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公認看法辭典》是1911—1913年間從居斯塔夫·福樓拜(1821—1880)的筆記中收集起來的一部書,書中的條目反映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特異社會現象,如下面一些涉及健康和疾病的條目:
脫發:因年輕的不慎行為或孕育偉大思想的結果。
便秘:所有文人都便秘。
淫蕩:年長的單身漢所有疾病的來源。
濕疹:健康的標志。
痔瘡:來自于坐石凳子或熱爐子的關系。別想治好它。
疝氣:每個人都有,只是沒有意識到。
催瀉劑:偷偷地用。
手淫:違反自然意向的自我玷污,通常有非常直接的后果。
水銀:殺死病人連同疾病。
神經官能癥:往往是一種假象。
睪丸炎:紳士的疾病。
粉刺:在臉上或其他各處。健康、血液強健的征象,永遠擠不完。
分泌液:應該高興它們的產生并為人體能有這么多的液體而感到驚訝。
梅毒: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被它傳染過。
福樓拜的父親是一位醫學教授和外科主任,母親也是醫生的女兒,從小在父親的醫院里耳聞目染,對健康和疾病特別敏感是很自然的。但是命運的作弄使他沾上了最不健康的三條:淫蕩、梅毒和水銀;畢生為此而憂心,受盡痛苦。也許,說起來也不奇怪。著名牛津學者和思想家泰奧多爾·澤爾金在《法國,1848—1945》中這樣闡述福樓拜時代的梅毒:“梅毒對法國確實是一極大的傷害。福樓拜在《公認看法辭典》中把它界定為幾乎和感冒一樣的普遍:‘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被它傳染過……一半的梅毒患者將此病傳給十四至二十歲的人,中產階級中,十分之一在學校里就染上梅毒……進學校時就開始逛妓院。假日和星期四的半天,妓院里擠滿了在校學生。”
福樓拜從小就對“性事”十分敏感。早在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在諾曼底海濱見到二十六歲的美貌女子愛麗莎·福科·史萊辛格之后,他便對她產生“巨大的”情欲。他每天都去遠遠地觀望她,特別在凝神注視她的被海水濡濕的泳裝下面的軀體輪廓時,他的心就“劇烈地跳了”。后來有一天看到她在為孩子哺乳,他甚至想:“我若把我的嘴唇置于這乳房上,我的牙齒是會猛烈地咬住它的。”后來,愛麗莎·福科·史萊辛格和丈夫成了他的終生摯友,并被作為阿爾努夫人的原型寫進他的小說《情感教育》中。同年,有材料說,福樓拜曾與他母親的年輕女仆、一個美貌動人的農村女子發生性關系。
福樓拜八年制中學畢業后,父親為他安排了一次長途旅行。在馬賽的一家小旅店“黎塞留旅館”,福樓拜見到旅館老板的女兒歐拉莉·傅科。這個年紀三十左右、“相貌十分動人”的女子,她慵懶的神態極富性感,讓福樓拜先是跟著她進了她的房間,并吻了她。到晚上歐拉莉來他房間時,福樓拜便與他度過一個銷魂之夜,他形容說這是一段“猛烈的、燃燒的愛情,有如落日之時雪原上的美麗的夜晚”。
此后,福樓拜就常去逛妓院。在十八歲生日之后兩個月寫給歐內斯特·謝瓦利埃的一封信中,福樓拜曾說到他逛魯昂的一家妓院的情況,并坦承說他或許在1841年二十歲進巴黎法學院之前就被傳染了梅毒。到了巴黎,他照樣一次次去這類地方。他的朋友、詩人阿爾弗雷德·勒普特樊曾給他提供過巴黎幾家“院兒”的地址及幾個女孩的名字。“維基百科”寫道:“從1846到1854年,福樓拜和詩人路易絲·科萊有過一段交往,他給她的信還留存。離開巴黎后,他回到塞納河附近、靠近魯昂的克魯瓦塞,在那里度過他的余生。他偶爾去往巴黎和倫敦,他那邊顯然有一位情婦。福樓拜從未結婚。據他的傳記作者埃米爾·法蓋,他與路易絲·科萊的私通是他唯一嚴肅的浪漫關系。他經常去妓院。”
