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門口的地上有一張不大的紙屑,不仔細看難以發現。
朱鼎健經過時,隨手將這片紙屑撿了起來,揣進褲兜,繼續向前走。他沒有招呼旁邊不遠處的門童,也沒有向身后的記者解釋什么。
這里是觀瀾湖集團設在深圳的總部。12個球場、216洞的規模以及一系列綜合休閑項目,讓這片在深圳和東莞交界的近20平方公里土地成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深圳的綠肺和世界最大的高爾夫球會。
作為集團主席兼行政總裁的朱鼎健是這片土地的“國王”,近700公里外的海口觀瀾湖旅游度假區,也屬于他。
40歲的朱鼎健皮膚黝黑,習慣性的微笑讓他經常露出一口整齊白牙。他有著這個年紀的中國男性不多見的健美身材,這是常年堅持鍛煉的結果。父母均在六旬左右去世,這讓他格外注意身體。在不出差的日子里,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他每天5點半起床,從香港到深圳的公司上班。他是家里6個兄弟姐妹的長兄,21歲大學畢業就結婚。
1995年,朱鼎健從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畢業即加入觀瀾湖,不要說分不清書記和市長誰更大,就連周圍人說的普通話都聽不懂。現在他可以輕松地和村長談笑風生,每天“一定要看”《新聞聯播》,接受采訪時很自然地將公司的愿景與中國夢緊密聯系起來。
朱鼎健的經歷,是香港新一代企業家如何適應內地的故事。他們的父輩白手起家,因緣際會打造出商業帝國。但時光流轉,香港商人享有特殊紅利的時代過去后,他們必須要面對曾經對他們來說完全陌生的中國市場,他們既要更國際,也要更中國。
“你父親什么時候來?”
這個問題又一次難住了朱鼎健。兩年里,這個問題一再挑戰著朱鼎健,如此簡單的問題,對于他來說卻是如此難以回答。
朱鼎健的父親朱樹豪是最早進入內地投資的香港實業家,因在旅游休閑產業和高爾夫領域的成就被稱為中國“體育休閑產業第一人”和“高爾夫教父”。他幾乎憑借一己之力打造出觀瀾湖的產業群,卻在2007年被查出癌癥,而此時,他們剛剛準備在海口開發一個新的旅游休閑項目。
一夜之間,朱鼎健被推上前臺。他是家族長子,接班是遲早的事,而且此時已是集團副主席,還有了十多年的歷練,但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以這樣一種“計劃之中,意料之外”的方式到來。
對于朱鼎健而言,父親之前是遮天蔽日的大樹,現在突然需要他來抵擋一切。個中細節外界都還不知道,很多公司管理層也是在一年后才確認了這一消息。
在員工印象中,朱樹豪永遠是一個強者形象。觀瀾湖集團執行董事李佳琦對記者說,朱樹豪之所以如此低調對待疾病,是性格使然:“朱老板不愿意在任何時候當弱者,他是一個強人。”
留給朱鼎健的時間并不多,他必須在短時間內贏得公司員工、客戶和外界的尊重。首先要面臨的是海口項目的開發,當身邊的人都熟悉了他強勢而又極富個人魅力的父親,他又要如何樹立個人權威并完成一個前所未有的艱巨任務。
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朱鼎健的困難和壓力很難找人傾訴,只能堅持。回想這段時間,朱鼎健說他一直堅信父親傳遞給他的信條,也是潮汕商人普遍信奉的理念——力不到不為財。
只有咬牙堅持是遠遠不夠的,守成是守不住的,而且一年后,金融海嘯到來,觀瀾湖旗下房地產和休閑旅游項目都受到很大沖擊。
2007年6月,朱樹豪帶隊去海南考察,準備發展新的觀瀾湖項目。
