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謨賢
莫言在《虛偽的教育》一文中說:“我是一個沒有受過完整的學校教育的人”。的確,他最初是以一個小學五年級肄業的實際學歷踏上文壇的。對于莫言的成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有的人說,莫言獲得諾貝爾獎是對中國教育的諷刺。莫言如果從小學、中學一直讀到大學,肯定沒有今天的成功,甚至成不了作家。這話說重了,有失偏頗。作為他的長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莫言的成功,除了天資聰穎、勤奮刻苦之外,也得益于中國的教育,尤其是“文革”前的教育。莫言雖然只上了五年小學,但這五年培養了他的閱讀能力,使他掌握了閱讀的工具(識字)和寫作的 A、B、C(作文)。他的散文集中關于教育的篇什也有不少,在這些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莫言對文革前17年教育的向往,對1958年之前中學《文學》課本的推崇。出于一個作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莫言對教育,尤其是學校教育,十分向往,十分關心,有著濃厚的教育情結。
莫言是1961年上小學的,到了三年級,就因作文寫得好,受到老師的喜愛。其作文經常被作為范文在班上宣讀,甚至被附近的農業中學拿去讓學生學習。他小時候活潑、調皮,還愛唱兩聲茂腔,所以經常登臺表演節目,自編唱詞搞宣傳。

1966年“文革”爆發時,莫言正在讀五年級。翌年初,上海、青島等地開始奪權。我從上海回家探親,帶回一些造反派散發的傳單。莫言看后,受到鼓動啟發,便到學校造反。他當著一個同學的面說學校像監獄、老師像奴隸主、學生像奴隸,撕掉了課程表,成立戰斗隊,寫大字報。還同小伙伴一起去膠縣串連,在接待站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跑回來了。為此,學校就不想要他了。之后,貧下中農組織“貧宣隊”進駐農村學校,管理學校一切事務,搞“斗、批、改”,學生上中學也要貧下中農推薦。莫言因揭露了“貧宣隊”一個女隊員的下流行為,所以該隊員以莫言“出身上中農”為理由,堅決反對莫言上中學,莫言就此輟學,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名小社員。我家的家風,可以用我家每年過年時貼在大門上的一副對聯概括,那就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從小,父母就教育我們,要忠厚誠實,要好好讀書,不讀書就會糊涂一輩子。因此,莫言從小就喜愛讀書,從學會拼音開始,就查著字典讀了不少課外書籍。—下子失學在家,看著昔日的小伙伴一個個背著書包去上學,自己每天只能背著草筐去放牧牛羊,莫言心里很不是滋味,求學上進之心更加迫切。當時我已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一名大學生,莫言老盼望著有一天能“像大哥那樣,從小學到中學,一步步地考上去”,一直讀到大學。為了滿足自己讀書的欲望,莫言曾經幫人推磨換書看,曾經因為躲進豬圈、草垛讀書而被馬蜂或螞蟻咬過。實在無書可讀了,他就把我留在家里的全部中學語文、史地課本都看完了,連我的作文也讀了一遍,甚至去讀字典,把一本《新華字典》翻得稀爛。“那時中國的鄉村普遍貧困,能借到的書很少,自家擁有的書更少。我把班主任老師那幾本書和周圍十幾個村子里的書借讀完后,就反反復復地讀我大哥留在家里的那一箱子中學課本。”(《雜談讀書》)莫言讀字典是認真的、用心的,他著重了解字詞的含義和用法,所以他比同齡人掌握了更多的字詞,為自己以后的創作奠定了較好的文字功底。
那時,求學成了莫言的一個夢,讀書使他享受到了無窮的樂趣。后來,他回憶對讀書樂趣的體驗時曾說:“我童年的時候,書很少,好不容易借到一本書,就如獲至寶,家長反對我讀這樣的‘閑書’,牛羊等待著我去放牧它們。我躲起來不顧后果,用最快的速度閱讀,匆匆忙忙,充滿犯罪般的感覺,既緊張,又刺激,與偷情的過程極其相似。”(《雜談讀書》)
