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權給農民”

內容提要農民—革命、鄉(xiāng)村—建設，是中共革命歷史進程中難分軒輊的革命取向，同時也是農民從鄉(xiāng)村傳統(tǒng)走入現(xiàn)代革命，從被動客體變?yōu)楦锩黧w的歷史邏輯。而“授權給農民”則是中共鄉(xiāng)村革命與鄉(xiāng)村建設的邏輯基礎和最佳結合點。其中鄉(xiāng)村權力的重塑與鄉(xiāng)村秩序的重構，底墊了這一邏輯的前提，鄉(xiāng)村民眾的參與和鄉(xiāng)村建設的展開，則是這一邏輯的必然結果。但是革命與理想的交織，盡管描繪出鄉(xiāng)村中國絢爛多姿的革命畫卷，而戰(zhàn)爭與動員的對接，顯然也呈現(xiàn)著鄉(xiāng)土社會幻隱幻現(xiàn)的歷史殘留。

關鍵詞農民革命鄉(xiāng)村建設政治參與鄉(xiāng)村權力

〔中圖分類號〕K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1-0070-08

近年來，緣于時代和現(xiàn)實的雙重吁求，學術界對鄉(xiāng)村建設的關注持續(xù)升溫。無論是從現(xiàn)實問題回觀歷史的研究理路，還是以史學的睿智探尋鄉(xiāng)村建設的經驗啟迪，都彰顯出歷史與現(xiàn)實難分軒輊的學術關懷。尤其是圍繞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建設和中共的鄉(xiāng)村改造，更是在學者們的耙梳中有積壤成山之勢。但是梳理已有的研究理路，目前大體存在著兩種研究取徑，一是將視野放到中共對鄉(xiāng)村社會的具體改造與鄉(xiāng)村治理的操作性分析上；二是注重中共在鄉(xiāng)村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政策性表述。但是從歷史與邏輯的角度展開探究性的論著似乎并不多見。①毫無疑問，鄉(xiāng)村改造在很大程度上和鄉(xiāng)村建設是重合的，但是鄉(xiāng)村改造并不完全就是鄉(xiāng)村建設。與此同時，中共盡管從理論上已認識到中國革命是農民革命這一歷史命題，但是在變動不居的革命環(huán)境中，中共又是如何實現(xiàn)從理論到邏輯的統(tǒng)一的，目前的研究還缺乏對此進行系統(tǒng)性的探究。事實上，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曾有過精辟地闡釋。他說：“中國的革命實質上是農民革命”，“新民主主義的政治，實質上就是授權給農民”。②綜觀中國革命的發(fā)展道路，毛澤東的兩個“實質論”，當是中共開展鄉(xiāng)村革命與鄉(xiāng)村建設在歷史與邏輯上的最佳結合點。

一、革命的邏輯：從鄉(xiāng)村革命到授權

給農民的歷史追索中國革命是農民革命這一命題，盡管在中共成立之后不久就提過，但是在中國革命道路變動不居的復雜環(huán)境下，較長的一段時間里基本上還是定格在理論方面的闡釋。具體可參見劉學禮：《鄉(xiāng)村革命與鄉(xiāng)村建設》一書的相關章節(jié)。及至大革命失敗前后，鄉(xiāng)村革命才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全方位展開。值得一提的是，中共鄉(xiāng)村革命的展開，在理論架構上并非始于土地問題，而是如何確立民眾的政治權力問題。

1927年7月20日，中共發(fā)布“中央通告農字第九號”文件宣告：“近年農民運動的進展，已表明中國革命進到一個新階段——土地革命的階段?！钡窃谶@一文件中，中共反復強調了關于鄉(xiāng)村革命的策略問題，即如何看待和認識土地革命問題?！熬盘栁募币婚_篇就指出：“土地革命只是一個過程，這一過程的進展，需要一個無產階級領導的工農小資產階級的民主政權和工農武裝。”隨后在該文件的第四個部分又專門對此進行了闡釋：“土地革命只是一個過程，政權爭斗是這一過程的主要特點。必有奪取政權的爭斗，才能推翻封建地主的鄉(xiāng)村統(tǒng)治，才能促進土地問題的爆發(fā)而且給他以解決的權力機關。在南方各省如廣東湖南，雖則農民運動的主要特點已經進到沒收大地主，其實農民如果沒有取得政權，單純的解決土地問題是不可能的。依湘粵的經驗，這個分析是絲毫沒有錯的?！标P于如何開展政權的斗爭，文件進一步指出：所謂政權斗爭“就是要建設農民的革命民權，換言之即農會政權之建設?！雹苤泄仓醒胛墨I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第357、359、119頁。

