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小四

有些年深月久的木頭,翹起在記憶里。無法忘懷。
“當當當當”,那時我們就是這樣小跑著上樓下樓。那棟不高卻很大且有氣勢的二層木樓有一個讓人回味的名字,“廻程堂”。就像是古書里的名字。許多名人年少時曾經在那里讀書,還有并不知名的大多數人,像小草一樣在那座古舊的木樓里念完三年初中,欣欣向榮。當然我們在里面基本上是不會老實走路的,都是連蹦帶跳,木樓便發出“當當”的聲音,似很歡快。
1984年踏入“廻程堂”的時候,我們全年級兩百多號人都很小,最小的170班的康薺青只有10歲,最大的幾個14歲,多數是12歲。當年班號從167-170的全年級四個班,初一時都在一樓,到了初二就有兩個班搬至二樓直到畢業。每當上午第四節課和下午第二節課快完、四個班陸續下課的時候,整個樓似乎都要被大家慌張奔往飯堂的聲音給震垮。事實上它從來沒有垮過,穩穩當當,經歷了所有歲月的風雨,帶著包容與熱愛,見證了一代又一代學子從那里走出去。
建于民國年間的這棟樓只是當年那個了不起的岳云中學的初中部,與當年廻程堂的建筑一樣,其教育方式也保留了民國遺風。音樂課需要學五線譜與作曲,體育課需要長跑打球擲鉛餅,美術課需要畫素描學剪紙到野外寫生,語文課需要每天背一首唐詩,寒暑假要寫許多讀書筆記等等。而我們169班,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地還成為了當時全省的“試驗班”,說是采用通才教育、不用參加應試教育,以后全體同學可以直接上高中和大學。
那時169班的我們,就像是一群生長在世外桃源的孩子。幾乎每個同學都精于象棋、五子棋,每個人都在練毛筆字打乒乓球,還有一些在學民樂,因為班主任楊振祥老師說,一個人一生至少要會一門民樂,生活才有趣味,才可以說是一個中國人。
我們受楊老師的影響至深。那時身為班主任的他讓我們將每一篇英語課文背誦下來,每周還有一次英語默寫比賽,此外還有數不清的讀書會、演講比賽、相互批改作文活動等等。多年以后我才聽說當時有個別同學因為不習慣“同學之間相互批改作文”而轉學,但絕大多數人都樂在實踐種種創新的教育方式之中,甚至我們中的多數人,都曾在正式的語文課上登臺當過小老師,為同學們授課。那時我們多么驕傲,還曾集體為語文教科書里的課文挑刺,鄭重其事地寫了十幾篇文章寄給中國教育部和各級教委,認為某篇文章從結構到遣詞的錯誤太多,“不適于選為中學課文”。此事無果而終,但我們的獨立思考與判斷能力,就此定格。
很可惜的是,到了初三畢業前,有關方面未能踐諾,169班的同學們依舊要參加升學考試。分數無法反映多數“通才教育”的成果,無法折射人的思維能力、創造能力、想象能力,故當年讓大家親如兄弟姐妹且大開眼界的教育方式,以及連續三年很多時段空缺英語老師的現實,讓我們在升學考試上并不占優勢。許多同班同學沒能考上本校高中繼續學業。而所有人,都因初中畢業而不得不離開留下無數美好記憶的廻程堂。
讓人惋惜的是,在我們離開廻程堂的多年以后,那棟曾經被少年們調皮的腳步踩得“當當”作響的木樓也未能留下。前些年,當有名人去尋根的時候,卻發現木樓所在地,已經建了非常高大雄偉的教學樓,很好的水泥,很好的大理石磚,很好的造型。尋根的人卻輕嘆,可惜岳云中學已經沒有了木樓。聽說某個身份很特殊的人曾派員來尋木樓,聽說已無之后也長嘆了一口氣,后來還是決定不回母校了。連木樓都沒有了,人非物也非,不如望斷天涯路。
許多小樹,也在心痛。那樣當當的響聲,只能永遠響在記憶里了。那些樸素年歲的無華芬芳,鍛煉出今日的我們。那威武木樓里當當的聲響,那些朗朗的讀書聲,那些劃在課桌上的三八線,那些等待成長的暗戀,以及停電時蠟燭光里的惡作劇等等,都牢牢生長在記憶深處。人們只看到木樓衰老的外形,可知如能留下或修舊如舊,即便不去追尋綿長的人文氣息,木樓本身已是“文物”。
失去方知可貴。譬如率真,譬如知己,譬如夢想,譬如木樓。
還好,歲月已遠,故人仍在。那些經年的冬季長跑、伶牙俐齒的口頭與筆頭爭辯、下棋打球做數學題的比拼、被思想與外形同樣帥的汪建華老師罰站等等經歷鍛造的關懷世界的情懷、深沉真摯的友誼、幾乎每個人都有的生花妙筆,至今還在。三十年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依然可以相互引為知己。在經歷了不同的人生之后,我們發現,因為人生中有過“廻程堂”,許多見識殊途同歸,人生將不再孤單。教育于我們的功用,也因此多了一層美好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