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飾

1

一片草地，霧色淡淡飄過，那塊玉，林蕭覺得特別熟悉的那塊玉，躺在壓彎的草葉上。忽然，玉在一陣風中漸漸發(fā)紅，像包裹了透明乳汁，淡紅中流轉著隱隱的五彩意蘊。林蕭的心一陣收緊，他預感到那塊玉將發(fā)生可喜的變化，像魔幻小說中要開啟一個新世界、新神藏，或者是這塊玉將面臨神奇的突變……

林蕭醒了，在一個冬日的凌晨。后妻酣睡在身旁，咕嚕了兩句，也在做一個夢。窗外，有風吹聲，時有時沒有的，正如天氣預報說的，明天霧霾將會減輕。

夢境中的那塊玉真的是寶玉嗎？林蕭希望是。其實這個夢是由11歲的女兒引起的。

11歲的菲菲那天發(fā)現了由幾張餐巾紙包住的那塊玉，問她爸爸：“這是什么？”

“是玉，你奶奶留下的。”

“傳家寶。”

那塊玉是橢圓的，白中帶點綠色，正面有一座山的外形，幾朵祥云，反面則是切痕，因天長日久的摩擦變淡了。林蕭壓根不懂玉，說不出子丑寅卯來。

“它很值錢嗎？”

“咦，你怎么鉆到錢眼里了。”

“不是你說要有錢的意識嗎？”

林蕭嘴唇動了動，試著組織話語說明錢重要和不重要的關系，末了，輕輕說：“你長大就知道了。”

“把它給我吧。”

“家里的東西全是你的，你長大了全給你。”

女兒滿意地走了，林蕭卻開始端詳起這塊玉。這玉是父親在云南買的，當時花了5塊錢，作為聘禮送給了母親。小時候母親用紅繩串著。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玉什么的都是四舊，母親把它放在一個信袋中，藏在地板下的泥土里。后來開放了，母親用金項鏈串著這玉。聽說玉要靠女人的氣血溫養(yǎng)，尤其是少女的氣血。玉產出加工后沒有靈性，猶如一座空房子，氣血會給玉添加生命，當你將玉對著陽光時，你可以看到意蘊在玉中流動。高檔的珠寶商甚至專門雇一些少女佩戴玉飾，溫養(yǎng)一段時間后再上柜出售。如此看來，玉或許也會進化，佩戴久了，也會生出一絲靈氣。

2

躊躇了一陣，林蕭覺得還是找他的一個古玩愛好者朋友看看。

大剛子是林蕭的同學，以前是好朋友，也常到林蕭家玩，長大后算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便疏遠了。在春秋古玩店，大剛子將林蕭讓進自己開的店里，坐在古色古香的真假古玩之間。50多歲的大剛子，胖乎乎的圓臉，眨巴著一雙精明的小眼睛。他小心地托著那塊玉，反復打量，問道：“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祖?zhèn)鳌！?/p>

“真的？”大剛子眼睛透亮，“這正面是蓬萊仙山，可惜反面沒有題跋年號，要是落上康熙、盛唐什么的，就發(fā)了，你就等著數錢吧。”

“那沒有題跋年號呢？”

大剛子嘆口氣：“不好說了，不是文物，下去就‘海’了。就這玉本身說，不怕你老兄失落，一般般。”

母親是很珍愛這玉的。一次與父親斗氣，大哭著將玉摔在地板上，誰也不理它。直到深夜，父親摸黑拿起玉塊，借著月光瞅瞅，見沒摔壞，就著衣邊小心擦了擦，掖在母親的枕頭下，母親流下了淚水，沒說話。

在父親死后的八年里，母親都佩著它。剛開始那會兒，母親早上起來，忽然會說：“我夢見你爸了，你們去燒點紙吧。”

林蕭他們都覺得瘆得慌，好在小孩還小，就勸她：“別老說這些。”

“也是，”母親說，“都過去了。不過你爸真的托夢了。他就站在我面前，不說話，看著我，你們說他想要什么呢？想說什么呢？幸虧這玉，忽然發(fā)光了，你爸在光彩中笑了。”

大剛子叫了起來：“老兄，走神啦。”

林蕭苦笑笑：“其實我也知道這不是古董，又不甘心。它是我媽留下來的。”

“哦，對了，”大剛子說，“我見過。這玉有名檔，看你媽那么愛惜，說不定就是古董。你媽安排錢物時，沒和你說過這玉嗎？”

林蕭想了想，說：“倒是說了，項鏈留給兒子。”

“這就對了，”大剛子一拍大腿：“指不定就是古董，你媽故意說項鏈，不說玉佩，明擺著是要將最值錢的東西留給你。這東西不要輕易出手，我送個錦盒給你，先好好保存著，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名家鑒定一下。”