很顯然，這一通告的主要著力點并不在于如何開展土地革命，而在于考慮如何“建設農民的革命民權”。實際上早在五四運動期間，毛澤東通過發(fā)動和組織湖南的反帝愛國運動和領導反對軍閥趙恒惕、張敬堯的斗爭中，已然認識到“只有通過群眾的行動確立起來的群眾政治權力，才能保證有力的改革的實現(xiàn)?！薄睹珴蓶|自述》，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5頁。后在其著名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進一步表達了這樣的思想：“農民有了組織之后，第一個行動，便是從政治上把地主階級特別是土豪劣紳的威風打下去，即是從農村的社會地位上把地主權力打下去，把農民權力長上來。這是一個極嚴重極緊要的斗爭。這個斗爭是第二時期即革命時期的中心斗爭。這個斗爭不勝利，一切減租減息，要求土地及其他生產手段等等的經濟斗爭，決無勝利之可能?！雹?/p>

“把農民權力長上來”，注重鄉(xiāng)村農民權力，而不是首先關注土地問題，是由于組織農民運動的共產黨人在開展具體實踐的過程中清楚地感知到，鄉(xiāng)村民眾的基本訴求就是“政治的要求比經濟的要求更要利害些”。而鄉(xiāng)村農民之所以表達這種訴求，則是源于近代以來鄉(xiāng)村社會出現(xiàn)的權紳化現(xiàn)象以及民團土匪為害鄉(xiāng)里、屠戮鄉(xiāng)民，由此造成紳民矛盾異常尖銳的結果。

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具有平和的田園色調，薛暮橋說，以前中國的農村問題并沒有像這樣嚴重，“許多田園詩人還能搖著鵝毛扇子唱‘歸去來兮’，回到農村中去找他們的理性世界。雖然那時候的農民，一般也是受著嚴重的封建剝削，不過他們靠著‘男耕女織’，還能‘含辛茹苦’地過他們的安定生活?！毖δ簶颍骸杜f中國農村經濟》，農業(yè)出版社，1980年，第3頁。然而進入近代以來特別是20世紀以來，地方紳士憑借新政變革開始出現(xiàn)了權紳化的傾向，紳士曾經所獨有的社會文化威望逐漸褪去，從而導致地方權力越來越遠離鄉(xiāng)村民眾的利益。特別是地方權紳化的傾向，又使其加緊了與軍閥和地方武裝的結合，形成了所謂的“一省的督軍是一省的軍閥，一村的鄉(xiāng)紳便是一村的軍閥”《第一、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斗爭資料選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2頁。的局面。特別是由于這些權紳不僅是地方民團的支持者，有的直接自己組建民團組織。這些民團組織對鄉(xiāng)村農民的隨意處置幾乎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相關資料顯示，這些地方民團實際“是統(tǒng)治農民的直接機關。逮捕屠殺農民簡直變成這些‘局長老爺’的家常便飯，只要土豪劣紳鼻子里哼一聲，農民便有‘進局’的危險。”更有些團防私用刑更屬普遍，農民稍不如命，即加以土匪名，實行“掛半邊豬”、“踩杠子”、“坐快活凳”、“斷腳筋”、“辣椒薰鼻”、“倒掛”等使人戰(zhàn)栗的刑法，因此農民不“進局”則已，“否則不死也成殘廢?！敝袊锩┪镳^、湖南省博物館編：《馬日事變資料》，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80頁。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地方民團的恣意妄為，不僅引起了鄉(xiāng)村民眾的強烈不滿，即便國民黨“也一齊標榜著實行打倒土豪劣紳了。”[日]田中忠夫：《國民革命與農村問題》上卷，李育文譯，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16年（1927），第70頁。

正是由于這些民團肆意殺戮鄉(xiāng)村民眾，民眾對其“比貪官污吏所盤踞的縣政府及一切征稅機關，更屬畏懼，更屬痛恨?！薄逗限r民運動的真實情形》，《向導周報》第199期，第2191頁。于是改變鄉(xiāng)村權力機構的政治訴求便首先成為民眾最主要的訴求。正如海豐“七五”農潮之后，一位農民在所作的報告中指出：“農民要求武裝自衛(wèi)甚迫切?！薄杜砼任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4頁。因為一旦組織農民運動，他們便會“反對軍閥戰(zhàn)爭的擾害，反對民團的壓迫，同時更積極的要求有自己的組織，要求武裝自衛(wèi)”。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政治的要求比經濟的要求更要利害些”。他們進一步要求“有一個不苛取人民，不擾害人民的政府，這個政府要保護農民的利益，為農民謀利益?！币虼恕霸诟魇∞r民運動中，必定要走這條路經過的?！比顕[仙：《全國農民運動形勢及其在國民革命中的地位》，《中國農民》1926年第10期。

