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朋


西蒙的5個層級
如同企業的成長有周期一樣,企業履行社會責任也具有階段性特點。西蒙·扎德克?(Simon?Zadek)?嘗試將企業對待承擔社會責任的態度由低到高劃分為防御?(Defensive)、合規?(Compliance)、管理?(Managerial)、戰略?(Strategic)?和公民社會?(Civil)?五個層級。其中,處在防御層的企業往往會為拒絕參與、付出和承擔責任辯護,同時對那些指摘其短處從而影響其業績、招聘與聲譽的行為進行抵制;而合規層的企業,出于長遠聲譽和訴訟風險的考慮,通常會把合規作為一項基礎政策;位于管理層級的企業會將社會問題引入其主要管理過程,以謀求長期回報;而將社會責任上升到戰略層面的企業,會將社會責任話題整合進企業的主要戰略,并通過引領潮流來獲得長遠利益;居于公民社會層的企業則致力于推動所在行業廣泛地參與社會責任,通過增強長期經濟價值以抵消先吃螃蟹而帶來的不利方面,并通過集體行動獲得回報。
應當說,這一分析框架對于解釋不同企業在履行社會責任方面的表現差異是有貢獻的。其將眾多企業置于上述五大層級或類型中,從而可以相對簡單且直觀地對其加以比較和評價。不過,該框架模型僅關注了企業對于履行社會責任的主觀意愿(企業認知),而其實際的社會責任實踐未必與之一致。更重要的是,該框架模型僅僅提供了一條單向的時間維度??瓷先ニ坪跛衅髽I都會從第一層向第五層逐級邁進。但在復雜的現實情境中,企業的發展道路絕非一馬平川,其對待社會責任的態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可能隨著企業經營狀況、業務發展階段的變化出現波動。這意味著,即使一個企業對社會責任的認知已經達到了Zadek界定的某一層級高度,也可能因企業波浪式、螺旋式的發展而出現波折。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企業堅守社會責任立場要比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企業面臨更多的挑戰,付出更多的努力,就是最好的說明。
在我看來,討論企業的社會責任話題,不僅要看其主觀認知,也要看其具體實踐以及所處的相關環境。不應將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標簽化、固定化,而應用一種相對的、動態的視角來考察。
影響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內外部因素
Zadek的框架模型是將企業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而事實上,企業本身是一個內部存在多重科層結構、需要形形色色的具體的人來運作的組織體。其間,制定和執行企業社會責任政策的人的態度與選擇,甚至職務變動,都會影響到企業的表現。此外,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表現與其內部具體負責該項工作人員的素質、能力和在組織內部的影響力也有很大關系。比如,在一些履行社會責任方面比較有成效的企業的兩點經驗就是,在企業戰略的層面來講企業社會責任?(CSR)?問題,會更容易使上級理解CSR的重要性,進而給予支持;而CSR部門人員構成的多元化(既有法律背景的,也有營銷、研發出身的)則有助于有效地進行內部溝通和協調。
全球化更對那些將經營觸角延伸到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大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帶來了新的挑戰。有時,總部的理念未必會在海外分支得到徹底貫徹。
沃爾瑪
宣稱“天天低價”的沃爾瑪在重慶的門店頻繁曝出丑聞:自2010年1月以來,重慶沃爾瑪超市多家分店被查出以低價普通冷鮮肉假冒高價“綠色豬肉”6萬余公斤。據重慶市工商局統計,沃爾瑪在重慶屢次違法,2006年以來因銷售過期食品、不合格食品、虛假宣傳等問題,先后12次受到工商部門處罰,僅2011年1到8月就達8次。同年10月13日又有湖南長沙消費者發現,沃爾瑪等大型超市擅自改動食品保質期。