海口觀瀾湖項目選址在海口市羊山地區一片萬年火山噴發后的石漠地上,這里無耕地,也沒村莊。這片火山巖石漠地成了朱鼎健新的戰場。在他的理念中,海口觀瀾湖不僅僅是做高爾夫,更要成為全國乃至世界游客的旅游度假目的地。即使是其中的10個球場,也一反國內高爾夫的慣例——做成不收會員費的公共球場,一舉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公共球場。
在中國,球證是高爾夫玩家所必備的,也是外界給這項運動貼上富豪專屬標簽的主要理由。深圳和東莞觀瀾湖也不例外,深圳東莞球場的球證從20萬元起,最高級別的市場價已經將近兩百萬元。
海口觀瀾湖不賣球證、做公共球場這個決定帶有明顯的朱鼎健印記。朱鼎健解釋說,海口觀瀾湖是基于海南“國際旅游島”的定位,這和深圳東莞觀瀾湖球會多是珠三角固定客戶不同。在他的計劃里,高爾夫只是旅游休閑產業的一個亮點,而不是全部。
高爾夫在中國的發展一直存有爭議,在歐美本來是中產階級休閑運動,卻因為高消費在中國成了土豪標簽。
朱鼎健決心要打破這些印象,他要做負責任的旅游營運者(Responsible Tourism)。海口的高爾夫球場平日最低價格一場僅為480元。朱鼎健說:“我們用不同的價格體系來照顧大眾需求,公共球場可以更好普及這個運動,我們在海口的兩個球場和深圳的一個球場,365天給16歲以下的青少年免費使用。”
朱鼎健的構想是,觀瀾湖要成為老少皆宜、四代同堂的綜合休閑旅游度假地。為此,他在海口觀瀾湖修建了世界規模最大的礦溫泉SPA水療中心,和老朋友馮小剛、華誼兄弟一起打造電影公社、引入香港蘭桂坊集團打造全天候的商業文化項目。
對于海口觀瀾湖的發展戰略,觀瀾湖集團執行董事李佳琦解釋說,海口項目運營幾年來,取得了良好的品牌影響力和社會效益,這很大程度上因為項目規模和豐富度。“我們的目標是吸引海內外的旅游者常來常往,如果沒有那么大的規模和豐富度,很難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2011年在海口觀瀾湖舉辦的高爾夫世界杯是朱鼎健樹立威信的舞臺。高爾夫界四大冠軍都來了,業內人士都清楚,這意味著連續的轉播和推廣,對海南推廣國際旅游島是絕佳機會。對于朱鼎健而言,他兌現了當年父親的承諾。
早在1995年,朱樹豪就在深圳完成了一件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首次在中國舉辦了高爾夫世界杯,奠定了觀瀾湖在中國高爾夫版圖的地位。
如果只是單純看經濟收益,舉辦賽事注定要虧損。觀瀾湖集團更看重賽事的社會綜合效益。因此,2011年11月,朱鼎健繼承父親的衣缽,在海口觀瀾湖舉辦了第56屆高爾夫世界杯。
在觀瀾湖酒店總經理耿勇祥的印象中,高爾夫世界杯舉辦后,慕名前來海口觀瀾湖旅游度假的客人大大增加。
在朱氏父子看來,觀瀾湖的發展除企業自身的經濟效益外,還應該注重對周邊地區的綜合帶動效益。除開對城市形象宣傳的貢獻外,還有其產業鏈價值——觀瀾湖直接創造13000人的就業崗位,并帶動相關產業鏈達6萬人。觀瀾湖所處的觀瀾鎮、塘廈鎮和海口羊山地區都不是什么優質地帶,地理位置均相當偏遠。
對于朱鼎健而言,這些遠遠不夠,他提出了“Golf and more”的戰略,試圖給這家企業“去高爾夫化”。為此,他正在深圳和海口同時建設“觀瀾湖新城”。其中的深圳觀瀾湖新城,就是他HOPSCA理念的集中體現(H代表hotel,O代表office,P代表park,S代表shopping,C代表convention,A代表apartment)。這是他正在深圳北創建的一座城市綜合運營體,橙天嘉禾電影院、賓士域保齡球、冰堡國際花樣溜冰、eXcape娛樂集團RFC賽車中心等品牌已經確定進駐,計劃引進超過200個品牌。
