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打仗更慘烈的事情了。
抵達廣西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時候,我26歲,是湖南衡陽某后方基地醫院的一名護士。
仗是1979年初正式開始打的,但我們這隊醫護人員在1978年10月就已經到達廣西靖西縣。雖說集結號角尚未正式吹響,但其實那幾年的氣氛一直不怎么輕松。廣西邊境線既長又曲,半人多高的荒草更是肆無忌憚地到處瘋長,越南人想要設置地雷,根本連埋都不用埋,只需沿著著界,隨手將拳頭大小的地雷像春天播種似的一灑,讓人根本發現不了。所以駐邊的戰士們還未曾正式上場,每天就已經有不少被炸死炸傷的情況發生,如此我們醫護兵就派上用場了。
開戰后我被分到創傷外科,其中從傷亡情況說來,腦外傷所占比例最高,達到了百分之六十。人的顱骨特別薄,敲對地方的話,戰場上只要很遠地方的一個炮彈炸開,小塊彈片飛過來,馬上就能夠進到腦組織里頭去。腦組織又是一個像豆腐腦般非常軟、格外精密、容不得半點差錯的器官,彈片一進去就會四處游動。所以戰士只要被彈片打進腦子,他往地上一倒,那么這個彈片就又不知道流到何處。
諸如此類的腦外傷首先要取出彈片,所以必須要有X光機才能進行。X光機像面包車一樣大,根本開不到前線。而我們在把傷員運下來的這個過程中,難免有顛簸或突發事件,這會導致彈片再度移位,腦組織立刻就會損傷,腦充血,腦壓再隨之升高,人一昏迷,弄不好就容易死亡;有時候腦神經被充血部分長時間壓迫,壞死了,那么即便這個人救得活,也已經是傻子或半身不遂了。
但針對此難關,其實也并非沒有攻克的辦法,只需要給上場的戰士每人發頂鋼盔,那么問題就徹底迎刃而解了!可無奈恰恰在于,拿不出鋼盔。國家所有的鋼盔,都在前些年被捐助給當時正和美國打得不可開交的越南了。后來當我們意識到了這一點的重要性,便鼓勵戰士們隨時隨地看見鋼盔就撿起來自己戴上,結果上面無一不是刻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制造”,越南從老到小,無人沒有。我們的戰士每天因腦外傷死傷無數,正是因為少了這么一個小玩意兒。
由于人手不夠,傷員又實在爆棚,所以我們護士基本個個都必須具備做簡單手術的能力,像傷口縫合、彈片取出、急救等等。
傷員多到怎樣的地步呢?一場戰役下來,我們醫護人員通常都是72小時沒辦法合眼,連軸轉著清理傷口和手術,忙里忙外連趕蒼蠅的工夫都騰不出來。但說也奇怪,在那種極度疲勞卻又高度精神集中的情況下,我竟每天都亢奮得像打了雞血,只是偶爾趴在病床邊睡個十幾分鐘,一有情況便又精神抖擻了。
當時并沒有幾張床,通常幾十個擔架被刷刷刷從場上抬下來了,我們得大體檢查一下病號的傷勢,假如有些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的話,就擱在旁邊先去治療那些重傷員。很多重傷員剛下來已經呼吸極其困難,需要插管,就是氣管切開,插進去一根管以輔助呼吸,那時間便更為緊迫。往往一抬下來就是大批,我們醫護人員都是拿把手術刀,逐個順著過去,看到快不行的就先給脖子上氣管的位子飛快劃上一刀。由于割的是氣管,所以不會流多少血,只稍稍有些血絲,聽見他“咕”一口氣能呼出來了便先把他放著,整排都劃完了之后,再回來從重到輕地給他們挨個治療。流水作業似的,因為數量實在太龐大,唯有這稱不上辦法的辦法了。
除了內部條件跟不上,外部環境的嚴苛和殘酷同樣是致人于死的關鍵因素。
越南先是抗日抗法再到抗美,幾十年未曾停止過打仗,完全可以說是全民皆兵,上到六七十歲老頭老太婆,下到六七歲小毛孩子,都是出乎意料的剽悍頑強。我們時常是到了一個村子,放眼望去不見任何壯勞力,通通皆為老弱病殘,可就是能打得我們目瞪口呆屁滾尿流。