除此之外，地方權紳與土匪會首之間也有著密切關聯(lián)。在鄂豫皖地區(qū)，地方豪紳與槍會、大刀會和土匪聯(lián)合起來，形成“雜色軍隊及土匪割據(jù)區(qū)域”。《鄂豫皖蘇區(qū)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2，中央檔案館等，1985年編印，第48頁。他們“對農民極為苛刻”，“逮捕農民最勤”，被認為“比較國民黨軍閥軍隊更反動許多”?！抖踉ネ钐K區(qū)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5，第44、61頁。還有的地方甚或被冠以“匪省”、“匪窩”之稱。如旅京陜籍學生曾不無感慨的指出：“陜西是中國著名的‘匪省’，又是古今如此的‘旱省’。民國以來，各地人民都受軍匪的糟蹋，但是像陜西所受的糟?？峙略僬也怀鰜淼诙€，各處都有天災，但是像陜西天災之多恐怕也沒有第二個?！蔽合а裕骸蛾兾鞯母锩聵I(yè)應當怎樣做》，《共進雜志》1925年第94-95期。還有人說：“匪窩的陜西，在國內就已馳名，在陜人已司空見慣?！敝姓郏骸蛾兾魍练撕巫詠怼?，《共進半月刊》1924年第65期。在陜北保安縣，由于連年土匪騷擾，就連縣政府及各局都移居與距離舊縣城八十里的永寧寨。據(jù)時人調查，該寨“三面洛水環(huán)繞，地勢異常險峻，人民都懸崖鑿穴而居”。由此不無感慨地說道，“此皆為亡國滅種之現(xiàn)象，有心者不能慨然而思有以挽救之乎？”林祭五：《陜西之社會調查》，《新陜西月刊》1931年第6期。由于匪患給民眾造成極大地威脅，甘肅的一位農民這樣說道：

以前土匪比牛毛還多，誰還敢安安寧寧的停在家里，都是鉆在梢溝里，總是天黑的時候才回來吃飯。先打發(fā)一個人在坳里（原上）去瞭望，看有沒有土匪來。家里的人把鍋拿出來（先是藏了的），趕快燒火做飯，吃了后又把鍋和糧食拾起來（藏起來的意思），這才一家子又鉆到梢溝里去。如果沒有土匪來，半夜才回來，常常一夜一夜都在梢林里。人不能安安寧寧的種莊稼，許多地都荒了，我開店被土匪拉了一次，幾乎把命送了……劉鳳閣主編：《陜甘寧邊區(qū)隴東的經濟建設》，中共慶陽地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1996年編印，第297頁。

可見，地方權紳、土匪民團等組織，已然構成了鄉(xiāng)村社會最為嚴重的災難之源。故此有人指出，即便“在革命策源地之廣東，陳炯明、鄧本殷這些軍閥雖然給革命摧倒了，但是下層紳士階級依然存在，所以各縣的吏治依然和從前一樣……革命依然不會成功，也便是下層土豪劣紳依然沒有動搖的緣故。”克明：《紳士問題的分析》，《中國農民》1926年第10期。這也就是說，在中共鄉(xiāng)村革命中，經濟因素顯然不是首要考慮的因素。

事實上，盡管從整體上來講經濟不平等因素是促進社會變革的內在動力，但是經濟的不平等并不一定會與鄉(xiāng)村革命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就中共鄉(xiāng)村革命而言，還需要在經濟因素和鄉(xiāng)村革命之間構建另一座橋梁，這即是重塑鄉(xiāng)村權力以重構鄉(xiāng)村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因此毛澤東提出鄉(xiāng)村社會的“第一個行動”便是把“地主權力打下去，把農民權力長上來”。這樣的認識顯然已成為一個具有時代性的選擇。

二、權力改造：重塑鄉(xiāng)村權力主體

如果說鄉(xiāng)村革命是以疾風暴雨式的暴力革命在摧毀舊的制度，那么重塑鄉(xiāng)村權力則是通過重建鄉(xiāng)村社會秩序、重構鄉(xiāng)村社會關系來完成的。當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改造的方式又有明顯地不同。在蘇維埃時期，中共是以農會為組織基礎，通過階級劃分和蘇維埃選舉等形式，來實現(xiàn)對鄉(xiāng)村社會權力的徹底改造。

農會原本是以研究農學、改良農業(yè)、推動農業(yè)發(fā)展為宗旨的職業(yè)組織。但是大革命之后，中共明確指出“農民協(xié)會已經不是一種職業(yè)組織，而是以窮苦農民為主干的鄉(xiāng)村的政治聯(lián)盟”。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央檔案館編：《八七會議》，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6年，第86頁。這也就意味著農民協(xié)會的成立，開始確立了農民在鄉(xiāng)村權力結構中的主體地位?！罢盏棉r民協(xié)會，主體原屬農民。凡剝削地主，以及土豪劣紳，不容投機混入，破壞本會章程。以后籌備農協(xié)，總要真正農人，會內一切事件，全由農民執(zhí)行?！薄逗馍娇h志》，岳麓書社，1994年，第718頁。這樣“地主權力既倒，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一切權力歸農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第111頁。不過此時的農會組織，只是中共利用鄉(xiāng)村社會之外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而賦予民眾的一種體制性的權力，而不是一種社會性權力。事實上，當小農生產者還需要依靠土地進行生產和生活時，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種類和來源并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種體制性的權力，因為這種外在的權力對于長期處于專制統(tǒng)治下的鄉(xiāng)村民眾而言，似乎還不能馬上從觀念上徹底得到改觀。

