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燕山山脈南麓,中國大運河最北端。作為皇家都城,北京已經存在800多年。蒙古人圍繞水井建立了街巷,而今天人們熟知的“胡同”正是蒙古語水井的發音。
1272年,元世祖忽必烈正式決定將這座運河最北端的城市定為龐大元帝國的都城,當時的北京還是經濟并不發達的苦寒之地,蒙古人定都北京的信心來自于那條正在籌劃中的京杭大運河。20年后,京杭運河貫通,北京成了漕運新的目的地。作為中國最后3個封建帝國的都城,這座運河最北端的城市在波譎云詭的歷史風云中,屹立了800年。當蒙古人在隋唐運河的最北端昭告一個新王朝誕生的時候,一條全新的大運河即將開挖。
而千里之外,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還在夢想著有朝一日重新把隋唐運河納入自己的版圖。他們以臨安為都城,依托短短的江南運河和浙東運河,開創了一個經濟極度繁榮的時代。
二
臨安,就是今天的杭州。早在唐代,地處大運河南端起點的杭州就是一座著名的大城市,但是它真正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卻是200多年后的南宋。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金朝鐵騎攻破,這座依托運河而繁華了167年的都城宣告淪陷。早在建都之初,宋朝的統治者們就已經意識到汴京無山川之險可守的危險境地,然而便利的運河漕運卻在定都的過程中起到了更為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北宋滅亡后,宋朝王室一路倉皇南逃。直到11年后的1138年,他們才在運河南端的杭州安定了下來,把這里作為都城,建立了南宋。10萬移民注入的活力,讓這座中國最南方的古都迅速繁華了起來,杭州很快就有了天堂的美譽。在這之后的一個半世紀內,南宋王朝依托江南運河和浙東運河的便利交通,開啟了一個輝煌的時代。
大運河開通后,從隋唐的洛陽,到北宋的開封,南宋的杭州,再到元、明、清的北京,歷經滄海桑田,王朝更替,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的都城再也沒有離開過運河。都城依運河而建,固定成為一種新的政治格局。窮盡天下奢華一直是帝王們執著的欲念,而運河讓欲念成了觸手可及的現實。通過這條人工的水道,全國各地的建材、工匠被源源不斷地運往京城,不僅巍峨的故宮,甚至整座北京城都被稱為“運河上漂來的城市”。
今天,漫步在故宮的人們也許很難想象,他們腳下的廣場是一個厚達15層的青磚堆砌層,據說這是為了防止有人通過地洞進入紫禁城。整個皇宮青磚數量高達1億塊,而整個北京城的用磚量更是難以計數。這些青磚全部來自同一個地方,400公里外的山東臨清。這里,古老的磚窯已經燃燒了600多年。
從臨清運往京城的除了貢磚,還有一種更為重要的物資,那就是糧食。臨清有一句俗語:“先有臨清倉,后有臨清城”。臨清原來只是魯西平原一個小小的村莊,因為會通河的開通,這里成了重要的漕糧轉運中心,與淮安、濟寧、德州、天津并稱為運河上著名的五大糧倉。
1450年,出于漕運安全的考慮,明朝政府開始在臨清倉所在的高地筑造了一座城池,周長9里,全部用青磚筑成,稱為磚城。后來,人們開始在更靠近運河的地方,以鰲頭磯為中心,筑屋造房,建造起了新的城區,并不斷向四周擴大。僅僅過了92年后,明朝政府就不得不在磚城的外圍又修建了一座完全圍繞運河而建的周長20多里的土城。臨清就這樣迅速地從一個荒僻的村莊發展成了北方運河上的著名城市。明清時期,臨清是華北最大的棉布、綢緞和糧食等商品集散和貿易中心。
臨清往北到天津是全長509公里的南運河。古城滄州正好位于南運河的中間。這座繁華的城市,在明朝初年的靖難之役中被毀。在這之后,南運河接通了滄州,成為城市新的萌生之地。因為地勢平緩,南運河在滄州境內蜿蜒曲折地行走了253公里,滄州因此成了京杭運河流經里程最長的城市。
對于靠人力和風力的船舶來說,要想穿越南運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每天前行的路程只有五六十公里,于是,彎彎曲曲的南運河兩岸,出現了十幾座大大小小的碼頭。越來越多的漕糧和貨物開始在碼頭休整、流轉,保護貨物安全的鏢行興起了,碼頭也越來越熱鬧,開始孕育城市生長的種子。
在今天的滄州地圖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從青縣開始,滄州、泊頭、南皮、東光到吳橋,幾乎每隔五六十公里就會出現一座城市,均勻地散布在運河兩岸,形成了一條呈軸線分布的帶狀城市群,當年的運河碼頭在船舶停靠的歲月里演變成了一座座城市。對于很多人來說,運河不過是一條河流,而對于北方的這些運河城市卻是一個時代。當運河不再通航,曾經的輝煌也被時間沖刷得只剩下了回憶。
三
從北京往南流淌了1000多公里后,大運河在揚州匯入長江,揚州也就成了運河在江北的最后一站。2500年前,試圖北上爭霸的吳王夫差開挖了邗溝。為了保衛邗溝,一座防衛性的城市被筑于蜀鋼之上。這便是最早的揚州城。
