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幼卿
在紀錄片從前期到后期的形成過程中,創作者客觀記錄和主觀貼近是兩種不同的藝術表達。不同的創作風格最終導致不同的作品表達效果。客觀記錄中,包括記錄者的一五一十的真實記錄,也包括對被拍攝對象的觀察感受的記錄,這些記錄里,創作者對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干預。
紀錄片是對現實事件的還原,并且也必須是創作者發掘現實矛盾,并將自己獨立思想投射其中的過程。無論任何作品都需要跌宕起伏的故事,而作為完全獨立于故事之外的客觀記錄者,如何保證作品具備相當的吸引力呢?
首先,創作者需要進行預測。一件事實能否成為優秀的紀錄片故事,無論從其題材內容、社會環境與時效、發展走向都會有所體現。綜合考慮這些因素,確定所選題材在一定社會范圍內具有普遍的話題性,或者在故事線上將有曲折的發展,以決定是否對故事進行記錄,這就要求作者對故事的主人公和事件背景擁有深刻的理解?!斑@會是有趣的故事嗎?”“它會越來越有趣嗎?”簡單來說,這就是創作者需要不停思考的問題。當然,所謂的有趣,并非指一味追求獵奇或者關注度,而是充分考慮作品的感染力是否達到了反映現實矛盾、直擊人心的程度。
以荷蘭籍導演萊納德·萊托·海爾姆里Leonard Retel Helmrich所創作的“三部曲”《白晝之眼》《月亮之形》《群星之間》為例:三部作品所講述的都是一個印度尼西亞的普通家庭的生活。整個創作過程歷經十三年,故事主人公們的樣貌和生活狀況都有了大幅度的變化。紀錄片通過記錄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反映了印尼人最普遍,卻又不為外人所知的生活狀況。三部片子在放映后,都產生了巨大的反響。可以說,導演在開始長達十三年的漫長拍攝之前,就已經“預測”到作品能夠長久保持的故事性。
當然,只是確定題材有趣遠遠不夠。優秀的紀錄片展現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矛盾,這必須通過創作者的視角才能賦予作品獨特性。
比如《群星之間》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妻子不滿丈夫成天斗魚賭博,一天吵架之后就趁丈夫去鄰居家的時候把丈夫養的斗魚煮了。導演知道可以抓拍到激烈的沖突,就讓助手到鄰居家對丈夫跟蹤拍攝,自己守在主人公家中。而故事的發展確實如導演預料,有人通知了丈夫,于是丈夫趕回家中,和妻子大吵一架。這樣一來,片子在完全沒有干涉主人公的情況下,獲得了夫妻二人的兩個角度,被剪輯成了精彩的故事。這就是典型的客觀記錄者的創作方式。
被攝對象之間無論發生何種故事,有摩擦還是良好互動,導演完全不會參與其中,而長期的拍攝中,作品中的幾位主人公對鏡頭的存在早就習以為常,這就最大程度上還原了主人公真實的生活。在保證擁有足夠故事性的情況下,紀錄片所倡導的客觀與真實得到了最大發揮,如此一來,作品也能比較容易獲得觀眾的認同。
反過來說,保證客觀完全不是問題,而如何在客觀記錄中展現作者的主觀視角,才是作品成功的一個關鍵。
關于主觀視角,包含兩個方面:其一是拍攝的角度,其二是剪輯的方式。還是用《群星之間》作例子。片子里有一個鏡頭令人印象深刻:攝像機以移動拍攝的方式,一路跟拍某只蟑螂穿過廚房到達客廳,最后跳到一個泡菜缸里。而下一個鏡頭就是主人公從泡菜缸里夾菜吃。觀眾能夠明顯感覺到兩個鏡頭并非同一時間發生,因此不存在偽造事實的問題,而導演也通過這樣的拍攝角度和剪輯表達了他的看法,展現了印尼社會底層百姓的某些生活情境。
