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 陳沙沙



陜西鳳翔、湖南武岡、甘肅徽縣……
這是一份不斷擴充的“血鉛超標”事件地區名單。近日,廣東韶關鐵龍林場成為繼湖南衡東、江西弋陽后,該名單上的新晉成員。
梳理近年各地“血鉛事件”,似乎難逃這樣一個怪象:企業“排放合格”與居民“血鉛超標”同時存在。這些事件背后幾乎都存在當地政府為追逐經濟利益,或默許或縱容設立高污染企業的影子。
對于接踵而至的血鉛超標事件,國家環保部于2011年掀起“肅鉛風暴”,通過對“鉛毒”的肇事行業——中國鉛酸蓄電池業等高污染行業展開刮骨療傷式整治,期冀“鉛毒”事件、重金屬超標事件此起彼伏之勢“迎來拐點”。
不過,肅鉛風暴之后,拐點未現,血鉛陰影并未遠離中國。
以身驗“毒”的鄉村兒童
“有新線索,我要出發了。”電話那頭的宋元嗓子低沉、沙啞,但一提及兒童血鉛超標事件,他馬上來了精神。自2011年,結束8年調查記者生涯后,“關愛鉛兒童,讓中國兒童免于重金屬污染”成為他工作的重心,忙碌是常態。
幾年間,只要有兒童血鉛事件爆發的地方,幾乎都能看到宋元的身影。
當《民生周刊》記者詢問所關注的血鉛事件有無共性時,他總結,在事件爆發之前,企業、村民、政府博弈多年,污染問題要么被認為屬其他因素所致,要么村民會被告知“企業排放合格”。直到這些鄉村兒童,用已經“超標”的血液作出污染的證明,才可能觸動地方政府。
此次鐵龍血鉛事件,概莫能外。在血鉛事件爆發后,該縣環保局環境監察分局局長包忠谷同樣向《民生周刊》記者表示,企業“排放達標”。
這一被偶然發現的群體性血鉛超標事件中,血鉛含量最高的兒童已達313.6毫克/升,屬于中度鉛中毒。
據原衛生部2006年印發的《兒童高鉛血癥和鉛中毒預防指南》和《兒童高鉛血癥和鉛中毒分級和處理原則(試行)》,兒童血鉛的正常范圍為0-100微克/升,100-199微克/升屬于高鉛血癥,200-249微克/升的為輕度鉛中毒,250-449微克/升的為中度鉛中毒。
上述兩項規范制定者之一,原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副院長,現任新探健康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吳宜群告訴記者,鉛的毒性不是只有超標時才存在,0-100微克/升不是安全值。“血鉛值即便在0-100微克/升時,雖尚不足以產生特異性的臨床表現,但對兒童智力發育、體格生長以及聽力會產生不可逆的影響。”
鐵龍的情況,幾乎是曾震動全國的甘肅徽縣血鉛事件的重現。徽縣事件源于一名幼童觸電受傷到醫院治療,“偶然”被發現“中了鉛毒”。同樣,“血鉛超標”事件名單上的陜西鳳翔、湖南武岡、四川隆昌、湖南衡陽等,無一例外,都是村民帶子女去醫院后“意外”查出了血鉛超標。
如沸騰之水,近些年,兒童鉛中毒事件在中國鄉村呈此起彼伏之勢。
據不完全統計,2009年我國重金屬污染案件12起,4035人血鉛超標,182人鎘超標;2010年14起,其中9起為血鉛超標;2011年7起發展成為血鉛事故……
“這些發生在中國農村地區的血鉛事件,上演的幾乎都是同樣的版本,由村莊周邊的環境引發,最終以兒童血鉛超標的形式表現出來。”北京朝陽醫院職業病與中毒科主任醫師郝鳳桐認為,與成因復雜的城市兒童鉛含量超標不同,中國鄉村血鉛事件的肇始原因基本都明確指向附近某個或某些特定涉鉛污染企業。
吳宜群也判斷,一個群體性血鉛中毒事件,肯定源自一個共同接觸的污染源。
維權路上N道坎
發生在今年8月江西上饒的打砸事件,又一次重演了同樣的公共衛生危機。
8月11日,一天之內,在江西上饒發生兩起打砸事件。事件的背后,是上饒鎮接二連三發生的兒童血鉛超標事件,而政府卻告知公眾企業“排放達標”。
在該事件進行過程中,面對村民的激憤,企業喊冤:“如果真有污染,村民可以通過合法途徑來解決,這樣打砸,誰還敢來投資?”
那么,如何打破“黑色定律”,來為鉛污染受害者維權?