階級劃分是中共重塑鄉(xiāng)村權力的另一種途徑。地主階級是革命的對象，因此中共對地主的政策是毫不含糊、毫不寬容的，“施行嚴厲的制裁與鎮(zhèn)壓”?！吨醒敫锩鶕?jù)地史料選編）（下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10頁。很顯然，這個政策的基本精神就是消滅地主階級，不僅要從土地、財產、經濟上被剝奪凈盡，而且不給予任何政治權利，使其在政治上的權威喪失殆盡，社會上的聲望地位跌落為最低點。對于普通農民來講，不僅在土地革命的過程中將沒收來的財物，都散發(fā)給了他們，更重要的是他們也在土地革命中分得了土地?！胺痔锖螅瑳]有長工了，零工也大幅度減少”。《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6頁。與此同時，中共還相繼出臺了新的勞動政策。從前主要是地主富農雇傭雇工的政策，在土地革命之后沒有人再去發(fā)展剝削性質的雇傭關系。這樣原來意義上的雇農在蘇區(qū)基本上不存在。實際上，中共的階級劃分，其本質是馬克思的社會分層理論，其核心思想就是以財產關系為核心重構鄉(xiāng)村社會關系。這樣不同的階級便享受不同的政治經濟待遇，被置于預定的農村鄉(xiāng)村權力結構的框架之內。而原來的地主豪紳的權力卻因階級劃分和階級斗爭受到了擠壓，并最終失去了其在基層社會的權力地位。

蘇維埃選舉是中共通過基層鄉(xiāng)選建立蘇維埃政權，在實現(xiàn)對基層權力改造的同時，以便在更大程度上鞏固以工農為主體的權力結構體系。1931年11月，中央蘇區(qū)通過了《地方蘇維埃政府的暫行組織條例》。條例規(guī)定蘇維埃政權一般設鄉(xiāng)、區(qū)（市）、縣、省、中央五級。蘇維埃政權采取層級選舉方式，以地方蘇維埃為基礎，自下而上按級選出代表，組成上一級蘇維埃，直到全國蘇維埃為止。然后再由最高蘇維埃決定政策，發(fā)布政令，其政令又按自上而下的方式逐級貫徹執(zhí)行。這一組織以基層蘇維埃為基礎，構成一個完整的政權體系。這些法律法規(guī)的一個核心思想，首先是從選舉制度上來建構基層社會的權力主體結構。即在蘇維埃政權結構體制下，只有工人、農民、紅軍和一切貧苦農民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而軍閥、官僚、地主、豪紳、資本家、富農、僧侶及一切剝削人的人和反革命分子是沒有參加政權的。很顯然，通過基層選舉建立的鄉(xiāng)蘇維埃政權，吸收工農群眾參加政權并管理自己的國家，不僅推翻了先前地主豪紳階級的統(tǒng)治，建立了工農群眾自己的政權，保障了工農群眾的政治民主權利，而且也從根本上改變了舊的階級關系和政治格局，使得以工農為主體的權力結構成為新政權和新社會的主宰。

抗戰(zhàn)時期，中共審時度勢將原來的蘇維埃選舉改為參議會選舉，通過參議會制度塑造以農民為主體的權力主體格局，進而來實現(xiàn)對鄉(xiāng)村權力的改造。1937年5月，中共頒布了《陜甘寧邊區(qū)議會及行政組織綱要》，由此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議會選舉。在此過程中，中共主要是通過以下幾個方面來塑造鄉(xiāng)村權力主體結構的：

第一，在鄉(xiāng)村選舉中不必機械地照搬“三三制”，確保農民占據(jù)多數(shù)。對此，李維漢曾給予明確地說明。他指出由于解放區(qū)主要在農村，鄉(xiāng)參議會實質就是鄉(xiāng)人民代表會，鄉(xiāng)村的人民主要是農民和其他勞動人民，因此“農民由地主代表，于理不通，于情不合?！彼圆灰宋毡姸嗟刂麟A級的代表參加，而應由農民自己選擇他們所信任的能不損害他們的根本利益的人參加。而且從根本上來講，“鄉(xiāng)村的選舉運動也包含著階級斗爭”，特別是在新市鄉(xiāng)中，具體表現(xiàn)為店員、學徒和老板的斗爭，小商人和大商人的斗爭，農村中則是農民和地主的斗爭。所以即便是在大力開展“三三制”的情況下，也主要反映在邊區(qū)、縣兩級政權機構上，而對于鄉(xiāng)級則不必機械地實行“三三制”，只照顧黨和非黨聯(lián)盟就可以了。因為“三三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黨和非黨聯(lián)盟，“而是在我黨占優(yōu)勢的情況下各革命階級包括中間派在內的抗日聯(lián)盟?！崩罹S漢：《回憶與研究》，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6年，第517-518頁。這樣即便實行了“三三制”模式，但是在鄉(xiāng)村社會依然是以農民為主。

