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中山三器”,是指平山戰國中山國王墓出土的鐵足大鼎、銅方壺和銅圓壺。三件器物共有銘文1099字,行文流暢,文字精美,可稱中國古文字精品奇葩。
戰國中山國的前身是北方少數民族狄族鮮虞部落,為姬姓白狄,最早在陜北綏德一帶,逐漸轉移到太行山區。狄族鮮虞部建立的中山國,是僅次于戰國七雄,與宋、衛諸國并稱的“千乘之國”。歷史上,關于這個“千乘之國”,在《戰國策》、《史記》、《左傳》、《呂氏春秋》等文獻中,只有一些零星的記載,《史記》對其的記載,則更是只言片語,戰國中山國的王室世系也一直脈絡不清。所以,“中山三器”的出土,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史料不足的缺陷,成為研究戰國中山歷史的重要資料,進一步揭開了這個“神秘山地王國”的面紗。
鐵足大鼎
鐵足大鼎,也稱“中山王鼎”,1977年出土于平山戰國中山一號王墓。該墓同時出土九件列鼎,中山王鼎是其中的首鼎,也是我國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大的鐵足銅鼎。據鼎銘得知,此鼎為奉祀宗廟的禮器。
鐵足大鼎通高51.5厘米,最大直徑65.8厘米,銅身鐵足,圓腹圜底,雙附耳,蹄形足,上有覆缽形蓋,蓋頂有三環鈕。鼎的周身刻有銘文469字,共計77行,銘文字數僅次于西周時期的“毛公鼎”,在戰國銅器中更屬罕見。銅鼎銘文,字體修長,勻稱流美,裝飾意味十分濃厚,有所謂懸針篆風格,令人嘆服。從布局看,銘文章法隨勢附形,排列整齊。另外,銘文線條刻畫生動,曲直有度,方圓皆備,顯示出得心應手的鐫刻技巧,使通篇文字產生出強烈的韻律感。在“中山三器”中,尤屬鐵足大鼎的銘文最為精美。
中山王鼎銘文對中山國歷史進行了反省式記述與回憶,大意是說:此鼎鑄于中山王十四年,刻銘斥責燕國國君噲,受其相國子之迷惑,把王位讓給子之而導致國破身亡;頌揚相國司馬赒,輔佐少君謙恭忠信,率師征燕,擴大疆土數百里,占領城池數十座;告誡嗣子記取吳國吞并越國,越國又覆滅吳國的教訓,不要忘記周邊敵國時刻威脅著本國安全。
“齊伐燕”這件事發生在周慎靚王五年(公元前316年),從有關歷史文獻記載,只可知當時齊國乘機入侵,攻破燕都。如今,通過研讀鐵足大鼎銘文,我們才進一步得知:中山國相邦司馬也率師參加了這次伐燕,并奪地數百里,城數十座。而且,“克敵大邦”得勝歸來的中山人,還將掠取的“吉金”鑄造成60公斤的鐵足銅鼎和近30公斤的夔龍紋銅方壺。次年王去世,鐵足大鼎和銅方壺隨葬地下。同時隨葬的,還有繼任中山王命人新鑄的隨葬品,“中山三器”中的銅圓壺即其中一件,銘刻著的名字與表示哀悼的文字。
銅方壺
銅方壺,也稱“夔龍紋銅方壺”。壺呈方體,小口,斜肩,腹兩側有一對環耳,是戰國中、晚期常見的方壺形式。它在造型上的突出特點是,使用了八條雕龍為裝飾。在壺蓋上有四個抽象的龍形鈕,在壺肩四棱上各雕塑有一條小龍,龍頭沖上,獨角大耳,頸背生鬃,長尾。這些龍裝飾的使用,為光素無花紋因而略顯呆板的壺體增加了活潑氣氛,而龍身無繁縟的花紋,與壺體協調相稱,共同構成一種素雅明快之美感。
銅方壺通高63厘米,腹徑35厘米,腹的四面刻有銘文448字,也鑄于中山王十四年。銘文內容與鐵足大鼎相似,主要是贊頌相邦率師伐燕而建立的功勛,并譴責燕王噲讓王位于燕相子之,因為“臣主易位,逆天違人,故身死國亡”。銘文大意為:十四年,中山王錯命令相邦赒選取從燕國得來的好銅鑄成彝壺,用于祭祀,可行禮法,可作常器,用來享祀上帝,用來祭祀先王。恭恭敬敬,一點兒不敢疏忽。并且記上美好的德政,闡揚輝煌的功業。譴責燕王噲禪讓的錯誤,以儆戒后世的君王。我的偉大祖先文公、武公、祖父桓王、父親成王,他們都有大德和訓誥,留給我們子孫,使我有所效法:慈孝寬惠,舉賢使能。上天沒有辜負他們的愿望,使我得到了一個聰明能干的好助手——赒,以輔導我本人。我深知他的忠誠信義,把一切國事都托付給他。燕國原來的君主子噲和受禪的新君子之,拋棄禮制和大義,也不顧天人的反對,所以弄得國亡身死。凡是古代賢明的君王,頭等大事在于得到賢才,得到了賢才也就得到了人民。所以說,言辭禮節謙謹,賢才就來了;恩惠慈愛深切,賢才就親近了;徭役賦稅適中,人民就歸附了!把這話刻在銅壺上,嚴肅明白地告誡后世君主:違反天理人情就要產生禍亂;只有順天應人才能獲得福祚!子孫萬代都要恪守這個準則。
