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云松覺得胸膛口有些發癢,像一溜螞蟻拖著濕漉漉的腳丫子在他胸膛上奔跑。他隔著襯衫撓了兩下,不僅沒有緩解,癢意倒迅速蔓延開來,擴展到胳膊、后背、腰部。他坐不住了,干脆站起來,螞蟻又立即在他兩條腿上開辟了新戰場。毛云松擼起褲腿,在小腿上使勁抓,抓出了血痕,疼的感覺蓋過了癢,他一屁股坐下,找出兩粒“撲爾敏”,干咽了下去。
這是一種警示。毛云松心頭一緊。
這種沒有來由的過敏反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毛云松身上發作一次。上一次發作尤其厲害,全身被他的指尖鞭打得傷痕累累。去醫院檢查,各項指標均正常,醫生說既然身體沒問題,那可能是心理某些方面出了故障。醫生這一說,毛云松豁然開朗。怪不得渾身上下每癢一次,報紙就要出一回問題。這是冥冥之中的神諭啊。可惜以前沒把它當回事,要不該多少次變被動為主動啊。
毛云松興奮起來。他找來當天的《江東日報》,先看標題,沒豁邊的,盡管有兩條語法似乎有些不通,但無礙大局。又看內容,也沒有把“十八大”寫成“八十大”的明顯錯誤。再看作者,新聞版面都是報社記者寫的稿子,他掃了幾眼就翻過去了,這是可以放心的。翻到“副刊”,一篇散文的作者引起了他的注意。散文寫的是對母親的回憶,文筆老辣精到,感情豐沛,是篇好文章。作者署名一牧。看到一牧兩個字,毛云松仿佛看到了兩顆定時炸彈,全身的癢意蕩然無存。
就在毛云松過敏大發作去醫院的那天下午,市委宣傳部部長惠春來報社調研,聽了社長兼總編輯毛云松的匯報,并與報社中層干部進行了座談。吃飯之前,惠春部長提議去編輯部轉一圈,看到編輯部里忙碌而有序,部長不住點頭,臉上的笑容像窗外的陽光,溫暖又明亮。本來部長都準備走了,也不知毛云松出于顯擺還是其他什么目的,他隨手拿起編輯部主任桌子上的清樣稿,請部長過目,部長只好坐下來,掏出老花鏡,像模像樣地看起來。一行人圍攏著部長,大氣不敢喘一口,毛云松更是掏出紙和筆,準備隨時記下部長的指示。
部長翻閱著清樣稿,嘴里不住嘟囔著好、好。毛云松心里那個甜啊,仿佛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里都加了糖。
部長的視線在“副刊”那一版上停留了至少三分鐘。三分鐘后,他摘下眼鏡,抬起頭,找著毛云松的眼睛,指著一篇文章說,這個劉一牧經常在報紙上露臉,他也會寫文章啊,比我可差多了。說著哈哈一笑,然后站起身,離開了編輯部。
說實話,那頓飯毛云松吃得不是滋味,雖然臉上賠著笑一再向部長敬酒,心里頭卻是七上八下。部長對“副刊”的批評盡管只是一語帶過,但他知道分量,因為《江東日報》的副刊一直是他引以自豪的“明星”版面,他沒少在部長面前邀功求賞。而部長輕輕一句話,就把“副刊”全盤否定了,這個打擊,毛云松一時還轉不過彎兒。部長則是談笑風生,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把一頓酒喝得風生水起。
當夜毛云松召集副刊部全體人員開緊急會議,傳達惠春部長對《江東日報》副刊的重要指示精神。毛云松從講政治講和諧的高度,要求連夜撤下已經發排的劉一牧的文章,“副刊”即日起,封殺劉一牧的一切作品,說決不能因為一粒老鼠屎而壞了一鍋湯。副刊部主任吳亮想解釋什么,被毛云松硬生生打斷,說這是報社黨組的決定,必須無條件服從,必須不折不扣執行。
毛云松打電話給吳亮,讓他速來社長辦公室一趟。
吳亮嬉皮笑臉地走到毛云松跟前,說我就知道社長今天要找我。
毛云松沉下臉說,你是神仙啊,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啊。
吳亮說,是為劉一牧的稿子是吧。
毛云松沒好氣地說,你有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性啊,你把報社黨組的決定當做耳旁風啊。
