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年初散文創作漫談

散文一直被書寫者作為一種表情達意的方式，即寄托情感、記錄生活、描摹內心的思緒。表情達意到位，寫作者將被受眾接受，乃至追捧，否則創作將成為自娛自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始，散文書寫者遍及各個行列，人們都試圖建樹自己的書寫樣式，樹立自己的品牌，且對自己被鉛印的作品猶如親生“子女”，疼愛有加。有人還常常高調推薦自己的作品，希望別人也把它當“子女”，當在地攤上或者其它非收藏場所發現自己的作品后，憤然又感傷。其實，文學創作并非每個寫作者都能讓自己的文學激起他人情感，這種寫作自然變成了獨語呢喃。也就是說，世界容許每個人有機會創作，卻不會讓每個成名。在湖南現當代文學創作史上，創作者燦若繁星，而能恒久閃爍只是少數，如沈從文、丁玲、周立波、韓少功等。因此，由于上述觀念的支撐，筆者對地方作家常心存芥蒂，不愿意觸及。特別對于散文作者，以為只是十七年“散文三大家”楊朔、秦牧、劉白羽的翻版，或是港臺散文家以及余秋雨等的模仿，因此，不想知也是有道理的。但一次重要文學活動上，筆者偶遇盧年初，得其書。誦讀數日，百度引擎，朋友交流，終知其作與其人，于是為自己的短視而汗顏。盧年初的散文創作使我對常德散文家，乃至湖南散文，有了全新的認識。

盧年初的散文創作深深踩踏在生活的土地上。在題材的選擇上，很用心，用心到如沙海中淘金。學校的人事種種、機關的人事種種、鄉村的人事種種，他并不泥沙俱下。他把生他養他的鄉村，書寫進散文，于是散文散發出泥土的芬芳。稻田、魚塘、河溝、小山、羊腸小道、藍天、雨水、柳樹、稻穗，父母、兄弟姐妹、發小、鄰里、親戚、老師，村長、隊長、小學校長……一切都入散文來。《夏天的禾場》把禾場在比較中描寫得那么清晰：“禾場是農作物們常常光顧的地方”，“孩子們在旁邊等了很久，禾場一騰空出來，他們立刻乘虛而入……”《收割后的田野》如流水般描述，養鴨人、水蛇、青蛙、稻樁成為收割后田野的客人，靈動了收割后田野的呆滯。這一切極富生活氣息，與農村泥土草腥息息相關。在舒緩的筆調下，一個色彩斑斕、涵義豐富的人生撲面而來。而其寫官場、教師等的散文，處處起于生活平常事，也止于生活平常情。作為一名曾經當過教師與教育官員、行政官員的知識分子，他似乎永不會忘記大學時代學習的“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以及文學承載著對社會的責任。責任是什么？就是描述給人們的必須來之于生活，來之于身邊，來之于過濾后的人事的篩選。只有現實生活才會親切可攀，只有生活才會讓他的散文有質樸的氣息。在他的作品中，生活表現出對人生現實的獨特認識，并集中體現其散文的自由本真的藝術創造，從中凸顯作者反映人生現實的美學原則。讀《帶著村莊上路》，鄉村的馥郁微風搖動每一位離鄉者的心旌，行者的行囊裝著故鄉的泥土、草木、田舍……讀者的心中默念起鄉村的方言土語，浮現離開前的人際歡樂與糾結，但作者始終沒有，也不肯展演自己內心的煎熬，只是在徐徐述說中展演村莊畫卷里應有的場景。這就是藝術創造。讀完所有的散文，讀者強烈感覺到生命的意蘊，存在于素樸而簡約的生活中。這是鮮活的人生，讓人們置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農村與職場的特定社會環境。就像人們評價沈從文的散文，“一切還帶著‘原料’意味，一切都近乎那個與人為相對的自然。”于是，我們想起沈從文。這種對生活的態度，自然是沈從文之風在沅水的流淌，在盧年初身上的延續、揚棄、蛻變。

