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 年生,目前為朝日新聞國際編輯部副部長。長年采訪和撰寫有關中華文化圈的政治、外交、文化方面報道。著有《伊拉克戰爭從軍記》《謎一樣的清明上河圖》《兩個故宮的離合》等。他還是微博上愛賣萌的“朝日新聞中文網”團隊負責人。
1980年代末,日本大學生野島剛第一次走入臺北故宮。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皇家展品,而是穿著像政府公務員的導覽所說的一段話:“蔣介石先生考慮到故宮文物的安全,因此在山里面蓋了故宮。山挖空了做成倉庫,就算中共的炮彈打下來,也不會傷到文物。”
20年后,野島剛成了《朝日新聞》駐臺北特派員,當年那座“與其說博物館,倒更像倉庫”的臺北故宮對他而言仍像個謎。他被兩岸故宮跌宕的命運所吸引,更好奇這背后紛繁復雜的歷史,于是重走文物遷徙之路,到訪沈陽、北京、南京、上海、重慶、臺北……歷時5年采寫,完成《兩個故宮的離合:歷史翻弄下兩岸故宮的命運》。
“中國和日本是東亞近代史的主角,‘兩個故宮’可謂這部近代史的產物。日本引發的侵略戰爭衍生出后續的中國內戰,因此產生大陸和臺灣兩個思維不同的區域,這個區隔造就了‘兩個故宮’。我想通過故宮,描繪出政治權力與文化之深層共生結構的樣貌。”
“中華民國政府推翻清朝,對于當時的中華民國,以及后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故宮都是意義重大的政治資產。朝代興亡交替,繼承‘榮耀過去’的是文物,文物的所有人手上握有歷史,也就握住了‘正統’的權威。”
2009年3月2日,鄭欣淼首次以北京故宮院長身份訪問臺灣,與臺北故宮院長周功鑫共同召開記者會,其間野島剛舉手提問直搗核心:兩岸故宮院長互訪令人驚奇,如果繼續下去,在兩岸統一前,近期故宮統一的日子是否會先到來?
“我發問后,兩位院長互看一眼,露出苦笑表情。比較兩人發言,可以看出微妙差異。鄭院長目前不考慮‘故宮統一’,然而未來并不排除。周院長則認為對臺灣來說,故宮在可見的將來也不太可能統一,但因為了解大陸方面的想法,所以不會說出否定交流意義的發言。”
“我喜歡以男女關系的例子來分析中國大陸和臺灣的關系。某位男生(大陸)的目標,就是和從前就朝思暮想的某位女生(臺灣) 結婚 (統一),現在與這位女生交往,嘴巴不提要結婚,卻把這樣的想法暗藏心中。對于這位女生而言,想要開始交往的動機,是因為可以和有錢的男生上高級餐廳(經濟交流),拿到禮物(投資),雖然女性對男性的價值觀有疑慮,現在還不考慮未來結婚的事,但最好是暫時不要結婚才是她的真心話。從兩位院長的發言,顯現了這對男女朋友對于結婚這件大事的熱切程度不同。”
采寫故宮時,野島剛還收集了很多關于《清明上河圖》的資料,隨后完成《謎一樣的清明上河圖》。“2012年北京故宮在東京辦展時將《清明上河圖》借給日本,這幅畫足不出戶,但那年中日建交40周年,而且還沒發生‘那個島’的問題,中國政府友善地把這幅畫借給日本,我那時覺得要寫本書讓日本人多了解《清明上河圖》。《兩個故宮的離合》描寫巨大博物館收藏文物所歷經的曲折歷史,從宏觀角度解析中國的文化與政治關系。而這本書則是從一幅畫談起,捕捉豐富動蕩的歷史、宋代的繁榮、畫作真偽的辯論以及政治運用的實況。從這層意義上來看,兩本書可以說是以不同的手法來論述相同的議題。”
人物周刊:宣傳《兩個故宮的離合》時,你提到今年6月臺北故宮的文物將在日本展出,具體介紹下這個展覽的規模和準備?日本民眾最感興趣的是哪些文物?
野島剛:日本民眾關心的重點還是“白菜”和“肉”吧,(笑)這兩件文物比較容易理解,就跟大陸游客去臺北故宮參觀是一樣的,很多人排隊看“白菜”,去年排一個小時,今年要排一個半小時。去年商議辦展時日本說一定要借到“白菜”,但臺北故宮回絕了,理由很簡單,大陸游客每天來看“白菜”,如果看不到,“中國人會生氣”。但日本展出如果沒有“白菜”,帶動參觀的力量也會受到打擊,后來請了一個日本國會議員,讓臺灣“立法院長”王金平向馮明珠施壓,臺北故宮最后同意了,但只來日本展出兩個禮拜,很短,我們期待是一個月。非常嚴格,我們覺得很吝嗇啊。
人物周刊:印象中日本人似乎對中國書畫更感興趣?