第二，通過開展勞模運動樹立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威。長期以來，在中國鄉(xiāng)村民眾中的社會意識之中，民眾等同于牛馬的身份認知以及“窮是命里注定”、“勞動下賤”的宿命論，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等級制度，即便“其名目現(xiàn)在雖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卻依然存在，并且，交本加厲，連一個人的身體也有了等差，使手對于足也不免視為下等的異類?！薄遏斞肝募ば虬衔倪x·集外詩文選》第7卷，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44頁?？谷照嘟⒅?，涌現(xiàn)出不少勞動積極分子。于是中共著手在運動中評選先進典型，“并憑借這批骨干去提高中間分子，爭取落后分子，不斷的提拔在斗爭中產生的積極分子，來替換原有骨干中相形見絀的分子，或腐化分子”?！睹珴蓶|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頁。于是抗日根據(jù)地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勞模運動。實際上，開展勞動英雄大會的象征意義，就在于它是為“拿鋤頭的、拿斧頭的、那鞭子的、拿剪刀的所開的勞動英雄大會”，所以它能使得勞動者受到空前未有的尊重。當他們被看作是勞動英雄，是新社會的“狀元”，這種認同可以說“不僅是中國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而且是東方各民族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薄哆厖^(qū)參議會議長在開幕典禮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1月17日。這樣，他們在鄉(xiāng)村社會的地位不斷提高。一些勞動英雄深有感觸地說：“在開會期間，毛主席、朱總司令、高司令、賀師長、林李正副主席和延安各機關的首長，都那么熱烈的招待我們，指導我們，和我們握手，請我們吃飯，把我們看得像自己兄弟一樣。我們每個人都實在高興，實在喜歡。在舊社會里，咱們受苦人是被人看作牛馬的，可是現(xiàn)在勞動卻變成光榮的了?！薄蛾兏蕦庍厖^(qū)財政經經濟史料摘編》第1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7-238頁。這些榮譽實際上已然成為他們在鄉(xiāng)村社會的重要政治資本，成為鄉(xiāng)村的“新式權威”人物，并擔任了村中行政領導或群眾組織領袖，成為鄉(xiāng)村政治生活的主角。

第三，通過對基層政府的民主監(jiān)督來實現(xiàn)鄉(xiāng)村農民的權力主體地位。毛澤東指出：“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不管什么人，誰向我們指出都行。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敝泄仓醒胛墨I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1冊，第490頁。他曾贊揚邊區(qū)人民批評政府的新鮮事時說：這是天大的好事！那個老百姓得有覺悟。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老百姓受官府的氣，受當兵的欺負，他們敢怒而不敢言?，F(xiàn)在他敢向我們的一個分區(qū)司令員提意見，敢批評這位“長官”，你們看這有多么好！這是多么了不起的變化！又說，只有讓人民來監(jiān)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睹珴蓶|年譜》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419頁。應該說在此時期，中共不斷地發(fā)動民眾給基層干部施加壓力，而組織起來的基層群眾在邊區(qū)政府的幫助下也擁有了表達自己利益訴求的暢通渠道，于是廣大民眾在共產黨的鼓勵下，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政治參與意識和興趣，他們不斷地向上級反映自己不滿意的那些地方基層官員。面對此情此景，斯諾不無感慨的說：“在全中國，戰(zhàn)斗力和勞動力的動員，任何地方沒有象第一邊區(qū)這樣的有效，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它究竟怎樣做到昵？主要，自然是通過了自治參議會和他們群眾組織的獨一無二的制度，把全部人口都團結于作戰(zhàn)的努力。”[美]埃德加·斯諾：《為亞洲而戰(zhàn)》，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257頁。

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以“訴苦”為核心的情感動員和以“翻身”為目的階級斗爭，在土改運動的浪潮中，再次掀起了鄉(xiāng)村社會秩序重構的大幕。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發(fā)布的《關于土地問題的指示》（史稱《五四指示》），可謂是中共從抗戰(zhàn)時期的減租減息轉向新的土地政策的文件。指示指出：“解決解放區(qū)的土地問題是我黨目前最基本的歷史任務，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的環(huán)節(jié)，必須以最大決心和努力，放手發(fā)動與領導群眾來完成這一歷史任務?！辈⑻岢觥皯獔詻Q擁護群眾在反奸、清算、減租、減息、退租、退息等斗爭中，從地主手中獲得土地，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等十八條原則?！眲⒊缥?、陳紹疇：《劉少奇年譜》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43頁。

通過“訴苦”、土改、“翻身”，對于中國幾億無地和少地的農民來說，“這意味著站起來，打碎地主的枷鎖，獲得土地、牲畜、農具和房屋。但它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它還意味著破除迷信，學習科學；意味著掃除文盲，讀書識字；意味著不再把婦女視為男人的財產，而建立男女平等關系；意味著廢除委派村吏，代之以選舉產生的鄉(xiāng)村政權機構。總之，它意味著進入一個新世界”。[美]韓丁著、韓倞等譯：《翻身——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北京出版社，1980年，扉頁。更重要的是，通過“訴苦”、土改、“翻身”等形式，在重構鄉(xiāng)村社會秩序與重建鄉(xiāng)村社會關系的基礎上，最終也使得鄉(xiāng)村民眾對國家形象獲得了新的認同。