唐代的揚州是全國的漕運和鹽運中心,也是國際交流的舞臺,70多個國家的使節借道揚州沿運河北上長安、洛陽。那時的揚州城里長期居住著5000多名阿拉伯商人,經營著各種貿易,他們和波斯商人一起從遙遠的國度帶來了珠寶、香料、藥材,又從揚州運回瓷器、銅鏡。
美國學者愛德華·謝弗在《唐代的外來文明》寫道:“8世紀時,揚州是中國的一顆明珠。揚州的富庶與壯美,首先要歸功于它處于長江與大運河的接合部的優越地理位置。長江是中國中部眾水所歸的一條大江,而大運河則是將全世界的物產運往北方各大城市的一條運河。”
而東西方文化在揚州的交融碰撞,開始萌發出一種全新的商業文明。唐朝之前的中國,坊、市分立的制度已經延續了1000多年。白天,人們只能在四面圍起的市場內進行有限的貿易,夜晚,嚴格的宵禁讓城市變得毫無生氣。
大運河開通半個多世紀后,唐朝開元年間,坊市制度率先在揚州出現了松動,揚州城里的商人們開始在更便捷的運河沿岸進行商品交易。越來越多的店鋪突破市的格局在河岸邊開門營業,坊市的格局被打破了,一街一河式的城市商業區形成了。隨后,宵禁被打破,燈火輝煌的夜市出現了,揚州的夜晚從此呈現出了一派迷人的色彩。唐朝中后期,揚州終于崛起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座以工商業聞名的超級大都市,迥異于嚴肅的政治都市,成了富足和繁華的代名詞。在唐王朝統治的7~9世紀,這里是全亞洲最大的國際商貿港。
今天的東關街,因為旅游而被人熟知。但大多數人可能并不知道的是,1000多年前,這里正是唐朝揚州最繁華的商業街區,老街盡頭的東關渡口,曾經是南來北往的商客、貨品舍舟登陸的地方。以這里為起點,他們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了揚州繁華的商業浪潮中。
因為王朝更替帶來的戰亂,曾經讓揚州幾度蕭條,但每一次運河都會給這座城市帶來新生的力量。以至于在后來每一個朝代的商業重鎮排行榜上,揚州沒有一次缺席。
在大運河開通前,中國的中心城市主要分布在西北和中原地區。大運河開通后,這種格局開始發生改變——隨著運河漕運和商貿的日益興盛,唐代揚州,兩宋杭州,明清蘇州先后崛起,一起把中國的經濟重心拉到了濕潤的南方。
近半個世紀以來,被國內外許多學者一致認同的一個推論是:9~13世紀是中華帝國史上的“城市革命期”,1800公里的運河沿岸一大批工商業城市紛紛崛起。明清時期,在運河水道最繁忙的江南,城市以群體的形式生長了起來。
四
沿運河一路南下,在太湖平原的密集水網中,坐落著一座被人們贊譽為天堂般的城市——蘇州。
700年前,馬可·波羅來到蘇州。城市縱橫交錯的水道像極了他的家鄉威尼斯,而讓這位見多識廣的意大利旅行家驚嘆不已的是這座城市的富庶和繁華。他在那本著名的《馬可·波羅游記》中這樣寫道:“蘇州城方圓32公里……附近有16個富庶的大城市和城鎮屬于蘇州管轄的范圍,商業和手工藝十分繁榮興盛。”
馬可·波羅說得不錯。大運河貫通了蜘蛛網般的江南水系,如同今天的高速公路,迅速拉近了蘇州府與周邊集鎮的空間距離,城市從府城內擴大到城廂附郭和郊區市鎮,形成了一個以府城為中心,以水網連接郊區“衛星城鎮”的城市群——運河鈔關滸墅關、水路碼頭楓橋、手工藝之鄉木瀆、香山幫匠人聚集的胥口、綢都盛澤……這些被飄帶一般的運河水道串聯起來的市鎮,遙相呼應,納入了以蘇州大都市為中心的市鎮群。
在江南,因為運河而繁榮起來的城市不只蘇州。
因為京杭運河帶來了一個更廣闊的全國市場,產品可以行銷到更遠的地方,在長途貿易的刺激下,江南城鎮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了出來。明清時期,蘇州、松江、常州、杭州、嘉興、湖州六府的城鎮數量從宋代的71個,猛增到了479個,幾乎遍地開花。市鎮內商賈云集,人口急劇增加。當時全國最大的33個商業城市中,江南地區占了14個,超過1/3。僅蘇州一府七縣每年上繳國庫的賦稅就達到了全國的1/10。
幾百年后的今天,江南運河流經的長江三角洲已經是中國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區,這里也成為全球第六大都市帶。繁忙的江南運河上,能源與建材已經取代了絲綢、布匹成了新的最大宗的貨物。因為城市的不斷擴張,駕船駛過這里的人們已經很難分清鄉村和城鎮的區別。從遙遠太空拍下的夜景圖片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被運河水道串聯起來的江南城市群,放射出了中國最璀璨的亮光。
五
站在21世紀的河岸上,重新審視這條流淌千年的人工河流,人們會發現,它的面貌每一年都在發生不可思議的巨大變化。一座又一座運河城市迅速實現了從沉寂到崛起、從閉塞到開放、從貧乏到繁榮的歷史變革。
中國大運河穿越時間隧道,將沿岸的城市群帶入新世紀的風景。
100年前,中國最早的津浦鐵路追尋著運河城市的腳步一路南下;100年后,全世界最快的高速鐵路同樣沒能跳出這條路線。
彈指間,千帆過境。
運河城市群的影響,穿越時空,傲視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