野島剛:那是因為書畫很難。對日本來說,有3樣文物比較重要:書、畫、陶瓷,這跟兩國文化交流有關。我們從沒看過青銅器,沒有交流,沒有興趣。然后玉器,我們覺得那種白色或綠色的石頭,我們到海邊可以采到,哪里好看?會有這種感覺。我知道對中國人來說青銅器和玉器有宗教功用,后來慢慢擴散到民眾。但我們對這背后的宗教、祭祀意義沒有感覺。不過我們非常喜愛中國書畫,所以這次展覽日本方面也要求有些書法家,包括蘇東坡、黃庭堅,書法作品也蠻多的。寫書法只有日本、中國,華人地區韓國人放棄了,越南人放棄了。外國人來說,只有日本人寫漢字。我們對書法的感情跟你們一樣,從小立志要學書法。
人物周刊:你還寫了本《謎一樣的清明上河圖》,看書里內容,你個人相當偏愛宋朝。
野島剛:我喜歡宋朝,宋是中國古代最幸福的朝代。我們日本人崇拜宋朝,崇拜蘇東坡、司馬光那個時代的文人,看了很多他們的作品,蘇東坡讓我們都流淚了。那時候日中貿易很密切,大量文化從中國傳到日本,包括佛教、茶道、藝術文化,我們統統接受,因為宋朝那時候是先進國家,有世界第一大都市。日本人對中國的印象就是宋代,所以我們心目中的中國人都是那種有文化、優雅、很大方又能享受生活的,這是宋以來在日本形成的中國人的概念,所以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到了中國感到有點失望,因為大家都很緊張、很焦急,也沒那么大方,很在意政治的影響,這點可能跟我們的理想有出入。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日本人眼中“理想的中國”就是唐宋時期的中國?
野島剛:大家都說唐宋,我覺得這話不對,唐和宋完全不一樣,唐是貴族的時代,宋是民眾的時代。唐朝的文化影響的是日本的高層,宋朝文化是進入到日本中產階級里的,我們的天皇和貴族都受到唐朝文化影響,所以他們收藏唐朝文物非常多,他們跟著王羲之學書法。后來在日本,貴族文化慢慢下來,剛好是宋朝特別是老百姓可以享受的文化進來,所以就開始融合。宋朝真是一個很好的時代,老百姓文化開始發展,《清明上河圖》里都是民眾,不是貴族,但他們看起來過得很開心,沒那么富裕,但已經溫飽,很享受生活,中國山水畫真正是在宋之后開始,包括瓷器也一樣。我覺得宋可說是新的中國的開始,也是對現在中國影響最大的時代。
人物周刊:《兩個故宮的離合》里,你把大陸和臺灣的兩岸關系比作婚戀中的男女,可否也用一個比喻形容下中日關系?
野島剛:我們跟中國的關系有點像兄弟,中國是長兄,我們是很有活力、很有實力的弟弟,有時候有意見,會跟長兄對著干,打架,但中日之間的根脈總是離不開的。如果說兄弟太近的話,那就是nephew(外甥),反正是同一個血統下面的兩個名字,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我們一直跟中國學習的,對中國歷史文化有種崇拜,只是近代以后出現了變化,這是歷史原因造成的。
人物周刊:因為歷史原因,中國人對日本人的情感相對復雜,你作為日本記者來寫中國大陸、臺灣兩岸的故宮文物遷徙歷史,采訪過程中有沒有什么困難?怎么克服?
野島剛:或許是在臺灣采訪那些老故宮人的時候,他們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外省人,經歷過中日戰爭,一直都被日本軍隊威脅,跟著文物走來走去,他們心里一定有種抗日心理,我采訪他們時,這些老人家雖然愿意接受采訪,但不太愿意說很多自己跟文物的故事,其中幾個人態度就是“很痛苦”、“很窮”,但總的來說比較冷淡,不太合作。我看得出來他們并不喜歡日本,這種情況下,我就只能保持低調。如果采訪對象是政治人物、高官,如果他有一些敵意,我可以問他一個挑釁點的問題,就算他生氣,根據他的反應,就可以寫稿啊,所以情況不同。
人物周刊:記得你提到自己也采訪過馬英九,覺得他為人怎么樣?
野島剛:采訪過很多次了,2008年他當選后,我是第一個專訪他的記者,后來也做過兩次專訪。為人很無聊,缺乏人情味,比較不太會開玩笑,采訪時好像跟一個很嚴肅的學者對談的感覺。(怎么看他的政績?)他的優點是認真、清廉、有理想,還有法律背景,有活力,比如他喜歡跑步,這些都是他的魅力。缺點也很多,比如說他不懂人情,當一個政治家懂人情很重要,還有他對民意不敏感,不太會妥協,固執。馬英九的政治技巧沒那么高,他做臺北市長做得很好,但他要做一個協調很多人利益的“總統”,可能在現在環境下比較困難吧,他支持率很低,這就是他不太理解民眾對他的觀感,他也無法改進,這是他存在的一個問題。
人物周刊:你和龍應臺也很熟?