三、授權給農民：從鄉(xiāng)村革命到鄉(xiāng)村建設

的邏輯演進如果說“把地主權力打下去，把農民權力長上來”是“第一個行動”，那么開展全方位的鄉(xiāng)村建設便成為關鍵的一環(huán)。當然這里的層次順序并非是決然分明的，中共在重塑鄉(xiāng)村權力的過程中，也在一定范圍之內開展了鄉(xiāng)村建設，只是改造與建設任務的主次不同而已。1940年1月9日，在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毛澤東作了一次“從下午一直講到晚上點起煤氣燈”的長篇演講。溫濟澤：《征鴻片羽集》，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第473頁。——《新民主主義論》。這篇文章最早是1940年2月15日在延安出版的《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上以《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為題公開發(fā)表。同年2月20日，在延安出版的《解放》周刊第九十八、九十九期合刊上登載這篇文章時，將題目改為《新民主主義論》。在這一演講中，毛澤東提出“新民主主義的政治，實質上就是授權給農民”。所謂“授權給農民”，實際上就是從鄉(xiāng)村革命到鄉(xiāng)村建設邏輯演進的必然要求。

所謂授權給農民，從本質上來看，是中共秉持人民本體論的具體體現(xiàn)。毛澤東指出：“一切問題的關鍵在政治，一切政治的關鍵在民眾，不解決要不要民眾的問題，什么都無從談起。要民眾，雖危險也有出路；不要民眾，一切必然是漆黑一團?！薄睹珴蓶|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2頁。毛澤東的這一論述，正是授權給農民的理論基礎和具體體現(xiàn)。其次，授權給農民，就是要坦然接受民眾的監(jiān)督與檢查。毛澤東曾指出：“凡屬真正團結一致、聯(lián)系群眾的領導骨干，必須是從群眾斗爭中逐漸形成，而不是脫離群眾斗爭所能形成的?！薄睹珴蓶|思想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50頁。因此只有授權給農民加強群眾的監(jiān)督，才能造就適應革命形勢發(fā)展的干部。再次，所有的路線、方針、政策在執(zhí)行之前，不光是領導者知道、干部知道，還要使廣大的群眾知道，接受群眾的檢查與檢驗。“一切為群眾的工作都要從群眾的需要出發(fā)，而不是從任何良好的個人愿望出發(fā)。有許多時候，群眾在客觀上雖然有了某種改革的需要，但在他們的主觀上還沒有這種覺悟，群眾還沒有決心，還不愿實行改革，我們就要耐心地等待；直到經過我們的工作，群眾的多數(shù)有了覺悟，有了決心，自愿實行改革，才去實行這種改革，否則就會脫離群眾。凡是需要群眾參加的工作，如果沒有群眾的自覺和自愿，就會流于徒有形式而失敗?！薄督h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1冊，第583頁。歸根結底，授權給農民就是鄉(xiāng)村民眾的政治參與與民主監(jiān)督。

當然，中共從政治參與的角度提出“授權給農民”這一主張，也是在長期的鄉(xiāng)村革命實踐中形成的一個結論。美國著名學者莫里斯·邁斯納對此曾有過精辟的闡釋。他指出：

在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中，如果說大革命時期是認識到了要在政治上和社會上發(fā)動農民，那么在江西時期懂得了農民革命的首要前提是紅軍在軍事上的優(yōu)勢以保證農民的安全。因為農民可以為改變他們的生活條件而作出犧牲，但是在他們感到毫無希望而且害怕反革命力量報復的情況下，他們就會畏縮不前。共產黨人還認識到，在一個處于最低生活水準的農業(yè)社會里，要獲得最廣泛的群眾基礎，就不能采取全社會平均主義的激進政策，因為這會威脅到生產水平較高的中農的利益，從而無論從政治上看或從經濟上看都會阻礙農村生產的發(fā)展。共產黨人懂得了，意義重大和曠日持久的土地改革是不可能自上而下通過行政命令而強加給農民的，相反，只有通過各村的農民組織和農民的參與才能實現(xiàn)。[美]莫里斯·邁斯納：《毛澤東的中國及后毛澤東的中國》，杜蒲、李玉玲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

