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雅雯
對欲望的呈現是莫言作品的特色,莫言的作品中強烈的生命力常以旺盛的欲望作為表現形式,作為一個擅寫“欲望”的作家,他總能將人性在欲望面前的脆弱、卑瑣表現得淋漓盡致。正如長篇小說《蛙》中鄉民們對生育男孩兒、傳宗接代的生命本能欲望,陳鼻、袁腮等人對發家致富的物質金錢崇拜與無法遏制的盲目追求,姑姑、小獅子等人堅定執行國家計劃生育政策所產生的責任感和職業道德操守演化為一種執著而可怕的欲望……小說《蛙》通過婦產科醫生姑姑的一生,來反思淳樸的高密東北鄉轉向使人性、靈魂扭曲的現代物質文明社會的進程,以人性的本能欲望觀照生命,揭示出各種發人深省的生命異化現象。
小說中最具象征意味的便是小說的標題“蛙”以及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青蛙”意象。莫言在小說中借小獅子之口說出“蛙”的象征意義,就是“蛙”與“娃”同音,蛙的叫聲和剛出生的嬰兒的哭聲十分相似。而人類的始祖叫女媧,“媧”也與“蛙”同音,蝌蚪和人類的精子相似,人的卵子和蛙的卵子也沒什么區別。主人公萬小跑的筆名“蝌蚪”的由來也是與蛙相關,高密東北鄉的圖騰也是蛙。蛙象征著生育、信仰、兒童,一系列與蛙相關的意象形成文本的巨大張力,使“蛙”與“娃”以及“生命”構成映射關系,“蛙”是表層的象征符號,“蛙”是歷史社會中的透視視角,最終喚起、指涉的是超越一切價值之上的“生命”,飽含著作者對生命的禮贊。
生命莊嚴可敬,彌足珍貴,理應被敬畏、被重視,一切對生命的漠視、威脅都是不正當的。姑姑在履行自身職責,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過程中,表現出極度病態的盲從和偏執。正是因為她對計劃生育政策的狂熱欲望,使她成為生命的異化力量的象征,并導致張拳老婆、王仁美、王膽及2800個未及出生的嬰孩的死亡,莫言在小說中將生命的無上珍貴以“死亡”這種極具沖擊力的形式反襯出來。姑姑的行為觸怒了村民集體無意識中的生育崇拜,其自身也永遠無法得到徹底的精神救贖而陷入深深的矛盾與痛苦。文中花了大量的筆墨描寫了姑姑在走夜路的時候被蛙群圍攻,那些逝去的生命依附在青蛙身上,用帶著怨恨與委屈的蛙鳴向姑姑控訴。落荒而逃的姑姑被郝大手救下,為了完成靈魂的懺悔,她和郝大手一起制作泥娃娃,將曾經親手殺死的嬰孩一一捏出,以香燭日夜供奉,尋求心靈的救贖。然而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姑姑懺悔的精神產物將會再一次進入產業鏈,成為娘娘廟會上的商品以高價賣出,而姑姑本人在陳眉代孕這件事中的“幫兇”身份,使得她的痛苦掙扎與懺悔帶上了自欺欺人的荒誕色彩。
在代孕公司——牛蛙養殖場的門口處有一尊黑黝黝的牛蛙塑像,主人公“端詳著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見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綠,眼圈金黃,身上布滿藻菜般的花紋和凸起的瘤點。那兩只凸出的大眼睛,視線陰沉,似乎在向我傳達著遠古的信息”,這段描述是帶有意味的悖論,因為在遠古時代的民間信仰中,蛙是生命繁衍不息的象征。在原始社會的生殖崇拜中,蛙是原始母系氏族社會和女性生殖器崇拜的象征物,于幾千年華夏文明的發展中沉淀在人們的集體無意識。然而牛蛙養殖場門口的蛙神塑像在經濟發展浪潮的侵蝕下,已經從生育崇拜的偶像轉變成了財神的代言人。生意人供奉蛙神塑像,在塑像四周撒上錢幣,寄托自身對金錢的渴望和對物神的崇拜。莫言描述主人公“蝌蚪”在觀察這尊銅像時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敬畏與恐懼,傳達出現代人對金錢、物質的心理狀態,既感到恐懼不安卻又趨之若鶩、充滿欲望。