野島剛:因為我在美國跟她一起看蔣介石日記,有一種朋友、戰友的感覺,我跟她一年一兩次見面、聊天,我們兩個的觀點有的不一樣,但一樣的觀點是:中國大陸、日本、臺灣這三者的關系很有意思,是個自己的題材。《大江大海》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呼吁這三地要融合,這個觀點我非常喜歡。而且,她處理一些事實不像媒體人那樣,重視事實、資料,有點像紀實文學,但這是她的處理方式,作為一個作品來說很有意思。
人物周刊:你跟她不同的觀點是什么?
野島剛:她跟權力的距離。我個人不太希望她去當什么部長。比如說你是個作者,我也是作者,那我不要當官。我覺得文化人或作家需要一個獨立的心態,任何權力都沒有辦法控制我的那種心態,但她也是個很復雜的人:一方面喜愛、重視文化人的自由,經常批評領導;另一方面她跟馬英九的關系很好,因為她本人的理想、野心,她選擇做官,這點她沒明確說明為什么要做官,但對她來說做官是一種自己的表現方式,但我有些無法理解。
文人當官是中國的規則吧?日本沒有這種傳統,而且日本從來沒有什么官員,都是武士,日本以武士為中心的政治持續到近代,武士很少理解文化上的事,政治與文化相互分離。這與文人居于政治中心的中國有根本性的不同。我前陣在日本跟蔣方舟談論作家應該要怎么過,我們兩個意見一致地認為,作家不應該跟社會有太多交往,天天喝酒,討好別人,我們應該過一種安靜、單純、有規則的生活,才會寫出好的作品。
人物周刊:你的新書《蔣介石與日本軍人》很快要在日本出版,介紹下這本書的采訪和寫作?
野島剛:這本書的采訪一共用了7年,這個題比較難,收集資料、采訪人物比較多,所以花了那么多時間。書的重點是講蔣介石1949年以后的故事,蔣介石去臺灣時思考為什么被共產黨打敗了,他知道是軍隊缺乏管理、思想和教育,這些最根本的軍隊訓練不好,所以被打敗,這是他的結論。他年輕時在日本受過軍人教育,非常喜歡日式軍人教育,所以他找了一些日本將領、參謀,總共83個,有個秘密協定,給他們好多錢,偷渡到臺灣,在臺北圓山飯店后邊的山建一個軍校,有點像黃埔軍校。這個軍隊叫“白團”,在那里20年,對臺灣國軍的軍人進行教育。這是個秘密的軍事教育,因為日本人以前畢竟是敵人,而且對日本軍人來說也有些違法,因為我們軍人接受《波茨坦宣言》時,里面明確日本軍官以后不要做公務機關工作,有這個條約,雖然是為外國服務,但還是在臺灣為國民黨擔任教官,這是違法的,所以他們也是偷渡去的。“白團”這段歷史一直是秘史,有人寫過一點,但整個前后歷史都沒人寫過。我通過查閱美國胡佛研究所的蔣介石日記、臺灣2011年才開放的蔣中正檔案,還有采訪這個計劃中的一些軍人——當事人還有幾個活著,這些材料加起來做了這么一本書。
人物周刊:查看蔣介石日記和采訪這些日本軍人過程中有何發現?
野島剛:“白團”的課程里面有武士道,蔣介石也喜歡武士道,他跟學生一樣上很多課程,很興奮地在日記里寫,武士道是一個“舍命取義”的思想,他很感動。在短短10年內,他說到“白團”中的日本軍人非常多,其中有一些很有趣的記載,超過100個。
日本軍人覺得蔣介石的這個計劃是“以德報怨”。蔣介石1945年8月15日在南京發表一個演講,說我們要用寬容的態度對待日本人,這個演講在日本非常有名,讓日本人感動流淚,在后來的中日交流中“以德報怨”這個概念是蔣介石提出的。所以日本軍人第一個動機是想要幫蔣介石反攻大陸。第二個理由,在戰后的日本,軍人實在沒飯吃沒工作做,他們都是罪犯了,但他們年紀四五十歲,有家庭要負擔,所以“白團”開始時,很多人愿意參加,這也有生活上的需要,因為提供的條件超好,給他們外籍教官的特殊地位,提供一個公寓,薪資是當時在日本大學畢業的人拿到的薪水的3到5倍,很高,也提供他們在當地的住宿、消費、車馬、翻譯、吃飯,全部都靠國民黨。
人物周刊:寫這本書的動機是什么?
野島剛:我想探討日本、中國大陸、臺灣這三地復雜的、有因緣的、愛恨的關系,整個亞洲的歷史全都在這里。就像我寫故宮歷史,如果日本沒有打到東北去,故宮文物就不必要到南京去;日本沒有發動中日戰爭,這個文物沒有必要到四川去;如果日本沒有被打敗,這個文物可能就被日本人掌握了;如果國共內戰蔣介石沒有被打敗,那么文物沒有必要去臺灣。那個時候的臺灣為什么國民黨能夠接管?因為日本在戰爭中輸了,所以臺灣我們交給中華民國。所以中國大陸、日本、臺灣這三者歷史的復雜性非常有意思,在故宮問題上可以反映出來,同時蔣介石的“白團”也是一個角度,只是題目換了,我寫的都是這三者關系,雖然寫到一些敏感問題,但力求客觀、公正,這是一個學術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