可見，長期的革命實踐以及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深切認知，中共最終還是在鄉(xiāng)村革命的邏輯追尋中找到了突破口，那就是鄉(xiāng)村民眾的廣泛參與。就長遠目標而言，唯有鄉(xiāng)村民眾的廣泛參與才有可能實現(xiàn)鄉(xiāng)村建設的既定目標，進而才能在全國范圍內實現(xiàn)中國革命的歷史性劇變；就現(xiàn)實情形而言，中共所處的革命根據(jù)地，是一個極端分散的農村環(huán)境和戰(zhàn)爭環(huán)境。在如此復雜的情形下開展鄉(xiāng)村建設，如果沒有廣大鄉(xiāng)村民眾的積極參與，所謂的鄉(xiāng)村建設是難以想象的。一如毛澤東所說，新民主主義的國家，如無鞏固的經濟做它的基礎，如無進步的比較現(xiàn)時發(fā)達得多的農業(yè)，如無大規(guī)模的在全國經濟比重上占絕大多數(shù)的工業(yè)以及與此相適應的交通、貿易、金融等工業(yè)做它的基礎，根據(jù)地是不能鞏固的。因此根據(jù)地的建設“是一個偉大的任務，一個偉大的階級斗爭”?！督h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0冊，第467頁。而要完成這一個“偉大的任務”，就必須調動廣大民眾的積極性開展全方位的鄉(xiāng)村建設工作。也正是由于如此，“授權給農民”自然就成為中共開展鄉(xiāng)村建設的邏輯基礎和實踐路徑。

應該說在中國革命的發(fā)展道路中，延安時期的政治參與無疑是最為成功，也是最為人們所稱道的歷史時期。

第一，對基層政府人員的選舉與監(jiān)督。1939年2月，毛澤東在會見美國記者史沫特萊時說道：“中國需要民主，才能堅持抗戰(zhàn)。不單需要一個民選的議會，并且需要一個民選的政府。”《毛澤東思想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21頁。因此，鄉(xiāng)村民眾的政治參與首先就表現(xiàn)為對基層政府人員的選舉監(jiān)督。特別是經過大規(guī)模的動員之后，鄉(xiāng)村社會掀起了廣泛地監(jiān)督批評浪潮。如延川縣在召開參議會期間，議員們共向政府及軍隊提出了1475條意見，有民事問題482件，刑事問題111件，另在負擔方面有179件，對各級政府的有661條意見，對軍隊的有40條意見。④詳見《延川縣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08頁。最后在選舉時，延川全縣落選的鄉(xiāng)長有13個。全縣新選鄉(xiāng)長13人，連任37人。全縣新選的村長420人，連選的457人。全縣共落選行政主任87人，落選原因多因作事不公、對工作消極、耍私情。④

第二，積極建言獻策，著力于鄉(xiāng)村建設。鄉(xiāng)村民眾政治參與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具體實踐中提出的一些重要且具有推廣價值的議案提案，以推動革命根據(jù)地的鄉(xiāng)村建設。如新正縣第二屆第一次參議會共通過的21件提案計有：加強兵役制度；調整勞資關系，確保雇主利益；加強回漢團結，幫助回民區(qū)政治、經濟、文化之發(fā)展；加強學校教育，提高人民文化、政治水平；普遍推行新文字以掃除文盲；成立國醫(yī)研究會，加強衛(wèi)生保健工作；保護森林，嚴禁砍伐；禁止販賣、吸食鴉片；反對頑軍進攻邊區(qū)，保衛(wèi)新正安全；加強群眾武裝，開展鋤奸保衛(wèi)工作；加強青年工作；徹底解決土地糾紛；進一步鞏固軍民團結；擁護邊幣，平抑物價；發(fā)動人民大量運鹽，幫助友區(qū)度過鹽荒；更進一步提高婦女政治、經濟、文化地位；加強優(yōu)撫工作；擁護陜甘寧邊區(qū)施政綱領；救濟難民，保障物質生活；加強經濟建設；統(tǒng)一抗戰(zhàn)動員，減輕人民不必要的負擔等?！墩龑幬氖焚Y料選輯》第1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正寧縣委員會，1997年編印，第81-82頁。就提案數(shù)量而言，每次參議會少則十幾件，多則幾百件都有。如1946年1月在佳縣召開的第二屆縣參議會上，出席議員為62名，但收到提案竟達到888件。詳見《佳縣志》，陜西旅游出版社，2008年，第610頁。由此足見參議員和民眾對提案的重視程度。

第三，積極發(fā)動群眾中的積極分子，為鄉(xiāng)村建設貢獻力量。正所謂“全國人民都要有人身自由的權利，參與政治的權利和保護財產的權利，全國人民都要有說話的機會，都要有衣穿，有飯吃，有事做，有書讀，總之是要各得其所?！薄睹珴蓶|選集》第3卷，第808頁。在這一方針的指引下，鄉(xiāng)村社會中的積極分子立即行動起來。如淳耀縣房文禮老先生，就是積極為群眾服務的典型代表。在柳林區(qū)一鄉(xiāng)有一條溝，從前是水田，后來被水沖壞，多年無人去管。但是在房老先生的領導下，動員了群眾修起了一條大水堤。因之，三百余畝的水澆地成功了。柳林鎮(zhèn)上的民教館房子，也是老先生親自領導修建起來的?！丁袄蠀^(qū)長”——介紹房參議員文禮》，《解放日報》1944年12月9日。很顯然，此時的民眾都是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這個政權，用一種新的態(tài)度來對待勞動。靖邊縣一個曾經流浪在安定、寧夏、洛川等地的小商販田寶霖，“踏上了一條新道路，為建設新民主主義的新靖邊而工作了。”特別是當他的忙碌受到人們的認可，“一下便吃開了。他又被選為模范工作者，他出席勞動英雄大會，政府送了匾給他，老百姓也慰勞他。”丁玲：《延安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第56-57頁。