受東道國的社會、經濟、法律、文化以及行業發展水平所限,企業對社會責任的認知以及履行方式,都可能和母國不同。因而也許根本不需要像原本在母國一樣付出巨大努力,小心翼翼行事——東道國的標準更低甚或根本沒有標準可言。企業究竟是入鄉隨俗,還是特立獨行,堅持按照高標準行事?在前者,企業將有機會有效降低經營成本,獲取更多回報,但其勢必面臨自身一致性的挑戰。東芝筆記本召回事件,豐田汽車召回門事件,蘋果后蓋門事件,西門子、雅芳行賄案都提供了這方面的范例。而遵循在本國的傳統做法雖然能保持企業自身的一致性,但較同行高昂的經營成本也許會影響企業開展競爭。
宜家家居
宜家家居在中國選擇本地供應商時,不是先和對方談價格、生產,而是先向對方提出宜家的質量要求,以及宜家家居用品采購準則(IWAY)。該準則分為14個章節、75條細則,中文譯文長達19頁,對環境保護、勞工健康、遵守當地法律法規和保護森林資源等都提出了要求。中方企業扣押員工身份證、要求員工超時工作、宿舍擁擠、滅火器生銹等做法都會被宜家視為不合格。為此,宜家家居在中國失去了很多合作者,其供應商數量在2002到2012年的十年間從426家下降到350家。剩下的供應商則不斷被宜家督促提高生產工藝標準以降低成本。宜家希望其供應商不再僅僅依賴價格入圍而是進行更加有序的競爭。
紹興喜臨門家具股份有限公司是一間成立不過20年的床墊生產商。在與宜家開始合作時,還停留在作坊階段,但到了雙方合作的第十個年頭,2012年7月17日喜臨門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
事實上,很多時候令跨國企業糾結的不是做或不做,而是如何做以及如何做好的問題。比如,國外企業捐贈通常奉行“救窮不救急”的原則。在災難面前,救急由政府來承擔??鐕就ǔO立應急資金,但不會一下子拿出一大筆錢;同時,即使進行了捐贈也不習慣于第一時間對外披露捐贈數額。而在中國,初涉社會責任的企業往往熱衷于搞捐款,做“慈善”,獻“愛心”。尤其是當地震、水災等重大自然災害發生時,中國企業往往迅速而高調地大筆捐款,攀比金額。一些媒體更是制作各種捐款排行榜、鐵公雞(未捐贈企業)排行榜,推波助瀾。天長日久,不少跨國企業也加入“打榜”的行列。顯然,國際化背景下,不同國家地域法律、文化的差異也會影響企業對社會責任的認知、承擔方式。
利益相關者的排序的影響
企業承擔社會責任,說到底,是如何關照各個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因此,不能只從自身立場出發,自說自話,而應充分考慮相關方的利益訴求,有針對地采取措施。
由于企業的利益相關者總是復數的,不同的利益相關方的訴求不盡相同,甚至可能出現沖突。企業在動用有限的資源去完成社會責任目標時,就需要先對不同的利益相關者進行排序和取舍。比如,一家超市為顧客提供價格低廉且品質優良的商品,同時禁止員工利用工作便利購買這些低價商品。很顯然,該企業在誰能購買低價商品問題上將顧客排在了員工前面。然而,有時企業的排序不免會顧此失彼,甚至引發爭議。
中國高速公路上市公司
19家高速公路行業上市公司2012年中報顯示,其平均毛利率為61.76%,遠高于地產行業的40%。深高速2011年共向董事、監事、高管團隊支付了864.1萬元報酬。其中,董事長楊海94.7萬元,總裁吳亞德95.8萬元,總工程師吳羨78.2萬元。2011年,皖通高速董事長周仁強獲得72.2萬元;重慶路橋總經理王慶瑜獲得83.56萬元。另據各高速公路上市公司2010年年報數據測算,寧滬高速員工人均稅前年薪10.5萬元;扣除高管薪酬后,五洲交通員工平均稅前收入為14.3萬元。四川成渝2011年員工工資約6.18萬元。2012年上半年皖通高速1680名員工獲得9727萬元薪酬,人均5.79萬元。
高速公路上市公司高利潤、高管(也兼及普通員工)高薪酬福利背后,是地方政府向其提供了各種名目的財政補貼。2011年,中原高速獲得政府補貼980.8萬元,其中,“河南省財政廳2011年3-12月份政府還貸二級公路撤站人員經費”931萬元。2011年贛粵高速從江西省獲得政府補助2.56億元,其中,2.54億元為江西省財政廳的財政支持款。其依據是2000年江西省政府關于“贛粵高速上市后,按稅前利潤的25%給予財政支持”的文件。此前,2008到2010年,贛粵高速分別收到政府補貼2.29、2.12和2.44億元。