吳亮說社長你別急,是這樣的,我們上半年搞了個散文征文,最近評選結果出爐,劉一牧的作品獲得一等獎,這次副刊登的是獲獎作品匯編,不能只登二三等獎作品,而一等獎作品卻不登吧。再說他的這篇稿子確實寫得好,我看了都感動得差點掉眼淚。這樣的稿子就是放到省報、國家級報刊上去登,應該都沒問題的。
那讓他去省報、國家級報刊上登,我們這里就是不能登。毛云松說不過吳亮,只好擺出領導說一不二的威嚴。
吳亮覺得委屈,說我還作了處理,只署名一牧,去了他的姓。打電話和劉一牧商量,他還不樂意呢,我告知了他原委,他當時就跳起來,說要找惠春部長討個說法哩。
什么?你吃飽了撐的啊,你和劉一牧說什么不好,說這個干嗎呀!毛云松驚恐交加,說吳亮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我說你啊,你怎么這么不成熟啊,部長的指示和報社的決定,你怎么可以輕易透露給一個普通作者呢,如果這個劉一牧真的去找惠春部長,你說部長會多尷尬啊,部長一尷尬,我們還有好果子吃嗎?好了,我沒有時間和你啰嗦了,你回去趕緊寫個書面檢查,要深刻點,明天一早交到我手上。我得親自去向部長賠罪。毛云松手一揮,向吳亮下了逐客令。
毛云松坐不住了,他一開始還存有僥幸心理,也許部長忙,不會注意到副刊上的一篇小文章,待下次瞅準機會,部長心情好的時候,輕描淡寫說一下,打個馬虎眼就能過關。哪知吳亮這小子盡會添亂,把不該說的話告訴了作者,如果劉一牧一根筋,鬧到部長那里,部長拿劉一牧沒什么辦法,對付他毛云松可有的是辦法啊,而且一切都將在不動聲色之間進行,到時他毛云松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越想越亂、越想越怕,渾身又癢了起來,這回他也顧不上撓了,他上下左右扭動著身子,像一只游樂場里向觀眾賣弄風情的猴子。
毛云松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高速運轉著腦筋。看來只有化被動為主動才能化解危機,而化被動為主動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出擊。對,主動出擊。向部長去痛陳失誤,痛陳用人失察,請求部長處分,請求部長原諒。大人不計小人過,部長大仁大量,待部長消了氣,說不定就不再與他計較了。事不宜遲,走。他決定馬上去找部長。
惠春部長親自給毛云松泡了杯熱茶,笑著說毛社長今天怎么臉色晦暗啊,是不是沒有休息好啊。
毛云松從沙發上抬起屁股,說部長真是好眼光,我昨天趕個稿子,睡遲了。他順著部長的桿兒往上爬。
部長說你不來找我,我還正準備找你哪。
毛云松一驚,說部長找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還記得上次在你們報社我提到的那個劉一牧吧?
記得記得,怎么,他找你了嗎。毛云松臉上的汗水像夏天的暴雨,傾盆而下。
是啊,他找我了,說你們給他下了封殺令,有這回事嗎?
這……這……毛云松結巴著,不知如何回答部長的問話。
部長離開坐著的椅子,走近毛云松說,你們這些人啊,就知道拿根雞毛當令箭。我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哪知你們卻作了真。這個劉一牧,和我是小學、中學同學,中學那會兒,他最怕寫作文,曾經有一次原封不動抄了我一篇交作業,被老師狠狠批了一通,我不過是想起往事有感而發而已。我這個同學了不起啊,他知恥而后勇,現在文章越寫越漂亮啰。
毛云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雙干瞪著的眼睛一時奇癢難忍。
毛云松從講政治講和諧的高度,要求連夜撤下已經發排的劉一牧的文章,“副刊”即日起,封殺劉一牧的一切作品,說決不能因為一粒老鼠屎而壞了一鍋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