莫言在農村生活了整整20年。這20年,可以用貧窮、饑餓、孤獨來描述。在這樣的環境中,在“文化大革命”那種混亂不堪的形勢下,莫言的求學夢總也圓不了。看到報紙上說工農兵可以被推薦上大學,張鐵生交白卷也上了大學的報道,莫言曾經給當時的教育部長周榮鑫寫過信,要求上大學。他還真收到了教育部的回信,但信中讓他安心農業生產,等候貧下中農的推薦。在接下來的半年里,他又給省、地、縣、公社的招生領導小組寫了許多信,訴說自己的大學夢想,但再也沒有得到回音。
1976年,莫言當了兵。不久,“四人幫”被粉碎,國家發展逐漸走向正軌,高考得以恢復。1978年1月,領導通知莫言,讓他報考河南鄭州的一所部隊院校,莫言喜出望外,但也壓力很大,連續三天吃不下飯。因為他知道,自己除了作文好外,數理化幾乎是一竅不通,而當時距離高考只有半年的時間。“怎么辦?考還是不考?最后還是決定考。”(《我的大學》)當時全家人都支持他、鼓勵他,把我上學時用過的教科書全部給他寄去。他自己更是夜以繼日地學習,惡補中學的數理化課程。但是到了6月,領導卻告訴他名額沒有了,莫言的大學夢又一次破滅。
1983年,莫言到北京延慶工作時,已在文壇嶄露頭角,他報名參加了北京市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半年時間,四五門課程考試均以優良成績通過,眼看一張大專文憑就可到手。1984年夏天,他又得到了另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憑著“作品最高分,文化考試第二”的成績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真正地踏進了大學校門,圓了自己的求學夢!在這里,莫言受到了系主任徐懷中及許多國內著名作家的教誨,學到了大量的國內外文學知識,“雖然不系統,但信息量很大,狂轟濫炸,八面來風,對迅速改變我們頭腦里固有的文學觀念發揮了很好的作用。”(《我的大學》)
學習期間,莫言發表了《透明的紅蘿卜》、《紅高梁》等小說,轟動了當時的文壇,在中國文壇站穩了腳跟,并逐步走向世界。1988年,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合辦作家創作研究生班,莫言報考并被錄取,兩年后,他獲得了碩士學位。莫言自己說:“我雖然擁有國家承認的研究生學歷,畢竟還是野狐禪。”(《我的大學》)他總以沒有受過系統、完整的基礎教育為憾。
莫言雖然沒受過系統、完整的基礎教育,但卻十分關心、支持教育。多年來,莫言經常出國,尤其是到日本、美國、德國等發達國家的大學去講學時,都要到人家的中小學去看看,給那里的學生做報告,和學生座談。1986年,他為了創作中篇小說《歡樂》,專門去山東高密二中聽語文課。近十幾年,他還與山東大學教授合作招收研究生。他對學生進行輔導時,十分認真坦誠,得到學生的一致好評。2008年,他應邀去北京十一學校參加“名家大師進校園”活動,給學生做報告,與學生座談。2009年,莫言受聘擔任高密一中名譽校長,被濰坊學院文學院聘為名譽院長。到目前為止,莫言已被國內外眾多院校聘為兼職教授、客座教授、講座教授;他親自為學生上課、做學術報告,與教育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莫言的作品中,長篇小說《十三步》是專門寫教育的,中篇小說《歡樂》是寫高中復讀生參加高考的。在這些作品中,莫言關注著當時教育界存在的教師地位低下、學生負擔過重、“應試教育”盛行、片面追求升學率等熱點問題。而短篇小說《三十年前的一場長跑比賽》、《飛鳥》是贊頌有一技之長的右派教師和揭露“文革”對教師的迫害的。在莫言的散文中,直接或間接談到教育問題的有:《童年讀書》、《我的中學時代》、《我的大學》、《我的老師》、《虛偽的教育》、《陪考一日》、《漫長的文學夢》、《雜談讀書》等。在這些文章中,莫言對教育的看法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莫言說:“我感到,一個人如果不能在青少年時期獲得一種對語言的感覺,只怕一輩子都很難寫出漂亮的文章。”(《虛偽的教育》)我覺得這話是很對的。任何作家都是要先當讀者,才能成為作家,一個人母語寫作的能力,主要是通過閱讀、朗讀形成的。因之,莫言說:“語文水平的提高,大量閱讀非常重要。”(同上)“我上學時不是個好學生,但讀書幾近成癡的名聲流播很遠。我家門檻上有一道光滑的豁口,就是我們三兄弟少時踩著門檻,借著掛在門框上那盞油燈的微弱光芒讀書時踩出來的。那時我額前的頭發永遠是打著卷的,因為夜晚就著燈火讀書,被燎了。”(《雜談讀書》)
