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吃不飽,肚子就難受。一個人吃不飽是個別現象,許多人吃不飽就是社會現象了。劉震云寫過一九四二年中國的大饑荒。在那場久遠的人間悲劇中,無數人的肚子根本找不到東西吃,人為什么要長個肚子呢,這個器官的真實存在對那些饑民真是殘酷斗爭加無情打擊。現在,糧食吃不完了,肚子的惆悵是,不愁吃不飽,就怕吃不消,肚子小成為高大上追求。面對這樣的人間喜劇,劉震云對饑荒不再有興趣,轉而去當某檔電視節目的“漢字先生”去了。他是評委,臺下有一些大學生在那兒聽寫漢字,他們的表現糟糕,劉震云只好開罵:“連基本的字都不會寫,會寫的字也是倒插筆、殘疾字,歪七扭八,不是正常人寫的。”但劉震云是大作家,深知欺負學生不是本領,所以劉震云的炮口很快就轉了方向,開始轟炸學生背后的教育制度了。他說:“中國教育把一百個人變成一個人,而好的教育體制則會把一百個人變成兩百個人。應試教育,應試考試,只能使學生知識面變得狹窄,文化基礎教育被忽略。”大學生書寫能力的倒退,反映的是我們的教育制度中,對漢字書寫和漢字理解的缺失。通常都說罵人不好,但若是罵得有理,罵得痛快淋漓,大家就會叫好,覺得這個罵人的人特有水平。“漢字書寫與理解”這碗飯,臺上那些大學生在學校就沒好好吃過,怎么默得出,寫得好?他們也是餓肚子的“饑民”,不能太為難他們。
臺灣的李敖已經活到八十歲,到了這個年齡,再怎樣的英雄也是漏氣的皮球,蹦不了多高了。但李敖顯然想要打破這個鐵律。你不關注他,他就站在街頭敲鑼打鼓,非讓你給他一個回頭率。他也不是真的敲鑼打鼓,是出書。最近出的是“混世寶典”三部曲。哪三部?《李敖有種:活著你就得有種》《李敖有趣:活著你就得有趣》和《李敖有料:活著你就得有料》。這套書的廣告詞說:“讀這些文章,不是讓讀者看到李敖多偉大,而是期望讀者能從中讀出李敖‘不信邪’‘有情趣’和‘拼實力’的精神品質,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不信邪”是指做人要學會保持內心勇氣,不被生活中的挫折所擊敗;“有情趣”是指做人要懂得樂觀幽默,不被負面情緒所控制;“拼實力”是指活著要不忘充實大腦提升實力,這樣才能實現夢想。廣告詞中的這些話是廣告商煨出來的心靈雞湯,一般化得很。同樣的意思李敖說得就漂亮些了。他說:“我覺得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大腦要起飛。大腦不起飛,生活沒趣味。一個人的頭腦要是沒特色,這樣的人生很無趣。”“起飛”是我們常用的一個詞匯,文化要起飛,經濟要起飛,城市要起飛,中國要起飛,夢也要起飛,飛得不加節制,飛得五花八門,就是很少聽聞大腦也要起飛,這就是李敖的特立獨行了。怎樣讓大腦飛起來,這是我們不曾想過的問題,但飛起來才有出息,飛高了才有前程,這些道理我們都懂,可是我們很少將自己也想像成一架飛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飛不好,飛機就會失聯;飛偏了,飛機就挨導彈。起飛應當是出喜劇,演出被取消真的無所謂,但我們不想成為一場悲劇中的主角。我們既抱有這樣低俗的想法,我們也就只能是那只趴在雞窩里打瞌睡的公雞或母雞。李敖不接受這種命運,一飛,就成了現在這樣的名人了。這是他努力的結果,我們不嫉妒。八十歲的老頭了,可李敖還是喜歡談情說愛。他的“混世寶典”中也有不少這類議論。比如:“做人、做學問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男女之間的事情不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而是在還有能力吐絲的時候說再見。為什么?因為這樣的話,男女之間還能有余情,有余味,否則就沒有趣味了。”又比如:“男女關系本來就是喜新厭舊的情況,如果要分開,應該在一個最高點上分開,一般說起來,最高點,如果是同居關系,就是一個月的時間,過了一個月以后,兩個人的關系會走下坡路。”總之,分手要趁早,才有余情和余味。他的話我們不多引了,有這種需要的讀者可以找來李敖的書研究研究。
現在要說說葉嘉瑩了。她今年九十一,在她面前,李敖是小弟級別。我看過她上課的視頻,她教古典詩詞,用一種古老的腔調念那些古詩,雖然聽不懂,卻還是被她的聲音征服了。現在寫古體詩的人不少,有人甚至寫日記也用這種體裁,還請葉嘉瑩評點。葉嘉瑩只說了一句話:“可以用詩寫日記,但這不是詩。”駱賓王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這首詩,普及率十分高,但葉嘉瑩說,那是作者幾歲時寫的東西,并不是一首好詩,要背還不如讓孩子們背杜甫的“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單看以上舉的例子,好像這個老人也像李敖,是個斗士。其實,老人只是不想說假話。而老人一輩子信奉的是“弱德之美”。當今社會提倡成為強者,以強者為德,但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弱”才是品德:“我不想從別人那里去爭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其實我這一生并不順利,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弱德之美”的“弱”不是軟弱,而是指在逆境中的堅持。當前,由于高層的提倡,學校課本中古典詩詞的篇幅大有上漲之勢。葉嘉瑩雖然一直致力于傳播中國古典詩詞,但對這種趨勢的看法卻是冷靜的。她說,不在于收錄數量的多少,而在于老師怎么教,更在于選擇什么詩詞,選的應是精華的作品,而不是糟粕,如果沒有選好詩,再多也沒有用。國內有個機構要封她為國學大師,她擺擺手說:“我是詩詞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