事實上,我國相關法律并不缺乏。按照2010年我國施行的《侵權責任法》規定,“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并且在發生糾紛時,“污染者承擔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
據此,斬斷以鉛污染為首的重金屬污染的魔爪似乎指日可待,但包括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訴訟部部長劉湘在內的很多業內人士并不感到樂觀。
劉湘坦言,雖然《侵權責任法》規定,污染者要對造成的損害承擔侵權責任,但實踐中,這種損害如何承擔侵權責任還是難題。因重金屬污染損害人身健康是一個緩慢積累的過程,從受到污染到爆發疾病有一定潛伏期,潛伏期內健康已受到損害,這種損害如何承擔侵權責任是難題。
立案難是環境污染訴訟遇到的第一道關。 過去10年,劉湘律師代理了幾十起環境案件,成功立案的僅為個位數。
而在這些“個位數”中,拿到判決的幾乎沒有。
2006年因“鉛污染”導致898人受害的甘肅徽縣維權案就是一例。該案雖幾經波折成功立案,但受害者得到補償而無判決。
該案件在立案之時,徽縣法院認為案情重大,自己無權受理;甘肅省高院以“訴訟一方人數眾多,由管轄法院受理”為由,請隴南市中院“斟酌”;隴南市中院借“起訴人數眾多”,做出了不屬該院管轄的裁定。
由于該案件涉及眾多村民,當地政府出于多種原因考慮,出面協調在徽縣法院立案,最后由法院協調企業對村民進行補償,補償標準以每100微克/升為一檔,共計3檔。村民得到補償最多幾千,少則幾百。
在劉湘看來,甘肅徽縣村民能得到一些經濟補償,主要得益于該村只有一家企業,因果關系簡單。案發時,當地政府對肇事企業的危害行為導致村民血鉛超標之間的因果關系給予正面認定:即村童的血鉛超標就是該企業造成的。“但在多數案件中,這樣的因果關系認定就比較復雜。”
“我們也曾想通過訴訟追究政府的責任,結束當地政府官員一味追求經濟增長、對污染長期放任的行為。”劉湘說,在類似“鉛污染”案件中,想要追究官員的責任非常難。
今年9月,環保部公布了湖南衡東血鉛事件處理結果。結果顯示,該縣環保部門官員上到局長、副局長下到股長共4人被免職,而對地方政府主政官員只是“動口”誡勉談話。
這一結果在業內專家看來并不意外。近年來,對于類似由重金屬污染造成的公共衛生危機事件中,絕大部分案件,追究的只是環保部門官員的責任,但實際上“拍板”上項目的權力仍在地方主政官員手中。“至多黨紀政紀處分上添一筆,這就使一些官員更加有恃無恐。”
對于這一現象,即將實施的“史上最嚴”環保法也許會帶來改變。
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在強化執法方面,首次明確了“環境監察機構”的法律地位,同時也對瀆職、失職行為作出明確處罰規定。這被認為是給地方政府念起了“緊箍咒”,地方政府既要對地方經濟發展負責,也要對地方環境質量負責。
劉湘坦言,相較于現行環保法側重對企業的約束,而沒有強調地方政府的環境責任,“這是一個進步,但真正追責政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肅鉛”風暴之后
“血鉛超標,影響的是一個民族的智商,還有什么比這更糟糕?”吳宜群談到,一般血鉛每上升100微克/升,IQ(智力水平測試)就會下降1到7分,并將導致性格和行為上的諸多問題。
宋元的微博上有這樣一句話:血鉛兒童附近,往往有一家屢屢被評為“環保標兵”的污染企業。這似乎折射出,在每一起“血鉛中毒”事件背后,“政府相關部門為追逐經濟利益而縱容和鼓勵設立高污染企業的影子。”
南京農業大學農業資源與生態環境研究所研究員潘根興指出:“國家標準過低導致污染企業‘達標排放’與‘居民血鉛’同時存在。”
以土壤含鉛量標準為例,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是最高不超過90微克/公斤,而我國的標準為最高不超過300微克/公斤,超過世衛組織標準3倍。
實際上,為制止頻發的“血鉛超標”事件,一場刮骨療傷式的鉛酸電池整頓風暴曾在全國上演。
2011年5月,這場發自環保部等九部委的“肅鉛風暴”,席卷整個鉛酸電池行業。半年后,環保部公布的《鉛蓄電池生產、組裝及回收(再生鉛)企業名單》顯示,在登記注冊的779家企業中,關停企業達649家,關停比例超過80%。
不過,在行業無能力巨額投資環保和興旺的市場需求雙重作用下,這場風暴漸行漸遠。
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主任王燦發認為:“重金屬污染,哪個機構組織都沒辦法自己做好,只能是國家來一個綜合調查,淘汰高污染、低效能企業。”
與王燦發相同,希望借助于國家力量,將“血鉛事件”關口前置的還有宋元和中國血鉛治療兒童鉛中毒第一人——顏崇淮教授。
今年9月,宋元攜手顏崇淮,聯合40余位社會各界人士,發起“關愛血鉛兒童”公益專項活動。
在談及對“關愛血鉛兒童”公益項目的期許時,宋元這樣書寫:10年,推動國家立法對0-6歲兒童免費血鉛篩查。20年,讓中國兒童免于鉛污染。“如果不展開全國范圍內的兒童血鉛篩查,不知還會有多少血鉛兒童處在鉛污染環境中。”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