盧年初散文的敘述成為其取勝的法寶。敘述的魅力，也是其散文得以被推崇的重要因素。理論上說，敘述態度、敘述語調、敘述節奏、敘述風格等等與作家個體密切相關；作家平時的生活習慣、生活閱歷、知識涵養、說話語調也自然貫通其創作。盧年初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學習的經歷、長期行政工作的歷練、對生活細致的觀察、說話不緊不慢的習慣等等，在其散文中讀者可以真切感受。因此，他的散文讓讀者感受到一位知識分子的位置，他的根在村莊，他的精神還在寬厚待人的素樸中。而從文本看，“不管如何，愛一旦偏了，多少有些變形，不是大愛，而是小愛”（《偏愛》）之類的語言，體現出敘述的態度，冷靜客觀，稍有情感評價；“1994年的那場飯局是場姍姍來遲的飯局”（《1994年的那場飯局》）、“那一年轉行，領我到辦公室的是個姓馬的局長”之類比比皆是的表達則彰顯敘述語調、敘述風格的個性化。敘述節奏輕快而舒緩，使得作品與村莊密切相連，可感的農村圖景隨節奏展開，真實而可感，打破了汪曾祺式鄉土散文的古韻挾帶古風，打破了沈從文散文句式與節奏的崎嶇。正是因為多向地運用敘述，讀者們成了盧年初散文的忠實“游客”。

“筆淡而情濃，語淺而意深。”是對盧年初散文藝術之一的概括。“筆淡”在作品中隨處可見，他常用包含具體內容的實詞，排斥華麗且程度較深的修飾詞；不用歐式長句和古典詞賦語調，用簡潔明了的陳述句。但在淡淡中，他常表達情感，隨處可見作者寄托在作品中的情感力量，包括有責任的知識分子的擔當。有一篇作品寫女干部，他把男女干部的關系寫得傳神而干凈：女人是同事，是朋友，是值得幫助和信賴的人。而在很多作者那里，女干部成了調味品。“一個家庭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前沿，而對于男人來說只是后院。不管任多大的官，她還是個家庭主婦，該履行職責的還得履行，不然，就會帶來種種危機。”（《女干部》）對女干部的身份鞭辟入里，有理解，有同情，沒有諷刺和色描。如此，面對很多被物欲鏤空向上精神的人們，知識分子的傲然之氣常躍于紙上，讀者只能在作品中讀到清高之氣濃郁、俗家之氣淡然的作者了。同時，他的散文基本如同上面引用的文字的表達，即使語言所表達的內容很淺，但意義深遠。比如《帶著村莊上路》，沒有華麗的句子，沒有動感十足的排比，更沒有曲折的枝蔓，但我們真切感受到村莊于作者而言，永遠是痛，是等待，是期盼。

“文章要得法，也要有味。”也是對他的散文藝術概括。有文以來，文章的章法一直被人重視，理論建樹者、實踐者均不計其數。本文上面談到他的散文寫生活、重敘述、追筆調，則得出散文只有個性獨具才能溢彩華章的結論。因此，筆者判斷，盧年初的筆是畫筆，寫出來的文章像一幅幅畫。村莊里：裊娜的炊煙，行走在田埂上的牧童，溪溝游戲的小魚，歡樂的禾場，亭亭的柳樹……這一切就像一幅幅畫，畫里有人生，畫里有人情。常常，平淡的內容容納復雜的情感。有時，清雋的文筆，渲染憂郁的情調。同時，表面沉寂，表現作者內心生機勃勃.，進而在畫里展現知識分子不變的追求。而那些情感在《父親與船》《向母親致敬》中表達更為真切，表現一種骨肉親情的真味。寫父親、母親的文字，讓人潸然淚下。這時，作者是在用心描寫父母，用紀念文字表達世間什么才是孝。雖然逝去的一切不再，雖然苦難的經歷也翻頁，但引發人們人生感悟良多啊！有真味，作者才理解生活與生存，更理解自己的父母，也使文章親情濃郁。很多篇章，莫不如此。細讀細品，自然找到他的文章之法。

行文至此，我們似乎在盧年初散文創作中找到了文學生存之法。但是，當下，經濟的浪潮、收入的差異、人性的浮躁、社會的壓力等，使人們對社會認識距離偏差更大。特別在文學被自媒體與實用主義嚴重侵蝕的狀態下，文學的影響力越來越弱的情況下，散文作者成了不屈的守望者。雖然退居一隅，散文仍然是不懈流淌的河流，但河里的水幾處污染，幾處深不可測，對散文的命運不能不是一種詰難。在許多散文里，我們讀到晦澀、孤寂、灰色，讀到文字的碼砌和文質的簡陋，讀到散文作者迎合的百態和自賞的高調，因此，刻意表達的清高無法掩飾創作的平庸，散文前途充滿憂郁。然而，悲觀是沒有前途的。文學發展，必須廣泛推廣“論道不著道，為文祛斯文”。盧年初的散文創作為我們提供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