當然,高速公路上市公司不僅對高管和員工,對股東也很“大方”,該行業每年分紅率都在40%以上。問題是,這類企業的慷慨和大手筆源于其對同屬于利益相關者的消費者(過路者)的吝嗇。中國的高速公路公司大多為地方政府運營,為給在建、新建以及未來建設的高速公路籌融資金,部分高速公路在收費已經清償了銀行貸款、收回建設成本后仍然繼續收費,甚至有部分高速公路公司悄悄由“政府還貸型”改為“經營性”,超期收費。這種反差之下,整個行業受到公眾的詬病就是一種必然。更要緊的是,企業太過于刻意維護某一些利益相關方,而全然無視其他諸方利益訴求的做法,到頭來可能讓自己輸得很慘。捂蓋子的三鹿奶粉就是一個例證。
中國遠洋
2001年9·11事件后,美國波士頓港因主要船公司撤銷航線陷入危機,約有9000名工人面臨失業。中遠集團決定開通波士頓直達航線,并于2002年3月21日由中遠集運“珍河”輪成功首掛波士頓港,正式開通了唯一一條連接亞洲和波士頓港的全水路周班航線,從而保住了這9000多人的工作。2011年4月,美國國際碼頭工會?(ILA)?授予中遠集團董事長魏家?!懊绹と耸刈o者”獎牌,泛美港口協會安全委員會向魏家福頒發了“麻州港榮譽總警長”四星級警徽、警服和證書等。也是在2011年,中遠集團子公司、全球最大的干散貨運輸公司——中國遠洋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中國遠洋601919.SH,1919HK)卻凈虧104.5億元。2013年3月27日,中國遠洋公告稱,2012年實現營業收入720.6億元,凈虧損95.6億元。由于連續兩年巨虧,3月29日,中國遠洋被貼上了“ST”標簽。4月6日,正在參加博鰲亞洲論壇的魏家福表示,虧損導致股民利益受損,他愿意為此向股民道歉。他希望股民能夠支持他,未來一定會回饋股民。
中遠案例表明,股東與員工、所在社區居民的利益可能存在重大分歧,尤其是當企業深陷虧損時,仍然堅持執行保護海外企業員工或客戶的利益,而不做變通,極易招致股東的強烈質疑。
事實上,即便是同一利益相關方,利益訴求也不一定是唯一的。譬如,在某地區戰后遺留了大量地雷,對人員安全構成威脅。兩家亞洲重型制造企業將其推土機系列產品改造為適于清除地雷的設備。但當企業在一個村莊使用該設備時,卻發現一些村民其實反對掃雷。因為一旦地雷被清除,轉為安全狀態的土地將被政府劃為商業性農業用地,村民卻不會因此受益。顯然,安全和土地都是村民需要的,但面對失去土地的威脅,村民寧愿選擇保留危險。這種情況下,履行社會責任的企業就不能不考慮當地居民的訴求,而僅僅基于自己對社會責任的理解行事。因此,用對方能夠接受的方式表達善意,應該是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時的起碼要求。
康師傅
康師傅注意到大學生等年輕群體消費者去運動場前會買兩瓶500毫升裝的冰紅茶,也有人買2升裝的,但往往一次喝不完的現象,推出了1升裝的冰紅茶。其外形脫胎于2升的方形瓶,只是矮半截,還舍棄了2升裝附加的提手。為此,康師傅只需要稍微改動一下模具,進行一些細微的調試。而一瓶飲料其瓶子及包裝占總成本的1/3,兩小瓶并作一個1升的大瓶,至少可節省一個瓶蓋,包裝、原材料成本不升反降。省下的成本可用于部分產品優惠上。
設計上的改變,不僅替企業節省了瓶蓋的成本、滿足了消費者群體的需要,也減少了瓶蓋垃圾的數量,可謂一舉多得。這說明,存在著讓企業同時兼顧多方利益的改進空間。關鍵是企業是否有意識地去替盡可能多的利益相關方著想,之后才是“想到”如何改進的問題。
具體踐行方式的影響
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效果還與其具體的行事方式有關。以震后救援為例,很多企業(不只是內資企業,也有不少跨國企業)樂于選擇通過捐款表達善意。其間也有不少企業選擇組織員工捐款,再將款項交給相關的慈善公益組織(如各種基金會)。但這種對災區民眾善意的舉動卻可能帶來非正向的結果。一個具體的問題是:企業在交付善款后,是否向公益組織索要發票?