牛蛙養殖場的代孕中心為毀容后找不到工作的陳眉等人提供了新的生存機會,用殘忍的代孕方式買賣“生命”,生男孩得五萬,生女孩得三萬,然而在陳眉生下小孩后誆騙她說孩子死了,粗暴地掠奪她神圣的母親權利,并企圖賴掉這筆費用。娘娘廟外原本寄托美好愿望的“栓娃娃”習俗,也演化成了一項熱門的商業活動,買一個秦河的泥娃娃就代表能得到一個孩子。古老文化中的生育崇拜信仰符號,被異化成一種商品化的符號,成了以金錢為媒介來交換才能獲得的商品,同時,生命本身所附著的無上倫理意義也被剝奪了。信仰與心愿化成實物可買賣,更可怕的卻是無價的生命被物品化,參與了交易系統的運作,使得商業利益成為生命異化的嶄新渠道。莫言以這些荒誕諷刺的情節揭示出金錢、商品物質欲望對人的主體性的蠶食,人們在資本主義浪潮的席卷之下,盲目無節制地追求利潤的最大化,放縱自身的欲望,缺乏清醒的意識。在追逐膜拜的過程中,生命開始失去本真的意義。《蛙》揭示了這種現象的發生,表達出現代社會中人們內心的迷茫與麻木,具有豐富而深刻的社會意義。
經濟發展在給父老鄉親們帶來嶄新的物質生活的同時,卻也在悄悄侵蝕著他們純樸的人性,讓本真的生命產生可怕的異化。《蛙》中有一個令人影響深刻的小黑孩形象,他曾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開業那天,用紙包裹著的青蛙將姑姑嚇昏,而后又搶走了殘疾人陳鼻乞討碗里的錢給自己買魷魚串吃,并以串魷魚的鐵簽為武器向小跑發起攻擊。那個小孩“嚎叫著,像發瘋的豬一樣,向我沖來。他的目光可怕極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極為恐怖,連連倒退著,躲閃著,喊叫著”,“他的話里還夾雜著許多無法寫出的臟話”,“他一簽比一簽兇狠,簽簽都想置我死地”……小跑被他刺得鮮血淋漓,周圍的看客袖手旁觀,沒有一個前來幫忙,最后小跑不得不裝死才得以脫離險境。小跑一次次強調他為東北鄉繁衍了這樣敗壞高密東北鄉淳樸鄉風的后代而感到羞愧。這一飛揚跋扈、面目可憎的兒童形象,顛覆了傳統文學文本中天真單純的兒童形象的審美期待,也完全不同于莫言早期作品《透明的紅蘿卜》中閃現著人性光輝的小黑孩形象,他對他人的痛苦無動于衷,毫無同情憐憫之心,像是一個只知道滿足自身欲望的魔鬼,然而他還只是一個孩子!莫言設置這樣一個孩童形象,隱含了他對下一代的深深擔憂,除了對經濟發展浪潮負面侵蝕力量的控訴,還包括了他對時代潮流難以阻擋的無奈之情。
“蛙”的意象在更深層次上還指涉人類的尋根意識,如同主人公“蝌蚪”年輕時曾無比希望調動到北京工作,但他晚年在臨近退休時,和妻子都渴望離開北京。他們夫妻二人在北京護國寺大街上被一群所謂的“老北京”辱罵、威逼、欺侮,最終決定回東北鄉居住,逃離大都市,重歸故鄉。然而,被商業浪潮洗刷過后的家鄉,還是否是曾經民風純樸的高密東北鄉?蝌蚪在回鄉后的所見所聞無情地回答了這些疑問,故鄉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他又一次遭受了原本以為只有在異鄉才會經歷到的羞辱和失望,漂泊的靈魂在現實的鄉土世界中也為得到真正的安寧。主人公蝌蚪甚至哀嘆地問道:“人,為什么這么可怕?”在這次狼狽的甚至有重生意味的事件后,原本不贊同代孕一事的蝌蚪一下子“頓悟”了,他認可了眾人的勸解,開始帶著感恩和喜悅準備迎接新的生命,卻又在代孕這件事上配合姑姑、小獅子等人,淪為欺騙陳眉并搶走她親生孩子的幫兇。蝌蚪的“重生”體驗,更像是被商品經濟發展浪潮的一次徹頭徹尾的“同化”。他逃離了首都商品經濟發展浪潮下被異化的人群的腐化,重歸原本淳樸的高密東北鄉尋求心靈與靈魂的安寧,卻不曾想如今的家鄉已經變化,在無力抵抗的絕望之中最終也被時代“大潮流”、“大趨勢”同化。這段本真生命的異化過程,帶著濃厚的悲劇色彩和荒誕滑稽感,表達出作者莫言對商品物質盲目崇拜壓抑的憤怒,并企圖通過《蛙》這部作品的書寫給人們敲響警鐘。
資本的發達在帶給人類富足的物質生活的同時也成了腐蝕人性和剝奪人的主體性的利器,在群體利益面前,個體變得無足輕重,當物質的膨脹超越了人自身的發展,造成了人的物化,主體生命的異化。莫言寫作的時代意義和鮮明性就在于,不僅反映出消費社會和生產領域中商品經濟浪潮對人的物化力量,還剖析了文化研究視野里商品經濟浪潮對人性和生命的異化。作品《蛙》深入解構人的欲望如何被商品經濟浪潮所利用,引導讀者深入思考如何保持個體生命的獨立性與主體性不被悄然剝奪,也是莫言對健康的人性的深切呼喚和生機勃勃的現代精神與品格的向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