這里將成為深圳龍華新區的新中心,雖然自身擁有成熟的觀瀾湖酒店業務,但在觀瀾湖新城,朱鼎健還是決心引入新的國際酒店連鎖品牌——HARD ROCK(硬石)。這和他父親此前的策略有了很大不同,朱樹豪時代的觀瀾湖,所有的業務均是自營,朱鼎健給這家企業注入了更多合作的基因。
人們難免將這對父子進行對比,朱樹豪是典型的香港創業型企業家,勤奮好學、精力旺盛,有極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李佳琦和劉琦回憶說,當年朱樹豪說服PGA主席把賽事放在觀瀾湖時和對方說:“高爾夫是肯定要進入中國的,這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場,你是想在自己任內完成這項壯舉還是要等到下屆?我希望在我們的任內完成。”
朱鼎健在很多方面和父親是一脈相承的。如果說到不同,朱樹豪可能會有家長式不怒自威的威嚴,朱鼎健則更為民主和活躍。他常常和團隊講,靠我一個人力量是不夠的,一定要大家一起。90后同事會和他說“老板,我覺得這些品牌不符合觀瀾湖新城的定位”,他也一樣耐心聽完并采納。
在朱鼎健的少年時代,父親永遠是早出晚歸地拼事業,而他很小就負笈加拿大,父子交流并不是很多,他笑笑說:“重質不重量。”現在的他已經是3個女兒的父親,平時三大愛好之一就是陪女兒玩。
上世紀90年代初,朱樹豪在深圳關外的觀瀾鎮創辦高爾夫球會。第一次去父親的基地,朱鼎健花了5個小時,他看到的是亢奮的父親和一片荒山野嶺。“配套設施很不完善,最大的戶外廣告是狗肉店的招牌,買個好點的牙膏都沒地方可去。”
他用兩年讀完4年的本科課程,為的就是盡快回到父親身邊幫忙。這對父子終于在日常工作上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朱鼎健從翻譯開始做起,日常運營、球場管理、工程興建、賽事舉辦、項目開發……觀瀾湖幾乎所有的工作他都干過,父親總是喜歡找一名老員工帶他從底層了解真實世界的商業。
一如小時候,全家出游,長子朱鼎健就被要求記下每一筆開支,回頭分析錢是怎么花的。他很自豪地說自己干過跑街的推銷員,也在餐廳打過工,一只手就能把魚分得干干凈凈。
父親走的那一年,37歲的朱鼎健有一次和下屬聊天,感慨說:“我爸媽都走了,我是長子,長兄為父,這么多都兄弟姐妹,我不能守業,我必須要再創業。這么多同事的跟著我,你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
我第一次見到朱鼎健是在2012年,那時候他父親去世并沒有多久,用他的話說,有一百多天是不笑的,年底的全國高爾夫總經理聯誼會,他發言時談及父親,哽咽到無法繼續。
兩年后他的狀態明顯松弛了很多,狀態更輕松,也更自在。今年,他的幾大項目(深圳觀瀾湖新城和海口觀瀾湖華誼馮小剛電影公社、蘭桂坊時尚街區)都要面世,迎接他的大考才剛剛開始。
朱鼎健的新事業還包括品牌輸出,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三大新業務板塊之一,現在已經和云南、重慶當地項目展開品牌輸出合作。他打了個比方,“這就像萬豪輸出酒店管理一樣,我們會提供一攬子品牌管理解決方案。”
迅速扎根并適應中國特色,是朱氏家族在內地成功的重要經驗。早年修建球場時,考慮到東亞文化相似性,他們請了很多日本設計師,但后來發現中國人喜歡更氣派的球場,于是后來統一走了歐美設計路線。
在中國,球會業務并不是運營商主要贏利點,依托于此的房地產占了營收大頭。觀瀾湖也不例外,雖然90年代就開始出售房產,但直到2003年之后,房地產業務才開始突飛猛進。