莫言認為,“教材僅僅是教育目的的產物,也就是說,有什么樣的教育目的,就有什么樣的教材”(《虛偽的教育》)。莫言對前些年通用的中學語文教材是不太看好的。他認為,建國以來,編得最好的一套中學語文教材就是1958年以前使用的那套《文學》課本。那時中學語文分《文學》和《漢語》。那套《文學》課本,文學性強,古今并重,十分吸引人,可讀性強。莫言說:“我最初的文學興趣和文學素養,就是大哥的那幾本《文學》課本培養起來的。”當然,“有了好教材,沒有好的老師,恐怕也無濟于事。”令莫言憂慮的是,現在優秀的高中畢業生不愿意報考師范院校,因為教師的地位、收入仍然偏低。“文革”前的師范院校吃飯不要錢,家庭困難的學生還會得到人民助學金。現在,這些優惠條件基本都取消了。如果有朝一日,優秀的大學畢業生、研究生都爭著搶著去當中小學教師,那么中國的教育就上去了。
當然,教師自身素質的提高同樣重要,莫言曾說:“教過我的老師有非常好的,也有非常壞的。”(《我的老師》)莫言這里說的好壞,主要是指師德。據我所知,莫言在僅有五年的小學生涯中,碰到過很多有知識、有能力、有善心、有愛心的好老師,如孟憲慧老師、于錫惠老師和王召聰老師等,有的老師還教過我,一直受著我的尊重。“當所有的老師都認為我壞得不可救藥時,王老師通過一件小事發現了我內心深處的良善,并且在學校的會議上為我說話。這件事,我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感動不已。”(《我的老師》)他也碰到過個別人格低下、品德較差、打罵學生,像“狼”一樣的老師。現在的教師隊伍中仍然存在個別害群之馬,道德敗壞、實為人渣者也屢見不鮮,對此,有關部門實在應該花大力氣加以整頓。
莫言說:“語文成了政治的工具。于是我們的孩子的作文,也就必然地成為鸚鵡學舌”,“千篇一律,抒發著同樣的‘感情’,編造著同樣的故事,不說‘人話’。”(《虛偽的教育》)他還說:“欣賞奇才,愛聽奇人奇事,是人類好奇天性的表現……只有好奇,才能有奇思妙想;只有奇思妙想,才會有異想天開;只有異想天開,才會有藝術的創新。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的創新也就是社會的進步。”(《讀書雜談》)我們現在的作文教學,事實上是受高考指揮棒指揮的。這些年來,高考的語文試卷也實行了標準化,作文命題也以“給材料作文”居多,這種作文實際上都有一個固定的套路。什么時候,高考科目設置合理了,命題科學了,我們的素質教育才會有真正落實的希望。
莫言在陪女兒高考時,看到有的考生生了病還被人架進考場,感到“高考像日本鬼子一樣可怕了”(《陪考一日》)。他說:“譬如這高考,本身也存在著很多的不公平,但比當年的推薦工農兵大學生公平得多了。對廣大的老百姓孩子來說,高考是最好的方式。任何不經過考試的方式,譬如保送,譬如自主招生,譬如各種加分,都存在著暗箱操作的可能性。”(同上)這真是一針見血!莫言希望有一個公平的、純潔的高考,對于高考門類和學科的設置,則主張一定要合理,一定要有利于人才的選拔。莫言的女兒是愛好文科的,但由于客觀原因,她不得不選學理科,參加了理科高考,到了大學,又改學了文科英語。一個學生,如果高中階段就能放手學習自己喜愛的學科,那么到了大學,其專業知識水平該有多高!
莫言的教育情結,承載了太多的夢想與責任。他的教育夢,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夢想,也是我們幾代人的夢想。莫言只是一個作家,并非教育專家,他的觀點不一定完全正確,但對我們搞教育的人,卻不無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