方壺銘文中,“皇祖文武、桓祖成考”,記錄了四位先王的廟號,由此銜接起了前后共六代中山王的世系,對文獻所載中山武公前后的歷史作了重要補充。
銅圓壺
銅圓壺又名圓壺,是中山王之子為悼念先王而鑄。 死后,他繼承了王位,圓壺銘文標記了名字,并說明這件壺是他為紀念父王專門制造的。
圓壺短頸鼓腹,兩側有二鋪首,圈足,有蓋,蓋飾三鈕,通高44.5厘米,腹徑32厘米,腹與圈足皆有銘文,腹部銘文59行、182字。銘文頌揚了先王的功德及相國司馬赒的功績,警醒自己效法先王,重用賢臣,以仁德治國。圓壺銘文抒情與敘事交融,駢體與散文相間,語言生動,情真意切。在此,我們不妨欣賞一段圓壺譯文:誰把國家的領土擴展了?只有朕的先王。當朕在新開辟的土地上行圍打獵時,縱馬在山野里馳騁,馬蹄敲擊地面彈出醉人的音符,野兔麋鹿在勇士們的攻擊下束手就擒。讓我們用新鮮的野味來祭祀先王,讓先王的德行永垂千古。可悲啊!先王就這樣離開了我們,讓我們長久地痛苦流涕,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快樂和歡欣。
中山王,一直被史學界視為英明君主。他16歲即位,統治中山國20年,任用先朝老臣司馬赒為相,使這個由北方少數民族建立的國家逐漸走向了繁榮興盛。公元前323年,21歲的國君與韓、趙、魏、燕等幾個萬乘之國一起稱王,史稱“五國相王”。公元前314年,中山國還趁燕國內亂齊伐燕之時,掠燕地數百里,列城數十,采燕吉金和重器,并參加了迎立新王的活動,然后很快回師,受到了周天子的褒獎和諸侯的祝賀。然而,正當中山國國力蒸蒸日上時,36歲的卻英年早逝了。其子繼位后,雖然仍以年老的司馬赒為相國,但國力已開始衰落。“中山三器“緊密結合當時中山先祖勵精圖治開辟盛世的艱難,以及夾處大國之間的危險形勢,無論是先王的告誡還是繼位者自勉,都透露出對治國前途的隱憂,對國家長治久安的祈盼,今日讀來感動之余亦發人深省。
在文學方面,“中山三器”雖然延循了金文的傳統套路,對先祖充滿溢美之辭,但與眾不同的是,其中感情真摯充沛,遣詞造句生動活潑,文學色彩十分濃郁。
反復引用典籍,尤其是《詩經》中的句子,是“中山三器”銘文的一大特色。如,鐵足大鼎中的“克率克卑,亡(無)不率仁”,出自《詩經·皇矣》中的“王此大幫,克順克比”;“宿夜不解(懈),以誘導寡人”,出自《詩經·烝民》中的“宿夜匪懈,以事一人”;銅方壺中,“穆穆濟濟,嚴敬不敢怠慌”,語出《詩經·殷武》“不僭不濫,不敢怠遑”;銅圓壺中,“大啟百宇,方數百里”,語出《詩經·悶宮》“大啟爾宇,為周室輔”;“霖霖流涕,不敢寧處”一句中,前半句見于《詩經·大東》中的“潸焉出涕”,后半句見于《左傳·桓公十八年》“不敢寧居”。
這些引用或用以稱頌武功,或用以抒發對先人的懷念,看似信手拈來,卻十分貼切。“中山三器”銘文,雖擺脫不掉銅器銘文歌功頌德的俗套,但大量引用《詩經》等文獻中的名句,擺脫了金文的沉悶迂腐,使銘文具備了鮮活的文學性,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另外,文學與歷史的相互映照,也是“中山三器”的一大特色。在中國文學史上,有所謂“文史不分家”之說,先秦時期的許多史學著作,同時都是文學著作,被后世研究者稱為“歷史文化散文”,“中山三器”就不外如此。它們不但彌補了史籍的不足,而且語言精練,記事準確,是不可多得的歷史散文精品。
再有,讀“中山三器”銘文,會有一種朗朗上口,一氣呵成的痛快感受,可見銘文具有韻文特征。作為刻在重器上的文字,金文字體端莊,言辭也典雅莊重,因而很多是押韻的。以銅圓壺為例,銘文雖不足兩百字,有十處韻腳。鐵足大鼎和銅方壺的韻腳則更為復雜一些。這些韻腳隨文章內容和抒情脈絡自由安置,沒有固定的格式和框架,或緊鑼密鼓,或舒緩自在,突破了金文的呆板面孔,顯得鮮活生動,靈氣十足。
歷代傳世銅器中,像“中山三器”這樣刻有長篇銘文的是極為罕見的。洋洋千余言銘文,為釋讀戰國史事提供了許多關鍵的佐證,明晰了中山國諸王位次,為重新認識久已湮滅的中山國的歷史和文化提供了至為重要的資料。從更廣的角度來看,“中山三器”上的銘文,完全可視為優秀的古典文學作品,三篇銘文內容雖各有側重,但在關鍵問題上如中山歷史、燕國內亂、中山老臣的地位等,互相連貫補充,其流暢的語言、完整的敘事、充沛的情感、駢散相間的文風及結構嚴謹、字形優美的書法,爽利剛健、刀法嫻熟的刻字工藝,奠定了“中山三器”崇高的歷史文化地位,成為不可多得的文物珍品。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