有一次我軍攻打某座山,上去了兩個排,整整用了12個小時、犧牲好幾十人才艱難地將其打下來。原以為上面駐扎了多么強的兵力,結果上去一看,竟然只有一個老掉牙的、骨瘦如柴的越南老嫗和一挺同樣上年紀的機關槍。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格外狡猾。同樣是邊民,廣西人不會越南話,越南人卻能把廣西話說得以假亂真,加上同樣矮瘦、黑黃、顴骨高的外貌特征,讓人幾乎無法將越南人從廣西人中區別出來。
我們醫療隊會給每個連配100個當地招來的擔架員,當時如果一個連犧牲了30或50個戰士,上面便立刻再撥給你這么個數量的新人,所以連長他每天光要記新兵已經極不容易,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記那些相貌大同小異的擔架員長成什么樣子。結果當這些擔架員跟著上前線去抬傷員的時候,早設埋伏的越南人就會悄悄出來把他們打死,隨即拾起擔架在冒充擔架員將戰士往回抬的路上,隨手啪啪給兩槍。如此一趟趟下來,毫不費勁就干掉一大批……在戰場那樣混亂的地方,根本無從分辨,等我們發現,早已不曉得又失去了多少戰友。
但即使我們國家這么多年沒打仗、武器設備硬件軟件都不行,戰士卻實在都是好樣的,我真沒聽說過哪個連有一個逃兵。人的這種民族心太強大了,剛開始上戰場誰聽見槍炮聲都會嚇得發抖,可是當第一次那么眼巴巴目睹了身邊某個親近的生命逝去,先前那種“恐懼”,就會不翼而飛,仿佛脊椎瞬時間變成了鋼鐵做的,什么也不害怕了。
舉個例子吧。趙建山是隔壁連的戰士,在上場前一天,他們二三十個人在忙著挖什么,折騰到大半夜。我過去一看,是個特大的坑,便問他挖來做啥。他說,挖來準備埋我們自己啊。他那個表情在朦朦的月光中特別復雜,就是眼睛很濕很亮,嘴角稍微帶點笑,眉頭間的紋路卻又深得很。我眼淚一下子就掉出來了。
這些記憶和酸楚卻依舊像是暗夜潛入的盜賊,讓人猝不及防。
戰事結束之后,我們醫護人員又多呆了大半年,在當地救治那些逐漸交換回來的俘虜和處理一些戰爭留下的后遺癥。這時所看到的,才最為讓人不忍。
不到二十歲的戰士郭明在戰爭中犧牲,他老家在重慶某座深山里,通訊不好所以老父親隔了一個多月才來領撫恤金,是我接待的。郭明是他家的獨子,父親來時老淚縱橫,臉上刀刻般的皺紋結成了一團。
那時候一個戰士死了賠500元,老人是地道的農民,特別老實,雖然并沒有絲毫埋怨,但我送他去招待所的時候,他哭著跟我說:“其實現在農村也改革開放了,我家里養豬,我養一年從山里運到城里賣掉,是500塊錢一頭,不過就一年嘛。但是這個兒子,我養了18年,也是500塊錢……”然后我就問他,不是有規定說獨子不用當兵?他說:“哎呀那時候孩子非常想,我們也覺得和平年代了嘛,誰曉得真的會仗?真的需要上戰場呢?……”
當時他那個話說得非常淳樸,但是你聽了就覺得心里難受得不行。
還有很多雖撿回條命、卻也徹底失去了自理能力的俘虜。他們終生承受傷病的折磨,又因為是俘虜的關系而無法評殘、沒有保障,更無從談什么應得的、為戰爭可謂貢獻了畢生的榮譽。
江蘇無錫的孫強被子彈從背后射穿,在肚皮爆開,腸子什么的全部掉出來,我們給他塞回去,緊急處理一下便將他送回湖南。后來雖然救活了,可是傷到脊椎以致終身殘疾,還時不時腸痙攣要送去搶救。
還有四川的王春喜,居然被地雷炸掉睪丸。他終身不育,自然也就一輩子沒有討到媳婦……
其中很多人不止一次告訴我,在被敵軍抓時假如自己有多一發子彈、多一顆手榴彈,他們都不會選擇茍且存活。
短短3個月,不曉得給多少人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魔障。但作為其中的幸運兒,矯情說來我是極感恩的,無論是經歷后來的“百萬大裁軍”還是其他低谷,我都會覺得和這場戰爭相比,真的不值一提。用力地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