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90后少年、航拍地球、優酷侵權”——幾大新鮮元素近日緊緊地抓住了網友們的眼球。“熊孩子”與行業巨擘的隔空對戰,引爆了大眾的情緒,不少人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對少年遭遇的同情和對優酷的譴責;也有人扒出外國孩子熱氣球航拍地球的帖子,認為“熊孩子”本來也就是抄襲別人……
網上的口水戰本是司空見慣,但在法律界人士的眼中,少年是否可以依法起訴優酷侵犯版權,卻同樣有鮮明對立的兩派意見,他們的共識是:起訴的難度極大。
怎樣才能讓“熊孩子”的氣球多飛一會兒?
無人航拍有版權嗎?
19歲的Niko Edwards于今年9月和小伙伴們一起成功放飛熱氣球,拍攝了大量地球照片。此后,他撰寫了《追氣球的熊孩子》一文,將整個拍攝經歷和航拍照片發布上網。這個新奇獨特的真人故事引起了優酷的關注,并派創意制片王某和少年洽談陌陌廣告視頻的合作拍攝,但最終未能達成協議。
兩個月后,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陌陌在優酷平臺上傳了名為《追氣球的熊孩子》的廣告視頻。隨即,憤憤不平的Niko發布了《少年不可欺》一文,稱該廣告的名稱和自己的文章標題重名,情節設置也與自己的經歷極度相似,片中還出現了自己的航拍照片。第二天,陌陌迅速道歉、撤下廣告,并表示“尊重夢想,少年可期”。相比之下,優酷的反應則比較遲鈍,僅發了簡單的幾條聲明,并不承認侵權行為。12月1日,Niko表示無法接受優酷的“道歉”,決定訴諸法律,并在微博上尋找專業人士相助。然而,少年隨后就在公共視野里暫時消失。
“標題相同、創意相似、照片剽竊”是Niko在《少年不可欺》一文中提出優酷的三大侵權問題。此事發生后不久,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合伙人、著名知識產權律師游云庭便發布了《〈少年不可欺〉作者維權有多難?》的文章,從法律訴訟的層面完整地剖析了該事件。
該文指出,《著作權法》有一個重要原則——“創意表達二分法”,即只保護作品的內容,但不保護作品的創意。優酷的短片僅僅借鑒的是少年的經歷,在法律上屬于創意的范疇,不能給予保護。因為創意無法具體化,如果予以保護,就相當于壟斷,會影響全社會的創作自由。
氣球上綁定的相機自動拍攝的照片,由于拍攝的瞬間沒有人的智力融入,是否能通過著作權保護也有爭議。與此同時,游云庭也指出維權并非完全沒有路徑,雙方雖未簽訂正式的合同,但少年可以用《合同法》中的“締約過失”一條起訴優酷的惡意磋商。另外,《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的第二條規定“經營者在市場交易中,應當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誠實信用的原則,遵守公認的商業道德”,少年還可以依據該條款來維權。但是,此次事件并不屬于法律條文規定的幾種明確的不正當競爭類型,維權過程中也有一定難度。
12月6日下午,上海知識產權研究所聯合其他三家機構舉辦了“‘少年不可欺事件法律問題研討會”,律所、法院、企業各界人士共計20余人到場參加,就此事展開了激烈的頭腦風暴。對于少年的創意故事,到場人士達成了共識,認為不受法律保護。另外,文章的標題過短,且用詞并無特殊之處,也難以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但有意思的是,與會人士對于“無人航拍照片是否有著作權”的見解卻大相徑庭。
上海二中院法官袁博說道:“此事中照相器材只在升空前受人控制,而升空后缺乏與人互動的因素,是機器的自動航拍,故難以認定能得到保護。”然而,上海滬中律師事務所的孟慶剛卻認為,雖然拍攝的過程中沒有投入勞動,但是在后期篩選的過程中有加入人為意識,因此毫無疑問是受版權保護的。他還舉例說,如若不然,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航拍的照片為什么會有標注版權的水印?