成為作家后,福樓拜喜歡旅游。雖然路易斯·科萊說他并不真的愛旅游,他愛的是旅游的想法,旅游的回憶,可不是旅游本身;他的旅伴馬克西姆·迪岡說他在那次東方之行中,旅途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麻痹中度過的。但他喜愛旅游卻是真的。有研究者曾繪制出一幅福樓拜旅游的路線圖,標出他旅游的時間和地點,并指出,他一生主要的旅游共有五、六次,零星的次數更不計其數,稱他可能算得上是一位旅行家。至少,對福樓拜來說,旅游的一大受益是有助于他的創作,在旅游中激發靈感、收集材料。不過除此之外,他可能還有外出獵艷的向往。
1849年10月22日星期一早晨,福樓拜又要動身遠行了,在迪康和仆人伴隨下,于1849年11月到達目的地埃及,并在亞歷山大港呆了兩個月:1849年12月和1850年1月。他們不忘觀賞大金字塔、獅身人面像以及古埃及帝國全盛時期的都城底比斯的遺址等風景名勝。但是有一個人還是吸引著他。于是,他們在3月初到達了盧克索和阿斯旺中間尼羅河灣口的埃斯納。埃斯納雖然是一個小鎮,但在法國甚至國外幾乎無人不知,它的聞名是因為從1834年起,全埃及最著名的職業妓女都根據政府的禁令被遣送到這里。
這里的一個“索價甚高的”高等妓女叫庫楚克—哈內姆,其實這不是她的名字。福樓拜說她來自大馬士革,其實她的身世誰都不知。庫楚克—哈內姆“高挑的身材,年輕、充滿活力;強有力的肩膀,豐滿的乳房,右臂刺有一段《可蘭經》里的詩句”。她在奉獻她的肉體之前,先要展示她的舞藝,特別是她著名的“蜂舞”中的舞步:她站立在那兒,陷入抑郁的沉思中。突然,一只昆蟲帶著嗡嗡聲飛進她的內衣里,于是她驚恐地逃跑,在快速的舞步中,以脫衣舞的派式挑逗地將衣服一件件脫下。
福樓拜與庫楚克—哈內姆一起呆了兩個晚上,一是1850年3月6—7日,周三至周四的晚上;另一次是在七個星期之后的4月26—27日,即周五至周六那晚。
福樓拜從庫楚克—哈內姆那里吸取了靈感,他后來創作《圣安東尼的誘惑》(1874年)和《三故事》(1877年)中的《希羅迪婭》時,便是以她和她的舞蹈來描寫書中的示巴女王和莎樂美的。與此同時,他從庫楚克—哈內姆那里也帶回另一件“禮物”——梅毒。1850年11月14日,福樓拜在君士坦丁堡給他的文友、詩人和劇作家路易·布耶的信中寫道:“我想告訴你,親愛的先生,我在貝魯特已經有七個下疳了(我第一次注意到它們是在羅德島),最后融合成兩個,然后成一個。在這種情況下,我就從(土耳其的)馬爾馬里斯騎馬到士賣那。每天早晚,我都給我可憐的下體清洗敷裹傷口。最后它自己好了。兩三天內,傷疤會愈合。我現在正盡力照看它。我懷疑是一個摩洛哥的女人,或者一個土耳其的女人給我的禮物。是土耳其人還是基督徒?哪一個?真是問題!那是《兩世界評論》所想不到的‘東方問題的一個方面……上周,馬克西姆雖然已六個星期沒有私通了,還是發現有兩處傷口,我覺得很像是一個雙頭下疳。如果是的話,那就是我們出發以來他第三次得的痘皰(梅毒)。哪還像什么為健康而旅游。”endprint
在旅途中過了一年多之后。福樓拜感到疲憊不堪,十分勞累。他的頭發開始掉落,牙齒也開始松脫。他思念他的母親和此前在魯昂的生活,他渴望回家。
當時,汞即水銀療法被認為是醫治梅毒的標準藥物,主要就是用汞制作的碘化汞油膏涂抹創口,只是治愈之后,病體仍會復發,所以必須長期使用,以致當時流行一句諺語說:“與維納斯共度一宵就得與汞廝守一世。”
