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輝
陸游詩在中國文學史上早有定評,他是愛國主義詩人的杰出代表,風格豪放,有很高的藝術成就。他的不足之處也被歷代詩人、學者指出,大多客觀公允。錢鐘書先生作于1948年的《談藝錄》有五節專論其缺失,立論嚴峻,論據充足,但也不無可商討之處,如說“放翁誠齋,江河萬古”,又說“舍臨歿二十八字,無多佳什”。而1957年寫成的《宋詩選注》中,他選蘇軾十八首,黃庭堅三首,楊萬里十首,而選陸游詩十七首,顯然他對陸游詩的重視程度和選取標準比十年前大有不同。不過有些地方仍會引起讀者的疑慮,明顯一例是《醉歌》的入選,其目的很可玩味。其詩為:“百騎河灘獵盛秋,至今血漬短貂裘。但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髑髏。”編者選此首,意在肯定陸游晚年的戰斗豪情,但讀了后邊的注,才知道是編者對陸游“射虎”的懷疑和批評。
《西京雜記》卷五記李廣射了老虎,“斷其髑髏以為枕”。《劍南詩稿》卷四《聞虜亂有感》:“前年從軍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毿毿”;卷十一《建安遣興》:“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夢行南鄭道中》:“雪中痛飲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惡馬強弓看似無”;卷二十八《懷昔》:“昔者戍梁益,寢飯鞍馬間……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門作歌》第三首:“南沮水邊秋射虎”。或說箭射,或說劍刺,或說血濺白袍,或說血濺貂裘,或說在秋,或說在冬。《劍南詩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跡,魄碎茆葉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豬雞!”卷二《上巳臨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簡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師法陸游的詩人也要說:“一般不信先生處,學射山頭射虎時”(曹貞吉《珂雪二集·讀陸放翁詩偶題》五首之三)。
這段注其實是一篇批評陸游有關射虎詩的短文,旨在說明陸的“射虎”、“刺虎”似是而非,前后不一;勇于“射虎”又與“怕虎”相矛盾,其大言不可信。可見選《醉歌》意不在賞其佳,而是要引出他的質疑和曹貞吉的“不信”。錢先生的這個觀點半個世紀以來,一直成為定論,廣為論者認同和引用,已產生了廣泛影響。其實,這里存在著兩大閱讀誤區。
縱觀陸游的詩集,確有炫耀虛夸處,但他寫在成都幕府軍中射虎一事不會自夸。當時陸游的詩也很有聲譽,廣被傳播,有“小李白”之美稱,為什么在這題材上胡編亂造自毀令名呢?以我管見,獵虎不止是一次,從詩題來看就有南山、南鄭道中、梁益等地,不僅射虎有其事,刺虎也有,一在秋一在冬。另外,詩人寫詩用詞用韻的習慣問題也不容忽略。《醉歌》寫“獵盛秋”,而穿的是貂裘,結句又有“髑髏”,可能是遷就“十一尤”韻的需要;也許川陜秋夜寒冷,早已裘衣在身了。陸游詩中常寫到的舊貂裘或破貂裘,其實往往泛指一般短衣、戎衣,如“山川遼邈弊衣裘”,“酒消頓覺衣裘薄”,“早晚貂裘換釣舟”,“鞭寒熨手戎衣窄,忽憶南山射虎時”,“既不能短衣射虎在南山”,等等。射虎在大雪天還是早霜天,也因平仄不同而用詞有變化;但即使以詞害意,也屬小疵,不必機械地去坐實。理解了這些,就不會因穿著、時令等描寫隨意性而輕易否定他的獵虎詩。
懷疑陸游射虎事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不熟悉這種軍隊狩獵的方式和場面。圍獵又稱“打圍”,包括虎圍、狼圍、黃羊圍多種,原是蒙古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習武方式。在無戰事的秋冬或雪夜,陸游所在的軍隊常會喝酒、賭錢、蹴球、狎妓,有時漫山遍野地去“圍獵”。其時萬千軍人攜帶弓箭、劍戟各種武器和獵具把山林包圍,舉旌旗,放飛鷹,吹角斗,鳴金鼓,聲勢浩壯。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中寫到“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就是這種圍獵盛況。因為人多氣旺,困獸逃竄,膽怯的人也會勇敢起來。陸游寫到獵虎的詩大多是圍獵,他的很多詩提供了很有說服力的內證:
1.倦游自笑摧頹甚,誰記飛鷹醉打圍?(《春殘》)
2.聽歌莫惜終三疊,縱獵何妨更一圍。(《歲晚感懷》)
3.北連武侯祠,南并稚子墓。合圍蹙窮鹿,設伏截狡兔。(《九月十日如漢州,小獵于新都彌牟之間,投宿民家》)
4.纖腰裊裊戎衣窄,學射山前看打圍。(《感舊絕句》)
5.小獵南山雪未消,繡旗斜卷玉驄驕。(《追憶征西幕中舊事》)
從3看出,雖是小獵,時間地點都具體交代,詩中甚至寫到于民家烤衣裘和割鮮燔炙的情況,顯然是寫實之作。從4看出,圍獵時既有殘酷性,也有觀賞性,甚至還有女性邊學射邊參觀;有些詩未明寫圍獵,但也看出來,如5中“繡旗斜卷”就是圍獵時搖旗吶喊的壯麗排場。
圍獵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行動。虎在射程范圍內,萬箭齊發,必難逃脫。而在近距離內,射不如拔劍奮刺更有殺傷力。一旦使虎斃命,眾人曳虎縛虎就并非是難事。所以圍獵中射虎,功績是大家的,而張弓搭箭者都可能成為射虎的勇士,陸游可以記“集體獵虎一等功”。這些詩寫獵虎,時為秋,地點在南山,都是實寫。射虎在陸游的詞里也有記載。《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開頭三句:“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錢仲聯先生在《唐宋詞鑒賞辭典》中指出,陸游在南鄭時期,“想到在那遼闊的河灘上,崢嶸的古壘邊,手縛猛虎,臂揮健鷹,是多么驚人的場景!這不是大言空話,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朱東潤先生在《陸游傳》第七章也寫到陸游的獵虎,并引了三首詩,分別是南鄭刺北山虎,大散關刺乳虎,南沮秋射虎。雖然專家們肯定射虎這個事實,但從沒人說到當時圍獵的特殊場景,這是個遺憾。
因為是千軍萬馬的圍獵,所以戰利品也不少。陸游的記載是:“去年從軍南山南,夜出馳獵常半酣。玄熊蒼兕積如阜,赤手曳虎毛毿毿。”獵物堆成小山,詩人同軍士一樣去收拾戰場。這些也都是實寫。
關于“刺虎”的事也有幾首詩寫到:“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看來這也是圍獵,既在“萬目前”,也能肯定刺虎不是他一人,眾目睽睽,不好虛擬。還有一次不是圍獵,而是傍晚與一只乳虎的遭遇戰:“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至今傳軍中,尚愧壯士顏……”另一首“刺虎”詩寫道:“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數……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立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刺這只“北山虎”應該是個人功勞,“從騎三十”應是見證者。順便說一下,陸游的劍術也頗出眾:“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術成欲試酒半酣,直躡丹梯削青壁。”雖是夸張寫法,但也不會是杜撰。endprint
從上面的例證中看出,在圍獵中既有射虎、又有刺虎的動作。最能說明這個問題的是孫權的射虎。《三國志·孫權傳》載:“二十三年十月,權將如吳,親乘馬射虎于亭,馬為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卻廢,常從張世擊以戈,獲之。”
孫權先以箭射,虎撲來噬馬,情況危急,只好用戟刺;其中也有隨從張世的協助。這雖不是圍獵,但運用遠射近刺的戰術是一樣的。蘇軾寫“親射虎,看孫郎”,如果寫“親刺虎”也不算前后不一。有論者相信陸游射虎,而寫成“刺虎”是無意的錯誤,其實讀懂孫權射虎就知道陸游沒有妄言胡寫。
陸游有了這些獵虎英勇事跡,經常在詩中自豪地回憶,藝術地再現,甚至達到神化的地步。如《大雪歌累日作雪,竟不成,戲賦此篇》:“長安城中三日雪,潼關道上行人絕。黃河鐵牛僵不動,承露金盤凍將折。虬須豪客狐白裘,夜來醉眠寶釵樓。五更未醒已上馬,沖雪卻作南山游。千年老虎獵不得,一箭橫穿雪皆赤。拿空爭死作雷吼,震動山林裂崖石。曳歸擁路千人觀,髑髏作枕皮蒙鞍。人間壯士有如此,胡不來歸漢天子?”