在這個過程中,非典成了重要因素。中國著名戰略咨詢專家王志綱說:“非典之前,珠三角老板都把錢看得很重,花50萬買會員證,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消費,不是投資。非典3個月,他們躲到青山綠水發現人一死,什么都白干了。另外,干了二十多年到了五十多歲該獎勵自己了,生活在山清水秀之間,既能延年益壽,還能夠酬謝自己,就開始打高爾夫,一下子上癮了,這是一個新紀元。投資生命投資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正好觀瀾湖推出大盤,深圳房價也開始漲起來,老板都過來了。”
在朱樹豪的創業史中,中國的市場經濟也在持續完善,他以超人的毅力適應了這個迥異的商業環境,也在這個過程中透支了自己。這一路有鮮花,也有爭議。
能否接盤父親的人脈資源,也是外界對于朱鼎健的一大猜測。朱樹豪是全國政協提案委員會副主任、知名慈善家,一人身兼內地和香港若干社會性職務。如今朱鼎健已經是最年輕港區全國政協委員。
朱樹豪70年代末就回到內地投資辦廠,他總是說自己是做工業出身(早年做造紙業),對資本市場游戲興趣不大,曾經準備過上市,但也是準備看看而已。
面對上市的疑問,朱鼎健給了我積極的答復,上市沒有排除在他的計劃表里,上海自貿區出爐后,他甚至考慮公司不一定非要在香港上市,內地一樣可以接受。
他已經是新一代的香港商人,絕大部分業務都已經融入內地,早年深圳球會客戶九成以上都是香港人,現在內地客戶已經過半,主要工作語言也從粵語切換成普通話。
剛來內地時,朱鼎健熱愛橄欖球,覺得高爾夫是老人家運動,但現在他已經習慣透過打球來檢查工作。
只是他打球的方式與眾不同,用一個多小時打完正常4個小時才完成的18洞,他不坐球車,每桿之間都是跑來跑去。
這是他自創的跑步高爾夫法,把跑步和高爾夫結合起來。
40歲的他更喜歡在路上奔跑的感覺。
人物周刊:迄今為止,你做過的最艱難的決定是什么?
朱鼎健:很多人看我接班,首先他們都很自然地把我當作富二代,這個詞是有點貶義的。那時候我很希望能夠有一個新的定性,而這個定性是跟企業發展有很密切關系,就是我不可以做守業的工作,因為守業就代表企業會停頓,你不進就會退。我必須做創業的工作。傳統的思維會說,守業比創業難嘛,我就想,如果這樣,那我不如做創業的工作,不要守業。
如果你在守業,就代表全公司所有人的事業發展停頓了,每一個人每天的生活都會一樣的。因為他的事業會跟著我停頓下來的。那時候我就決定把父親的3個產業擴充到六大產業,這是我必須要走的路。外界會因為同情而陪我守業,但是大家如果沒有機會做自己的事業的話,就很容易成了打一份工,就會疲憊。
也是因為我這樣的行動,所以大家都沒有再把富二代套在我身上,而是認為我是一個創二代、勤二代。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智慧”二字?
朱鼎健:善于把每一次曲折和錯誤當成一次學習的機會,不斷地進步、學習、充實自己。人生就是不斷地嘗試,在嘗試中犯新的錯誤很正常,這意味著有了更多的經歷和經驗,但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如果能夠做到這幾點的話,就不會浪費青春。
人物周刊:什么時候感覺自己有了智慧和從容感?
朱鼎健:不會,可能跟自己的性格很有關系,完美追求者。智慧跟價值觀有很大關系,就是一定要把目標、方向定好。我個人的目標真的是希望證明我父親是一個好父親,不是說上一代給下一代吃多少穿什么,住什么房子開什么車,而是要看他的下一代懂不懂得去做人做事,怎么對社會是有貢獻。這代表我走對路,沒有走冤枉路,這代表我父親是懂得怎么去教育他的下一代。此外,潮州人說長兄為父,我也要做一個好榜樣來帶領我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