中述及錢鍾書早年生活的四條,加以注釋,多為不為人知的細節。再如《怎樣解讀錢鍾書〈沉吟〉》一文,通過《沉吟》詩中用全祖望《七賢傳》之冷典,指出該詩著眼于群體而非個人,不是歌頌當時父兄為漢奸而子弟不同流合污者,而是嘆息父兄為漢奸,子弟又同流合污者,認為1942年在淪陷區上海隱居的錢鍾書,目睹一群熟識的人失節,尤其是父子、兄弟俱附逆,不勝感慨而作《沉吟》。所有這些,都可供海內外治“錢學”者參考。
卞孝萱的錢鍾書研究側重史實考證,這也是他作為史家擅長的地方。他的“錢學”研究,已有博士作過專文研究,認為其“錢鍾書研究是先生晚年學術園地里的一片新栽,雖然澆灌未多,但枝葉扶疏,亦可使后學有所取庇。特別是其中體現出來的敏銳的問題意識與深刻的創新意識,文史互證的學術特點,都有春風化雨、澡雪精神的陶育之功,對推進‘錢學或其他學問的研究均有一定的影響與意義”。撇開他對錢學研究的貢獻不談,其對錢鍾書個性也是比較了解的。對錢鍾書的神形風貌,他曾用四個字形容:“風度翩翩。”通過比較錢鍾書的信札與著作,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從大量的現象中,領悟到錢鍾書的一個特點:在信札中,他常常對人謙恭;而在著作中,筆下毫不留情。前者是他的處事之術,后者是他的治學之方,要全面理解。”這個發現本身并不新奇,但最后的結論卻很精辟。私下他對錢鍾書為人處世的評價就更直接,更能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其學生武黎嵩曾憶:“師與錢鍾書之父錢基博為忘年之交,師母段夫人與楊絳亦為同事,余因問先生與錢鍾書交往情形。師云,錢鍾書才氣大,為人也尖酸刻薄,一旦被他罵了也不得了。故而,與錢鍾書交往不能太密切,近則招謗矣,我對錢鍾書也是敬而遠之。”這“尖酸刻薄”四字,直有驚心駭人之感。近時讀到金克木私下談錢鍾書語也有同感。他說錢鍾書“太做作,是個俗人”。金克木顯然反感的是錢氏的“處事之術”。錢鍾書與同輩學人的相互不見容,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楊絳先生曾為錢鍾書辯解過:“能和鍾書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鍾書刻薄了。我們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離,又好像是驕傲了。”理解者如向達,言錢鍾書:“人家口蜜腹劍,你卻是口劍腹蜜。”但是退一步來說,以錢氏對青年學人的態度觀之,他豈會對以“晚輩”自居的卞孝萱“近則招謗”?這又是卞孝萱對錢鍾書不能理解的一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