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的老婆就是結發夫妻,她沒有讀過書,叫陳鳳英,人很好。幾十年來,煮飯,幫我管小孩,連電話都不接,她覺得自己普通話講不好,所以不接,怕人家會笑她。她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幫她買的,家里的東西也都是我買的,她不會買東西。但是,我這個家現在所有財產都記在她的名下,我的控股公司也是她在當董事長。我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安排呢?這是因為在我還沒有富起來的時候,我曾經對婚姻徘徊過。
我從23歲結婚算到現在,已過了幾十年,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意思就是說要彼此珍惜,不要輕易去改變。這里面的道理也是我后來慢慢悟到的。
我的老婆嫁給我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女,我們的結合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前兩個人連面都沒有見過,僅僅看過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所以我們沒有經歷過談戀愛的過程。那一年是1969年,我們非常窮,生活很苦,母親又生病了,所以家里人就希望我先結婚,找個老婆照顧我母親。我答應了。
我們剛結婚,我就把她的嫁妝全部賣掉了,有了一點錢,這些錢就是我做生意最初的本錢。然后我就開始種白木耳,再拿到江西去賣,來回一趟可以賺七八百元錢。這樣跑來跑去,沒有想到,才跑到第四趟,貨就被人家扣了,不但本錢賠了進去,還欠了村里人1000多元。她一句怨言也沒有。她有1/4的馬來血統,非常純樸。她認為嫁給我了,我就說了算。我們三十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一直是這樣的,再苦再難也不會抱怨。新婚,嫁妝賣光,錢全給我拿去做本錢;她在家里伺候我生病的母親,我在外面跑生意,一年到頭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很少。“貧賤夫妻百事哀”,有些事情經歷了才知道里面的甘苦,所以說我們是患難夫妻。
當時很多人來向我要債,家里能賣的東西全都賣掉了,最后只剩下一小間房子。這時生產隊上又來人找我,他們說我跑去做生意,欠了做水庫的義務工,大概二十幾個工日,如果不去做,要按照一個工一天3塊5毛交錢,我一算又是100多塊錢了。我想我在家里也沒有事做,去做一個工一天還能賺到3塊5,還不如去做工。結果沒有想到,原來整個生產隊都沒人愿意去做,就我一個人去做,這等于是我去替別人出工,做了工以后按照一天3塊5的價錢賣給他們。
工地很遠,我走之前,送我老婆去她的娘家。她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丈夫又不在身邊,家里一貧如洗。所以我就對她說:“我現在一無所有,只余下一個人,如果實在不行,你可以再嫁人。”我丈母娘說:“你胡說八道,你這么聰明,困難一定會渡過的,你放心回去吧,你老婆孩子我給你帶著。”
我和我老婆就是這樣的感情,平平淡淡,無論你好無論你壞,她都相信你,她從來不跟我吵架。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遇到過另一個不同的女人,那是一個讓我想把家都扔掉的女人。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在明溪遇到的。當時我寫信給我的太太,她不認識字,所以信是我妹妹讀給她聽的。后來等我回到家,她見了我也只是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知道你是會走掉的,你要是真走了,那么把房子和三個孩子留下來給我。”我聽了以后非常傷心,我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我的太太。
我那個時候非常痛苦,當時我們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好轉,不像剛結婚時那樣拮據。不過,雖然我做推銷賺到一些錢,但只是一個富裕起來的農民而已,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有能被稱得上是事業的企業。就在那個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人,她是我的女朋友,那是真正的相愛。她為了幫助我,給我做了很多事情,當時她很年輕,大約二十四五歲,已經結婚,有兩個孩子,我們都很投入,彼此覺得找到了一生的知音。可是,那是什么年代啊?80年代初,尤其是在福清這樣的地方,她的壓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
我面臨著選擇。一面是我的結發妻子,她為我默默地奉獻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純樸善良,永遠無條件地信任我;另一面是我的紅顏知己,我們有刻骨銘心的感情,有共同語言。我真的很苦悶,不知道以后的路應該怎樣走。后來我就去做調查,去了解別人的生活。