如果企業向接收單位索要捐款發票,并且打算在拿到發票后抵扣捐款員工個人所得稅的稅款,就需要在組織捐款時對員工的捐贈情況進行記錄,以便進行事后的抵稅工作,確保公平。但此舉有可能會造成員工之間的攀比,從而使員工的捐贈不再是基于單純的愛心,而成為附著了很多功利因素的表演。如:不能落在別人后面,捐款數額不能比別人(上司、下屬或同事)少,否則面子上不好看;或者通過響應公司號召、契合公司文化價值觀,從而給領導留下正面印象等等。捐款甚至有可能演化成一種變相強制。如此一來,企業本來從善的初衷,到頭來換回的卻可能是敗壞企業文化氛圍,讓人覺得其標榜的倫理和社會責任訴求不過是商業偽裝的苦果,可謂“不智”。
如果企業索要了捐款發票卻并不給員工抵扣稅款,固然可以不必在捐款時記錄捐贈員工的信息,做到完全匿名,從而避免攀比和消除員工諸如捐多捐少、捐或不捐的顧慮,但不給捐款員工抵扣稅款,可能損害他們的經濟利益。畢竟如果員工是自行向公益基金會捐款,是可以拿到捐贈發票,從而有機會抵扣稅金的,企業此類行為可謂“不仁”。
如果企業將員工捐款捐出,也索取了捐贈發票,但未給員工抵稅,而是用以抵扣了企業的稅款,則不僅是把企業自己的社會責任轉嫁給了其利益相關者之一的員工,更是在自己并未出錢捐贈的情況下,享受到了捐贈的好處,可謂“不信”。
如果企業不向受捐機構索要捐贈發票,固然避免了博取虛名的嫌疑,但卻可能因自己的放任,而將受贈機構置于險境:因為缺乏捐贈人的監督和約束,受贈機構在不開具捐贈發票、相關賬簿記載又不完善的情況下,可能要面臨著自肥、敗德的考驗;真正需要該筆捐款的受救助人也可能因缺乏救援而陷入困境。此可謂“不義”。
因此,對于真正明智、有擔當的企業而言,放棄費力不討好的組織員工捐款,轉而通過鼓勵員工自行向相關公益機構捐贈,同時承諾員工可憑捐贈發票請公司財務代為抵扣稅款,也許是更恰當的履行社會責任的方式。在此意義上,王石先生提出的,員工在陽光下的捐款每次不應超過10元的建議,無疑是對的。
企業社會責任既是個認知問題,也是個實踐問題。此間,企業對社會責任的踐行不是孤立的、無條件的,相反,還要受制于外部大環境(法律、行業)以及企業自身的經營狀況。企業社會責任目標的實現,除了要與企業其他戰略目標相契合外,還與企業高層以及相關部門人員對社會責任問題的認知密切相關。企業利益相關者的多元,也會實質地影響到其承擔社會責任的程度和效果:譬如對利益相關者的排序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社會效果。而具體履行方式的差別,也可能影響企業社會責任目標的實現。因此,對于企業而言,要想成為一個出色的社會責任承擔者,僅僅具有良好的(或如Zadek所述,具有高級的)社會責任意識和認同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