饅頭老妖



最近,隨著我國公安機關“獵狐行動”的開展,不斷有逃亡國、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落網。他們有的是被法律的威嚴所震懾,主動回國投案自首;也有的是被所在地的司法機關扣押,再遣送、引渡回中國受審,總人數已經達到300多人。
其中,許多嫌疑人已經逃亡多年,現在終于接受了法律的裁決,應該說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然而,不得不承認,在本次“獵狐行動”之后,我國依然有相當多的犯罪嫌疑人逃亡國外、境外,實質上逃避了法律的懲罰,其中有不少是經濟犯罪、職務犯罪;而將這些人引渡回國,卻往往要經歷漫長而曲折的過程。其中,最典型的案例當數賴昌星案:從我國司法機關通過外交途徑提出引渡請求,到他實際被引渡回中國接受審判,整整耗費了近12年時間,我國司法機關、外交部門也為此消耗了極大的人力、物力。
所謂“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犯罪嫌疑人拿著不義之財在國外逍遙自在,當然會引起公眾的不滿,并質疑司法部門是否已經盡到努力,以及一些外逃目標國家是否成了“逃犯的樂園”,故意延宕程序,為其提供庇護。
一句話,引渡犯罪嫌疑人回國,究竟難在哪里呢?
“關我啥事?”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明白一個事情:引渡是怎么回事?
簡單地說,某人在甲國犯了法,然后跑到乙國去呆著;甲國司法機關請求乙國協助,乙國就將某人抓住并送回甲國接受審判。
但是,這里就有了一個大前提:
乙國憑啥要聽甲國的話,把某人給抓了,送回甲國呢?或者說,你要抓捕某人,關我啥事?
在近代,世界上曾有過宗主國-附庸國之間的特殊關系,我讓你干啥你就得干啥;而在二戰后,一個基本的外交準則就是:尊重他國主權和領土的完整。換句話說,國與國之間是平等的,一個主權國家無權強迫另一個主權國家做或不做某件事情,一個主權國家也并不是天然地對另一主權國家負有某種義務,除非是雙方已經簽署了某種條約,或者都受到某個多邊條約的約束(比如,加入世貿組織,就意味著承諾必須遵守相關的規則)。
顯然,引渡也是如此。當一國收到他國提出的引渡請求時,并不是理所當然就有義務采取行動的。該國有權依照本國的法律,考慮本國的實際情況,獨立地作出判斷,是幫你把人送回去呢,還是干脆拒絕?所以,無論是歐美強國還是非洲落后國家,我國都必須尊重對方的主權,通過外交途徑和司法協助來解決引渡問題。
當然,上面這個準則有時也不靈驗,美國抓了諾列加(原巴拿馬總統,1990年被美軍在巴拿馬以涉嫌走私毒品逮捕),英國占了馬島(又稱福克蘭群島),都是屬于用軍事而非法律手段解決問題,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另一種情況,是某人不但在甲國犯了法,跑到乙國時也犯了別的法,這樣乙國處理起來就簡單多了,先依法判刑,然后驅逐出境。使用假護照入境、非法轉移大量現金入境(洗錢),都是逃亡者常見的違法行為。不過,現在許多經濟罪犯都早有準備,先拿了他國的居民權(綠卡),再把錢以合法渠道洗過去,最后才是外逃,就不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既然收到引渡請求的國家有權決定是否協助,那當然就需要有協助引渡的理由。
一個最基本的理由,是國與國之間的友好關系和互惠協助。也就是說,今天你幫我把某個犯罪嫌疑人給引渡回來,明天我遇到類似的問題也會同樣幫你解決,大家都不吃虧。而把這種互惠關系給固定下來,就是兩國之間簽訂的引渡協議或條約,遇到此類情況時照此辦理即可,不必每引渡一個嫌疑人就得談判一次,大家都省事嘛。
但是,并不是所有國家都能達成這種共識的。比如,中國希望歐美各國引渡回來的嫌疑人,以經濟犯罪居多;而歐美各國希望中國引渡回去的嫌疑人,則以暴力犯罪居多。雙方關注的側重不同,對某種犯罪的危害性認識不同,就不容易達成一致意見。實際上,世界上至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與其他所有國家都已經達成了引渡協議或條約。
此外,各國在協商引渡協議時,有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摻雜一些無關的事情,比如進出口平衡、領土爭議甚至是對第三方的態度分歧。盡管這種摻雜并無道理,卻也是一國外交中必須通盤考慮的問題,往往會給引渡協議的談判帶來負面影響。比如,洛克比空難的嫌疑人,利比亞當局可是拖了11年之久才交給荷蘭審判的。
觀念分歧
即便兩國達成了引渡協議,也并不是立即就能動手的。
許多國家(包括我國)的法律都規定,對于每一個引渡申請,都必須交由法院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審核,符合本國法律規定的才會批準實施。
而在許多國家(如加拿大、美國等等)的法律中,這個“法定程序”就包括了開庭審理。也就是說,該國的檢察官或移民局官員,必須在法庭上盡力說服法官,證明按照當地法律就該把某人引渡;而被要求引渡的人,也有權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法官并不是當然地相信哪一方的說法,一切以雙方的證據為準。
更麻煩的是,在其中一些國家,這個審理程序相當冗長,一場官司從開庭到判決要大半年,打輸了還可以上訴,上訴輸了還能以新的理由再申請禁制令來阻止引渡……同時,被請求引渡的人還可以申請庇護(盡管通常都不可能得到批準),反反復復地折騰下來,幾年時間就這么悄悄溜走了。賴昌星在加拿大之所以能夠呆上如此之久,主要就是因為他的律師用盡了一切法律程序,不斷節外生枝,阻撓引渡命令的執行。