林蕭接過錦盒，打開蓋子，看了許久，又輕輕合上。

3

一天，大剛子打來電話，喜氣洋洋地說：“告你個好消息，電視上有文物鑒定節(jié)目。絕對是專家鑒定哦，一錘定音，文物立即身價百倍，不行的一錘砸碎。”

“那不行，”林蕭本能地回答道，“砸碎了我怎么交代？”

“有什么交代的？不值錢的東西碎了就碎了，你想不開？”

“上《尋寶》欄目呢？”

“那個你別想了，恐怕初選都懸，背景復雜著呢。”

“我想想。”

林蕭放下電話后，六神無主。母親是患癌癥去世的。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晚期癌癥，醫(yī)生說只有三個月，兩個多月時吃什么吐什么，瘦得像衣服架子。

那天，是最后送她到醫(yī)院，去了就回不來了。母親不知道，她扶著門框，說：“這兒還蠻好的，真蠻好的。”

林蕭低著頭，含著淚，不敢搭腔。

母親又說：“我還是將項鏈放下吧，醫(yī)院里亂。”

林蕭趕緊說：“那么麻煩干嗎？戴著吧戴著吧。”

項鏈和玉是在母親去世后才摘下的。金項鏈和其他金器重新打造后變成了金手鐲，老婆戴著，說是要變成傳家寶；玉塊則由林蕭仔細擦了擦，用餐巾紙隨意一裹，放在抽屜里。

老婆回來了，聽到林蕭的一番話，跳了起來：“這么大的事，先前怎么沒見你吭聲。好歹我們還有個女兒，要是帶回來的女兒，這話你更不會說了。”

“看看你又扯遠了。”林蕭趕緊打住她的話頭，“你說這事咋辦呢？”

“你媽也沒有留給我們什么錢，女兒還小，有這個機會還猶豫什么？”

“我是怕萬一不是古董，給砸了。”

“砸了砸了唄，沒用的東西留著干嗎？你指望給菲菲，她們更看不上了。”

林蕭不吱聲。

老婆指著菲菲說：“菲菲，你說說。”

女兒在玩蘋果的MP5，嘟囔道：“別為難我，我不懂。”

林蕭還是不吱聲。

4

過了幾天，大剛子又打來電話，告訴他來了位省里的專家叫聶風塵，在我國文物鑒定界是名角，你可以上網查查。聶風塵算是他的老師，在古代大剛子相當于聶風塵的記名弟子。他已經與聶老師說好了，鑒定費免了，請客吃飯的事也不要煩了，準備一條好煙吧。

晚上，在桂花香酒樓，林蕭、他老婆和女兒小心地走進包間，林蕭給大剛子遞上一條軟中華。大剛子不經意地將煙放在聶老師的身邊，給他們作了介紹，招呼大家坐下。

林蕭恭敬地遞上錦盒，說：“聶老師，讓你費心了。”

聶風塵60歲上下，國字臉，架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比林蕭大不了幾歲，但滿臉流光溢彩，加上喝了兩杯酒，顯得比林蕭和大剛子還要年輕幾歲。他打開錦盒，輕輕拿起玉佩，捏捏，正反看看，復又從包里掏出一把放大鏡。

林蕭和他老婆像等待審判一樣，神色拘謹，忐忑不安。

終于，聶老師放下了玉佩，說：“很抱歉了，這是一塊非常普通的玉石。”

“不會吧，”大剛子說，“您看上面還有仙山云海呢！”

聶老師不急不慢地說：“很正常，五六十年代云南那邊的玉都這樣，隨便刻個什么圖案。而且，這塊玉的做功還很差。”

大剛子說：“聶老師，這玉值多少錢？”

聶老師伸出兩根手指，“兩百元，最多了。”

不甘心的大剛子說：“好歹五六十年了，不是說古物都有附加值嗎？”

“你學得倒不錯，”聶老師輕聲笑了，“玉石的附加值是我一篇研究論文中提到的。附加值指要有名人佩戴，要有影響時代的故事等等，比如小鳳仙戴的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珠寶，那不是玉了，是文化。大剛子是知道的，一套一般的家譜大概值二千元，如果你從中淘出名人，價值就不一樣了，如果你找出豪商或是中央領導與其中的關聯，那價值就更不好說了……”

5

回到家里，老婆和孩子都睡了。林蕭一個人坐在書房的書桌前，看著錦盒。他覺得這塊玉最適合放的地方是父母的墓穴，但墓穴是不能隨意打開的，會打擾逝者的安寧。

他打開錦盒，拿起那塊玉，攥緊，好像有一股溫熱沿著胳膊，流進身體，流進心里，他有一會兒感到了充實。他攤開手，看著被自己焐熱的玉石，他感覺有什么更重要的東西被自己忽略了，母親把玉佩傳給自己，也留下了散散落落的故事……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他不知道這塊玉傳到女兒手上后，女兒會怎么想、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自己最應該把什么傳給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