在新中國六十周年國慶大閱兵期間,筆者為中央電視臺《軍事紀實》欄目制作一部《直擊閱兵村》的紀錄片,就作為客觀紀錄者的身份參與創作。閱兵前,封閉的閱兵村顯得十分神秘,官兵們封閉式訓練和未現世的武器裝備都是整部紀錄片的亮點,那么作為創作者要如何留住這神秘的面紗而不去破壞,關鍵在于記錄者要用什么樣的方式表達。代替觀眾客觀冷靜地觀察閱兵村里發生的一切,或許是最好的方式,也就是成為一個客觀記錄者。然而,觀眾和初到閱兵村的創作者一樣,對閱兵是有一定認知和記憶的,他們對閱兵的印象會保留有十年前大閱兵的痕跡,如走隊列,走過天安門的一支支隊伍,整齊的步伐聲,等等,那么作為創作者,讓神秘的閱兵村帶上觀眾熟悉的記憶,才能更有利于喚醒觀眾的興趣,那么在創作過程中,創作者就要帶著主觀認知去捕捉神秘而熟悉的畫面。在前期策劃和后期拍攝、編輯過程中,把由客觀記錄得來的素材進行剪輯,在其中穿插隱喻,這是客觀記錄者常用的手法。創作者的主觀表達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一部紀錄片成功的關鍵。
主觀貼近在近年來成為一種流行方式。我們可以在許多傳記紀錄片和歷史紀錄片中看到這樣的拍攝手法,一名記者帶著自己的疑問一一拜訪相關人士,帶出故事的發展和內涵,最后在記者本人的感慨或結論中結束整個作品。
客觀真實一向是紀錄片必須保持的特質。一個帶著主觀視角的作品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呢?這就是主觀創作者與客觀記錄者截然相反的思考角度。
在涉及社會人文類題材的紀錄片中,主觀創作者往往會更多地引起爭議。2012年波士頓地下電影節最佳電影、廣州紀錄片大會社會人文類最佳電影《拉拉·洛克斯的內心》(Inside Lara Roxx)講述了一名色情電影演員的悲慘遭遇。導演是一位女性,她前后花了五年時間對拍攝對象進行跟蹤采訪,與對方建立了相當深的感情。盡管導演本人從未在鏡頭前面出現,但是片子幾乎所有的鏡頭都是她手持攝像機拍攝,并且她時刻都在與主人公進行交談。片子的結尾部分有一段導演與主人公的電話通話,兩個人在交談中哭了起來。導演是否有誘導主人公情緒的嫌疑呢?這是片子里最有爭議的部分,某種程度上讓片子的客觀程度打了折扣。在這類紀錄片中,導演已經不僅僅是干涉了故事的發展,甚至可以說導演已經是故事的一部分了。
紀錄片不容許情節的創造。但除此以外,客觀真實的標準難以統一。導演干涉故事發展的作品非常多,而且許多也獲得了觀眾的肯定。這類導演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美國的紀錄片導演邁克爾·摩爾。
《科倫拜的槍聲》(Bowling for Columbine)、《華氏 911》(Fahrenheit 9/11)、《醫療內幕》(Sicko)在眾多電影節上獲得了好評。在這些片子里,邁克爾·摩爾的表達方式在很多人看來非常主觀。導演不但總是在鏡頭前出現,并且也從來不回避直接發表觀點。
在關于美國校園槍擊事件的紀錄片《科倫拜的槍聲》中,有這樣的情節:摩爾采訪美國槍支協會會長。在前半部分采訪中兩人還心平氣和地交談。但隨著提問愈來愈尖銳,被采訪者直接離席而去。摩爾甚至拿著遭到槍擊死去的小孩子的照片質問槍支協會為何在槍擊案發生的敏感時期到達當地進行推廣活動。最后他把照片放在那位會長的家中才離開。本來這是一段采訪,可是它最終發展成為故事的一部分,而主人公就是導演自己。這樣的紀錄片情節恐怕是不多見的。
《醫療內幕》(Sicko)中,摩爾對美國的醫療制度大加抨擊。他說服許多在“9·11”事件中的志愿救援人員向政府要求醫療保險。這些人在救助遇難人群的過程中遭到了身體上的創傷,自己卻沒有因此得到政府的援助。摩爾鼓動他們一起前往政治犯監獄,要求獲得和犯人一樣的醫療待遇。因為之前政府為了證明其人道主義精神,報道了他們在監獄里為政治犯們提供了很好的醫療環境。而摩爾本人毫不避諱,他站到監獄前直接喊話。這段故事顯得非常地夸張,充滿諷刺意味,可以說主觀感情十分強烈,對觀眾的沖擊也必然是很巨大的。
主觀與客觀只是相對而言。在表面上兩者相差極大,但究其本質,同樣是對社會生活的記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