幾年下來,梅毒把福樓拜折磨得痛苦萬分、煩惱不斷。他夜不能寐,1853年10月的一個晚上,還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在夢中,福樓拜告訴布耶說,他全身都長出了膿皰,膿皰變成一條條綠色的蛇,“涌向我軀體全身,有如礁石上面的海藻”。這夢境所隱含著的預感不久就實現了。1854年8月,福樓拜出現嚴重的健康危機:在《包法利夫人》快近完成時候,福樓拜在給布耶的信中這樣描述他的疾病和治療狀況:
通便、清洗、排汗、水蛭、發熱、腹痛,不眠的三個晚上,大量討厭的事,我的一周就是這樣過的,親愛的先生。從周六晚以來,我就什么都不能吃。簡單說吧,周六夜里,我的舌頭突然腫得我以為它要變成公牛的舌頭了。它從我嘴里凸出,我不得不死死撐開下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太痛苦了。不過從昨天開始,我就好一些了,多虧水蛭和冰。
你該是收到我周六晨發出的一封信的——它一定已經丟失了。一個星期我都患這令人厭惡的病。多可怕的水銀唾液呀,我的先生,不能讓我說話和吃東西,還有糟糕透頂的發燒,等等。最后,多虧通便、水蛭和灌腸(!!!),和我“強壯的身體素質”,才使我得以擺脫。我不會奇怪我這腫瘤和隨之出現的炎癥都會消失,因為它如今已經減少一半了。盡管這樣……六周內我不會去咨詢偉大的(巴黎著名的梅毒專家)菲利普·里科爾。在此期間,我一直涂抹碘化汞。
患了梅毒并應用這種水銀療法,使福樓拜無可奈何,甚至涂得下身全變成藍灰色,感到非常難堪,羞愧之極。他只好以戲劇性的勇氣接受這一侮辱,開玩笑似地哀嘆說:“啊,我為什么不使自己一個人過獨處的快樂呢!”
福樓拜沒有找里科爾,但是幾年都永不消除的病患讓他十分痛苦,他終于去找了他巴黎的朋友,杰出的醫生、醫學科學院成員茹爾·克洛凱。在避開旁人向他“展示他身體的部位”之后,克洛凱作出診斷:福樓拜患的確是梅毒。他給他開出的處方是碘化汞,以糖漿服用。直至1870年左右,碘化汞傳統上都被認為是醫治梅毒最有效的藥物。
雖然在文藝復興時代都不把養情婦、患梅毒當一回事,但是到了十八、十九世紀,這已經被認為是具有社會性的羞恥了。1863年10月,福樓拜給好友迪岡寫信,訴說性病的疼痛把他緊閉在克魯瓦塞這個小村莊,不能外出。他膝蓋疼痛,眼睛和陰部都出現潰瘍。他不肯完全承認發病的原因,說此病“維納斯無疑負一部分責任,但我認為主要的還是因為我那過度神經質性格的緣故”。汞劑的應用使他的嘴呈現出黑色,是明顯的令人可憐的梅毒征象,于是他只好像歷來人們所采取的態度,躲藏了起來。此外,梅毒明顯損耗了福樓拜的體質,他的健康狀況不可阻擋地在下降。他一直在發胖,又少鍛煉。他越來越多地感冒,一發就是好多天,冬天更糟。1865年,他“風濕病、神經痛和討厭的憂郁癥”也一并出現。他身上生出很多癤子,1866年,他這癤子一個個“像母雞的蛋那么大”。他立刻覺得他無法行走甚至無法站立。“我唯一的娛樂就是坐到我的桌子上面看大街上的行人”。這些慢性疾病,加上文學創作造成的身心勞頓,使福樓拜漸漸地趨于疲憊不堪和厭世的狂怒狀態。長期的病患把福樓拜拖向了死亡的道路。
梅毒對福樓拜體質、智力和心靈的損傷無疑很大。杰弗里·沃爾在《福樓拜傳》中還如此意味深長地寫道:“福樓拜的確切死因仍不得而知……是顱內出血?是癲癇發作?或者多半是因為與年輕的女仆蘇珊娜的不謹慎的性行為造成的心臟病突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