和前兩位律師的絕對說法不同,協力律師事務所的游閩鍵則持比較開放的態度,認為法律的判定也應該與時俱進。他說:“應當考慮新舊技術環境的背景,動態地看待作品和著作權的獨創性。著作權產生之初,許多智力活動還沒有被機器所取代。但是現在不同了,在新的技術環境下該如何去看待著作權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法律追趕“故事”
盡管網上輿論的劍鋒大多都指向了優酷的侵權,但同時也有人質疑,此事可能是陌陌公司和少年在聯合炒作,認為在12月上市的陌陌,不僅通過該事件獲得了最大的社會關注度,還通過廣告中有趣的功能和道歉時的高情商得到了用戶的進一步認可。而少年表示要訴諸法律后暫時沉寂,也被網友懷疑“是否被公關”。
且不去考究“陰謀論”是否有理,事實是,“熊孩子”事件之所以引人關注,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它不是孤例。
即將過去的2014年可謂中國知識產權維權案例“大躍進”的一年:土豆網擅播《舌尖上的中國》被起訴并敗訴,中興和華為起訴小米、OPPO、步步高等廠商,搜狐起訴“今日頭條”APP侵權,人人影視和射手網被要求關閉清理,等等。而12月5日開庭審理的“瓊瑤、于正版權糾紛案”更是受到了海峽兩岸的廣泛關注,把該領域的討論推到了風口浪尖。
我國當前對于知識產權的保護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司法保護、行政保護。司法保護是通過向法院起訴、經法院審理的過程,而行政保護是版權執法部門進行監督查處。
目前,司法保護存在的主要問題在于賠償標準較低。記者了解到,此次事件若Niko勝訴,最終得到的賠償也不過是最先洽談時提到的6000元的直接損失,加上其他的一些維權成本和調查取證的費用,而不會涉及到陌陌的廣告收益。至于陌陌和優酷的責任分配也要視情況而定,若陌陌和優酷之前的協定中表明出現侵權后責任歸制作方,那么前者很可能不需要給予任何賠償。懲罰機制的過于寬松,不僅不能給受害方以物質和心理上的補償,也會導致侵權方的變本加厲。
隨著時代的推進,我國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也在逐漸完善,尤其是在中國加入WTO后,該領域的司法實踐正進一步豐富。今年11月6日,中國第一家專門的知識產權法院在北京成立,據悉另兩家知識產權法院也將于12月在廣州和上海掛牌。北京知識產權法庭一庭庭長姜穎曾在接受光明網記者的采訪時表示,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過程存在很多難度。她說:“現在各種新的商業模式、經營行為不斷出現,就會帶來很多問題。在尋找適用法律時,往往會遇到一些沒有先例的案件。比如在互聯網剛剛興起時,《著作權法》及相關法規還沒有對于互聯網著作權的保護內容。這就需要法官根據法律精神,創造性地加以解決。endprint
游云庭律師告訴記者:“著作權法在國際上是一個發展了幾百年的完整的法律體系,如果真要改善的話,花個七八十年是應該的,因為規則是在不斷的交易中才可以完善的,絕對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需要類似‘熊孩子這種案例進行總結,總結十個案例才能夠出半條規律,是這樣一個緩慢的演進過程。”
版權“奶牛”誰來養?
依照現有的法律體系,進行知識產權領域的維權存在很多難點,那么企業和個人就應該自我約束、自我保護。中國互聯網協會信用評價中心法律顧問、北京志霖律師事務所律師趙占領告訴《新民周刊》:“知識產權在中國也算是個舶來品,目前中國的相關法律制度雖已建立起來了,但保護的文化氛圍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建立的。這種意識要真正植入到人的內心中,在中國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總體而言,中國缺乏知識產權保護的傳統。”
優酷當初和Niko洽談合作時,答應要支付的勞務費僅僅為6000元。而現在,企業形象受損,股價也受該事影響一度走低,12月2日一天之內市值蒸發1.7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0億元。為省六千,失了未來,完全得不償失。
游云庭表示,他對優酷的應對方式持批判態度:“它發的道歉聲明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體現了這家公司的文化價值觀。它說自己沒有侵權,其實是一種偷換概念的做法。它不愿意認錯。”
前不久在烏鎮舉行的互聯網大會上,李克強總理提到要嚴厲打擊網絡侵權、竊密等違法犯罪行為。而騰訊公司董事會主席馬化騰在發言的最后5分鐘里,也反反復復提到了一個詞:知識產權。原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署長、原國家版權局局長柳斌杰也十分關注新媒體的發展,曾在多家媒體的采訪中反復提到這樣一句話:“你們互聯網,光吃免費午餐,奶牛誰來養?”
趙占領指出:“現在一些企業對于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視程度不是很高,還有一些企業可能重視,但因為內部的管理問題,缺乏涉及到知識產權的嚴格審查流程。像優酷這樣的企業本來就是視頻企業,涉及大量和版權相關的事務,屬于經營版權的企業,他們的意識應該比其他的企業高很多,但是還犯了這樣一個錯誤,可能是內部管理不當。”
談及避免此類事情發生的最好辦法,游云庭指出:“不論是企業還是個人,在擁有智力成果的時候,要多申請權利來固化自己的創作成品。比如說,你是個軟件開發者,你就要做產品登記;如果你有一個品牌,就應該把它做成商標。這些權利可以用來證明你是所有人,商標、版權、專利都是可以保護知識產權的。”
然而,在“‘少年不可欺事件法律問題研討會”上,協力律師事務所蘇州所的呂成偉提出:“很多東西如何去固定是一個難題,比如像‘三國殺這樣的游戲規則。另外,游戲軟件的代碼雖然可以用軟件著作權來給予保護,但經過迭代之后,也會變得面目全非,難以認定。”因此,會上有多位律師提到,除了固定創意和產品這一辦法外,談判前的合同簽訂也是非常重要的,如若事后引起糾紛,也有足夠理由的證據。再者,在商談的過程中自身也要注意保守商業秘密,盡量少涉及具體細節。
還未踏入社會的19歲Niko在此事之前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么多的問題。不過,他現在站出來了。他在維權文章中寫道:不論面對什么,想法與創意永遠是需要得到尊重與保護的;如果有這樣的抄襲任意竊取存在,那一個時代的少年,還有誰敢于創作,還有誰敢來為這個時代去創造、去擔當?
其實,“熊孩子”事件的圍觀者們也許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現在,他們一方面在為Niko的勇敢叫好,另一方面又為將來可能下載不到盜版的視頻而哀號。哪一天,人們不再這樣糾結時,“熊孩子”的氣球或許能飛得更高更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