而程序上的拖沓,還會衍生出另一個問題:訴訟成本。
任何國家的司法資源都是有限的,而與引渡有關的訴訟,如果曠日持久,必然要消耗大量的司法資源。因此,每一個國家的司法者,在決定啟動某人的引渡程序之前,就不得不預先對該案的訴訟成本做一個評估:如果花費了太多的人力物力,能不能給本國民眾一個合理的解釋?畢竟,引渡過程并不會給本國民眾帶來實際的收益,更多的只是對他國的“友情協助”,花太大力氣就不值得了。endprint
況且,中國希望引渡回來的犯罪嫌疑人中,很大比例是經濟犯罪,對當地的治安狀況并無多大威脅,為啟動引渡而付出的訴訟成本,就更難獲得當地民眾的理解與支持。
除了上述必要條件之外,引渡犯罪嫌疑人,還存在著諸多消極障礙。
基于司法主權,各國都規定了若干拒絕引渡的情形;而各國法律制度上的差異,有時候就恰好會觸及這些規定。
比如,加拿大和許多歐洲國家的法律規定,如果想要將某人引渡回國,請求引渡的國家就必須作出不判處該人死刑(或雖然判決死刑但不執行)的保證。然而,作為請求引渡的國家,本身當然也擁有司法主權,如果作出這種承諾,實際上是放棄了一部分司法主權。雖然說是個案,但事關國體,依然是一件需要慎重考慮的事情。
同時,如果承諾不判處死刑,還可能引起執法不公的質疑。比如,幾個人共同參與了一項犯罪,罪行嚴重程度相當,為什么有的罪犯被判處并執行了死刑,而另一些罪犯就能免予一死,只是因為他逃到了國外?當然,如果不作出這樣的承諾,他們也許就會逍遙法外,所謂“二惡相衡擇其輕”,但要讓普通民眾都能認識并理解這一點,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另外,歐美許多國家使用的是普通法系(德國是個例外),而我國的法律屬于大陸法系,兩者天生就存在諸多不同,如對于證據的認定標準、對于訴訟程序的正當性等問題,與我國法律的規定都有相當的差異。
而想要說服法官,就必須按照該國的標準來準備證據,還必須克服語言上的諸多障礙。在賴昌星引渡前的審理程序中,我國司法機關就派出了兩名檢察官和一名海關緝私官員,作為原告方證人,有力地證明了他按照加拿大法律應當被引渡回中國,但也因此花費了很大的人力、物力。
還必須看到,有一些外國民眾,長期對我國的司法體系抱有成見甚至是偏見,無端地指責我國的司法體系不透明、不獨立、不能保障被告人的正當權利,因此反對將嫌疑人引渡回中國受審。比如,在賴昌星案的庭審中,他的辯護律師請來的一名所謂專家證人,竟然在法庭上聲稱中國所有的偵查機關都會對嫌疑人刑訊逼供,因此口供不可采信。這種觀點盡管是信口雌黃,但也會對一些不了解中國的外國民眾帶來先入為主的影響。還有一些議員則會投其所好,把這種指責變成對該國司法機關的公開責難,從而給本來就已冗長的引渡程序帶來更多的困難。
路在何方?
盡管,引渡犯罪嫌疑人的工作充滿了挑戰與艱辛,卻依然是一項必須奮戰到底的工作。理由也很簡單:只要有一名嫌疑人還沒有得到法律公正的審判,就會讓其他的嫌疑人心存幻想,認為一旦外逃成功就可以高枕無憂。
而為了解決“引渡難”的問題,本文作者認為,需要在諸多方面共同努力。
首先,外交是解決引渡問題的最主要途徑,而通過談判來達成引渡協議,則是一勞永逸的首選方式。2013年,我國外交部已經在與10個國家進行引渡協議的談判工作,力度可謂空前;而通過G20、APEC等多邊機制,傳達、解釋中國的聲音,爭取獲得他國在引渡問題上的支持,則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其次,是培養一批通曉國外法律、善于用外國人的邏輯進行溝通的司法人員,在必要時積極到國外去出庭作證,闡明案情事實與中國司法的真實情況,以確保印度程序能夠公正審理。
同時,在追贓方面,或許可以考慮做出一些讓步,從實事求是的角度出發,讓被請求國能夠以沒收到的一部分犯罪所得補償司法成本。當然,從理論上說,犯罪嫌疑人的非法所得中的每一毛錢都是從國庫中偷竊而來,理當全部返回我國國庫;但前已述及,國外司法機關也為引渡付出了一定的人力物力,有了這種補償機制,或許能夠更好的調動其積極性,并獲得當地民眾的支持。
此外,“勸返”是一種破冰的巧勁。本次“獵狐行動”中,不少嫌疑人因為在國、境外東躲西藏過得很困苦,又惶惶不可終日,經過司法機關的勸導而主動回國接受制裁,就是很好的例子。既讓法律得到了貫徹執行,又避免了引渡程序上的諸多麻煩,實在是事半功倍。
最后,還有一點很重要: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地區影響力乃至國際影響力,都是引渡協議談判的一項重要支撐。盡管中國走的是和平外交路線,但力量上的差異多多少少會影響談判雙方的底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引渡協議的談判中,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部分非洲國家進行得相對順利,但與美國、歐洲發達國家則磕磕絆絆,這其中盡管有法律制度、觀念上的差異,但綜合實力恐怕也是重要因素。
犯罪伴隨著人類社會的各個階段,而犯罪后逃亡他國則是從神話時代就有的現象;“引渡難”是現實存在并且將繼續長期存在的問題,而堅持不懈、多管齊下,則是破解這一難題的必由之路。(張軍律師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出庭律師、“美國看法”作者,同時是一名中美關系學者,特別感謝他對本文寫作提供的寶貴意見及觀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