很顯然，革命根據(jù)地的民眾在“授權給農民”這一制度之下，被廣泛地動員起來。一些關注延安的國統(tǒng)區(qū)人士也指出：“對邊區(qū)懷著好感的人，常說邊區(qū)時‘動員的模范’，人們總以為這樣說的人，是過分的夸張了。我先前也是這樣感覺著的。但我到這里參觀了一個時期之后，覺得有許多地方確是可以作為我們的模范的。平心而論，雖然全國都已動員起來了，但我們仍沒有見過別的地方像邊區(qū)這樣整個的浴血抗戰(zhàn)動員的氣氛?！绷钟辏骸蛾儽边厖^(qū)一瞥》，《新學識》1937年第12期。而被動員起來的農民，則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個方面積極投入自己的全部熱情，參與到這一場全方位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熱潮中。

四、結論與思考

“授權給農民”，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長期的邏輯追尋與革命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一個重要結論。如果說鄉(xiāng)村革命運動是中共以鄉(xiāng)村作為民主革命的舞臺，通過鄉(xiāng)村秩序的重構與鄉(xiāng)村關系的重建，激起了鄉(xiāng)村中國千年秩序的大變動，那么授權給農民則是從根本上抉破了傳統(tǒng)中國固有的結構性平衡，扭轉了鄉(xiāng)村中國千年傳統(tǒng)的運行軌跡。其中政治參與又在此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羅斯·特里爾所說：“延安精神的秘密就是參與”。因為“在中國以前的歷史上，還沒有實行過普遍投票的選舉”。雖然延安“這些措施并不等同于西方的民主——盡管在政府機構的選舉中有時共產黨員得票最多——但它改變了西北的群眾心理。”普通老百姓稱之為的“我們的政府”，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懊珡母旧细淖兞酥袊藢ζ浣y(tǒng)治者的態(tài)度。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有一種集體責任感。一種民主意識似已存在?！盵美]羅斯·特里爾：《毛澤東傳》，胡為雄、鄭玉臣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94頁。羅斯·特里爾的論述，可謂是對中國革命發(fā)展道路的歷史奧秘與客觀邏輯的深刻洞見。

但是，作為戰(zhàn)爭時代的革命與授權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政治參與，顯然也存在著一些局限。民眾在政治參與中雖然可以檢查和批評政府工作，但是并沒有從制度上進一步保證如何向上級政府表達自己所關心的問題或意見主張。一些鄉(xiāng)代表會、村民大會，雖然運用民主比較純熟，但亦只是完成動員工作，民眾自動提出意見改進本鄉(xiāng)各種建設者還少。張聞天在神府縣調查時就發(fā)現(xiàn)：“政府對群眾，切身問題關心的很差。群眾有很多話還不敢說，不肯說。因此對民主的興趣不大。過去改造還是形式的?！睂τ卩l(xiāng)代表會議，盡管基本上是代表群眾利益，但是“完全代表還不一定。即使好的法令，也還需要群眾自己推動去實行。公民大會代表全體人民利益還只是理想，是奮斗目標，實際一下子還做不到?！睆埮嗌骶帲骸稄埪勌炷曜V》（下），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671、687頁。關于這種現(xiàn)象，王國斌先生評價說：“這種地方層次的參與并不包括任何制度上的設計，能讓農民越過地方的黨干部向更高層次的政府表達其所關心的問題?！蓖鯂螅骸掇D變的中國——歷史變遷與歐洲經驗的局限》，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1頁。不僅如此，在鄉(xiāng)村建設方面也有著濃重的政治化色彩。一些從事鄉(xiāng)村教育的人士在談及鄉(xiāng)村教育的時候不無抱怨的說道：“要學生參加抗戰(zhàn)活動和政治活動。這是很好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但是我們在這方面卻有了偏向，那就是‘太政治化’了。所謂‘太政治化’，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實際上就是一種教條主義的政治教育，只是教學生學習一大堆抽象的政治名翻和空洞的政治口號，而不注意或幾乎不注意群眾生活所需要的應會知識，做一個現(xiàn)代公民應具備的常識?！薄段慕绦路较颉返?輯， 遼寧省教育廳，1946年編印，第5頁。

可見，在革命與理想的交織下，雖然鄉(xiāng)村建設與民主運動曾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激蕩起鄉(xiāng)村中國的層層波瀾，但是“運動猶如風暴有起有落，民主卻往往隨風而去?！毙煊拢骸多l(xiāng)村治理與中國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5頁。在鄉(xiāng)村建設的發(fā)展道路中，留給我們的依然是探索與實踐。

作者單位：天津商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