我選了100對有代表性的夫妻,有工人、醫生、干部,有做老師的,也有老板,我發現并不是我一個人對自己的家庭不滿意,而是這100對夫妻中沒有一對夫妻對自己的家庭是滿意的。給我感觸比較深的是福州水表廠的一個朋友,他和太太兩個人,一個是科長,一個是團干部,郎才女貌,是談了3年戀愛才結婚的,在我看來,他們應該幸福得不得了。沒有想到,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我跟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以后,有幾次,喝酒聊天說深了,才知道他們雙方都對家庭不太滿意,兩個人互相指責起來,一點不比我的少。
當時是1980年。我對我能搜集到的婚姻樣本進行統計分析比較,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一個家庭是絕對幸福的家庭。
于是我開始思考,為什么會是這樣?后來我想明白了——兩個人,來自不同的家庭,有著不同的教育,這樣就會形成各自不同的觀念,談戀愛的時候,可能是求同存異,一旦真正生活到一起,就會有很多問題。所以我覺得,幸福這東西講起來都是大同小異的,就是有吃有喝,子孫滿堂這些東西,可是如果往深層去想,世界上有絕對的幸福嗎?沒有,所以也不會有絕對幸福的家庭,絕對完美的婚姻。既然是這樣,我認為我是不需要再去考慮什么換家庭的事情了,再換換,就是換1000個照樣也沒有用啊。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過,說起這段往事,我依然會感到非常傷感。聽到有人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女人在支持他”,我就會很有感觸,我和我那個女朋友雖然最后沒有走到一起,但是我如今的成功和她有一定的關系。
我一生最重大的轉變在明溪,我在那里遇到了她,又在那里放棄了她,但是當時我在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為她爭一口氣,讓她的姐妹們說起她的時候,能夠說她愛的是一個像樣的人,一個值得愛的人。
這樣我就回到家鄉專心去辦我的玻璃廠,也許因為有這種心情,因此我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貢獻在這個事業上了。
對于我來說,家庭是一個避風的港灣。兩個人素昧平生然后成為一家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這是緣分,應該好好珍惜和睦相處,有困難的時候同舟共濟,這就足夠了。
真正的幸福不在家庭,而在事業。做事業的人絕對不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事業,這是我的看法。我還有一個看法,就是男女之間還是要有真的感情,像我和我的妻子,雖然直到現在我們也很少有時間交流感情,可是她和我是患難夫妻,我們一起經過多少事情!這就是感情,在我被人家追債追到連房子都要賣掉的時候,她還是信任我,跟著我,現在我發達了,她不管我有多少錢,也不勢利,你有多少錢怎么花我也不管,反正我相信你。這是一種始終如一的感情。很多感情不是真的感情,是因為沒有建立在一個牢固的基礎上。
中國有兩句話,好像是孔子的一位弟子說過的,“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道;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什么意思呢?第一句講的是“孝道”,說看一個人是不是符合“孝道”,不是看他有沒有給老人貴重的東西,而是要看他心里有沒有老人;如果論財富,窮人家難道就沒有孝道可言了?第二句說的就是“性情”,只要是人,就不會對異性沒有感覺,但是有感覺是一回事,是在心里的。“論心世上無完人”說的就是不能以“心里有沒有感覺”作為依據,如果以這一點做依據,世界上就沒有好人了。因為很難有人一生一世,心里從來沒有被其他異性感動過,從來不曾為其他異性泛起過一點水花。所以儒家講“發乎情,止乎禮”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結婚這么多年,很少刻意培養經營感情。像電影、電視上送給讓對方驚喜的禮物或者相約吃個燭光晚餐、在月光下說些纏綿悱惻的話,我們都沒有。我們的感情就像涓涓溪流一樣,無聲無歇。雖然我們夫妻之間很少有浪漫的表示,而且幾十年來忙于工作,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夫妻之間的感情是有的。
一想到她嫁給我的時候是那樣一個純樸的少女,這么多年,無論什么樣的事情發生,都始終如一地聽從我的安排,我就覺得有義務要盡到自己的責任。所以我的所有財產,我的公司都是她的名字,我要讓她覺得安心,這輩子有依靠。我們雖然沒有那些激情如火的海誓山盟,但是我們畢竟是從年輕到白發,中間所有的悲傷和快樂都是連在一起的,這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感情,沒有經歷過的人體會不到。
許多人為了做事業,經常要處理家庭和工作的矛盾,可是對于我來說,這個矛盾根本不存在。我的老婆從來不會要求我這個要求我那個,她不需要我去哄她,現在想一想,這種安靜本分的感情難道不是一個專心做事的人最需要的感情嗎?
(摘自《博客天下》 本文作者:曹德旺)(圖片 70 (1).jpg 圖注:曹德旺夫妻出席兒子婚禮的合影。 70 (2).jpg 圖注:曹德旺在創業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