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債

二叔是個半拉子陰陽先生，本地人多不信，外地人倒是尊崇得很，他一直對族里人說，下一個就是兒子，我命里是有兒子的。

我們家本是有家譜的。

我爺爺說，清末時，打過一個雷，燒了祠堂，家譜化為灰燼。本來族中還有幾個沒落的秀才，按說可以重修家譜的，其時家道中落，兄弟不甚和睦，又在各自為小日子奔波，雖說勉強重建了祠堂，但總歸是少了一本家譜。

渭河上游，隴中腹地，一個閉塞的山坳，稱之為岳家岔，別無雜姓，方圓百里，岳氏為獨一家族。

我爺爺說，岳飛率領岳家軍抗擊金軍的時候，途經隴中，將部分傷員和婦孺留于此地，后來岳飛父子被奸臣秦檜所害，這支岳家軍為躲禍害，從此再未回中原，留于隴中繁衍生息。

岳家岔的岳氏是不是岳飛的后代，我爺爺也說不清，家譜被燒的時候，我爺爺還沒出生呢。但是，我爺爺說了，我們岳家的后代，決不能與秦家女子通婚。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誰要是違反了，立馬逐出家族，即使死后，也決不能葬于祖墳。

那便是孤魂野鬼了。

還有一種族人，死后也不能葬入祖墳——無后的人。我二爺爺民國時是馬鴻奎隊伍的連副，據說騎著高頭大馬，腰掛盒子槍，回過一次鄉，地動山搖的，了不得。后來被土匪放了黑槍，運回家里養了半個月就死了。二爺爺沒留下后代，他的墳在祖墳五十步遠的地方，孤零零的，平時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

我爺爺死于一場饑荒，斷氣前，爺爺對父親和我二叔說，你們死后要埋進祖墳。

父親對二叔說，我們都是要進祖墳見祖宗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二叔已經生了九個女兒。二叔是個半拉子陰陽先生，本地人多不信，外地人倒是尊崇得很，他一直對族里人說，下一個就是兒子，我命里是有兒子的。但是在九妹出生后不久，二嬸在去鎮上趕集時被車撞死了。

二嬸的墳離二爺爺的墳堆不遠，在埋完二嬸子之后，二叔便在二嬸的墳邊給自己挖了個墳。二叔喝下一瓶農藥，躺在墳坑里，閉上了眼睛。

我是在埋完二叔之后，返回深圳打工的。我總覺得這趟家回得心里有些堵得慌，秋蘭又給我生了一個女兒，父親在嘆了一口氣之后說，叫招弟吧。我的大女兒叫引弟，母親起的名。臨走的時候，父親領著我去了一趟祖墳，給祖先們磕完頭，父親說，別急，慢慢來。我想去二叔的墳上，父親拉住了我。

半年后，秋蘭給招弟斷了奶，來深圳找我。

我從工廠里搬了出去，在外面租了一間一居室的農民房。

媽給尋了偏方。秋蘭說話的時候，打開一包草藥。

狗屁。我將草藥扔到了門外。

那怎么弄。秋蘭說。

就這么弄。我說，生十個老子也得生出個兒子來。

我真的生出了個兒子，那是在招弟三歲的時候。這兩年，秋蘭來來去去，懷孕了就照B超，打掉孩子，又帶著傷痕累累的子宮回家養身子。秋蘭總共打掉了四個孩子。只要秋蘭懷上兩個月，最多三個月，我就領他去黑診所里照B超，我可不像二叔那樣傻，一個接一個地生女兒。

有時候，我想，秋蘭的子宮就像剝下來的生牛皮一樣，韌勁十足。我甚至相信，她的子宮里可以刮掉一百個孩子。只要我需要，只要我的祖宗需要。

兒子的滿月酒是在家里辦的。族里的習慣，這種事男人一般參與，都是女人們在熱鬧，所以大家都把給小孩子過滿月稱之為開豬婆會。但我還是被幾個女人拉去喝了幾杯酒，便有些醉了。父親說，去炕上睡一會吧。我說，我去看看二叔。父親怔了一下，沒說什么，本來喜氣的臉上，突然陰了。

我帶了一壺酒。二叔的墳在北邊的疙瘩山上，荒草凄凄。

二叔。我說，只有侄子我還記得給你一口酒喝。我奠了一杯酒，干渴的泥土滋滋地喝了下去。我看見二叔抿了一下嘴唇。

二叔說，聽說深圳那邊生活壓力很大？

是啊，二叔。我喝下一杯酒，說，雖說掙得比咱家里多些，可是花銷大啊，吃一個早餐都得五六塊的。

的確不容易啊。二叔嘆口氣說，你養七個孩子，真夠辛苦的。

二叔你搞錯了。我說，我只有三個孩子。

屁話。二叔生氣了，將酒扔在地上，說，那四個沒來到世上的孩子，每天餓得哇哇叫，我看著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