這些描寫,已變成個人主動獵虎,而且一箭功成。因為是“戲賦”,所以有夸飾,經過藝術加工,他把自己的形象與李廣的形象糅合在一起了。所以我們談陸游的射虎詩,不應糾纏于是“射虎”還是“刺虎”,是秋還是冬,是血濺白袍還是貂裘,甚至考慮有多少虛構成分,而是著眼于詩人之膽略、浪漫情懷以及報國愿望與命運際遇,否則都是傳統的“史詩”觀念而引出的題外閑話。
至于陸游“刺虎”為何又“怕虎”?這更是一個未細讀而輕率指責的膚淺問題。陸游的“怕虎”本是一個隱喻,說穿了是怕朝廷和一些官員的詆毀和讒言,何嘗是真的怕虎。他的這首《畏虎》詩為何讓博學的錢先生看不懂呢?
滑路滑如苔,澀路澀若梯。更堪都梁下,一雪三日泥。泥深尚云可,委身餓虎溪。心寒道上跡,魄碎茆葉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豬雞。老馬亦甚畏,嗋嗋不敢嘶。吾聞虎雖暴,未嘗窺汝棲。孤行莫不止,取禍非排擠。彼讒實有心,平地生溝溪。哀哉馬新息,薏苡成珠犀。
詩的前半部分實寫畏虎,他曾目睹虎食人的慘狀,“食人不知數”,“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但從“吾聞虎雖暴”起,寫的分明是人生之禍、讒言之險;卒章顯志,“薏苡成珠犀”明白無誤地點出毀讒如虎吃人的主題。
“薏苡成珠犀”即“薏苡明珠”,這個成語典故對文人來說不算陌生。《后漢書·馬援傳》:“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為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為南方珍怪,權貴皆望之。援時方有寵,故莫以聞。及卒后,有上書譖之者,以為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因為權貴把薏苡果當作珍珠,所以上書進讒。后用“薏苡明珠”比喻受到不白之冤,也作“薏苡之謗”。
陸游身處北宋政治腐敗時期,淮河以北為金人侵占,大好河山淪陷,皇室茍且偷生,一味屈辱退讓。愛國熱情高漲的陸游作為主戰派,因屢向朝廷上書,忠心進諫,力陳救國御敵方略,因而招來投降派的排擠打擊和讒言中傷。乾道二年(1165),他以“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被免官歸家。至1171年四十五歲時才起用為夔州通判。淳熙七年(1180),陸游在常平提舉任上,因江西水災而上“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粟以予民”,事后卻以“擅權”獲罪,又罷職還鄉。他的詩也因“嘲詠風月”受斥。這些就是他“畏虎”的內情。所以他的很多詩中有受積毀、讒謗的哀嘆。如:
羈魂虛仗些詞招,病積那禁積毀消!(《秋夕》)
已因積毀成高臥,更借陽狂護散才。(《幽居書事》)
志存天下食不足,節慕古人讒愈來。(《新秋感事》)
聲名才出眾毀集,中道不復能他圖。(《書生嘆》)
怒嗔不復有端緒,讒謗何曾容辯說?(《桐江行》)
區區疑謗中,勛業端有幾?(《歲暮感懷十首之六》)
直到晚年,陸游對當年的讒言惡語還心有余悸,“自笑為農行沒世,尚如驚雀落空弦。”
在陸游的詩歌語匯中,有些畏虎是實寫,如“老大畏酒如畏虎”,“平生怕路如怕虎”。而《畏虎》中先實寫后虛寫,讒言猛于虎,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作者當然只能托之隱言。
因為幾首獵虎詩,陸游受到后人的置疑甚至譏諷,從清代康熙年間曹貞吉的批評算起,已有五百多年,可以說成了一宗詩案。曹貞吉為康熙三年(1664)進士,官禮部郎中,詩格遒煉,為一代大家。在眾多清詞人中,《四庫全書》只收他一人作品,可見其詞壇影響。他曾學陸游平淡不事雕琢的風格,但他為射虎詩而“不信先生”,只能說明他讀欠細致,慮未縝密。錢先生沿襲了他的觀點,認為這是出于作者的幻想,甚至譏諷他“夢太得意”,似失之片面;《談藝錄》中的評論也顯得苛刻。后來有些論者在曹、錢立論的基礎上,公然認為“陸游有意無意將現實夸大或改變捏造”。由此我想起陸游的一首詠海棠詩:“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譏彈更到無香處,長恨人言太刻深。”他借花言志,以抒忿恨,至今捧讀,為其蒙冤數百年而感慨不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