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種孤行于世的狀態,使他伏得很低,盡可能地貼近大地;使他更為統一地投入自己的繪畫,更加專情于自己的世界。孤行者的路有寂寥,亦別有風光。
——許江
早期赴日研習西畫蔚為風潮,以關良、丁衍庸、陳抱一為代表的一批有志之士都在20世紀初便東渡扶桑,學成回國后又大多返回國內或從教、或創作,但這其中林達川卻自去國后居留日本將近20年,是這一群體中經歷頗為獨特的一位。
1935年林達川進入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師從梅原龍三郎,選修油畫。當時的日本美術界,以藤島武二、梅原龍三郎、安井曾太郎等畫家為代表的“準印象派””是為主流。其中藤島武二曾留學法國、意大利五載,是較早將西方印象主義繪畫語言帶回日本的畫家,也是當時日本西畫界的領軍人物之一。林達川從他們那里感受到了色彩豐富的表現力,以及如何以筆觸肌理傳情達意,從而形成了自身觀察事物的角度與創作的基調,這在其以后的藝術創作中留下了明顯的烙印。
林達川在學業中途選擇休學回國,結婚成家,在香港開小照相館謀生。如果不是岳母幾番勸告,1939年他是否會重返日本繼續學業還是未知數。當林達川二次東渡日本之時,多數留日的中國畫家已選擇回國發展了。從這件事我們不難發現林達川并不是一個為潮流所動的人。
1953年旅日將近20年的林達川攜妻兒回到了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旋即被安排在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任教,這一呆就是整整32年。油畫家金冶對當時的場景記憶猶新:“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林達川帶領全家來到西湖旁一幢學院的辦公小樓,由于事前沒有接到通知,對于他的到來完全出于意外,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臨時把樓上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騰出來,安頓其全家住下,林達川當時穿一件整齊的西裝,夫人與孩子都是日本人的裝束?!?/p>
原本想要把自己在日本所學所見都奉獻在教學上的藝術家沒有想到當時的藝術與政治攪成了一團,全國上下蘇風盛行,在藝術創作上美院推行蘇聯的素描教學體系,提倡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林達川甫一回國,其教學理念就讓人為難。印象主義在彼時是前衛的藝術形式,超出當時國人的審美經驗。建國初期這一階段的藝術實踐以主題和形象先行,他的畫風明顯是不合時宜的。學術的邊緣自然使得林達川在藝術院校無置喙之地。有一次他收到一封日本老師寄來的信,信中老師問他回國這么久為何還沒有被評上教授?林達川當時氣憤地對身邊的同事講:“我哪里知道我們這里的事情,我真是難于給他寫回信,早知這樣我本不該回來,照這樣下去,我還是再回日本去好了?!?/p>
盡管如此,性格倔強的林達川還是選擇了堅守與獨行,這也使得他淡出了主流視野。1956年文化部建議安排他教學,但開課不久正常的教學秩序又被政治運動打亂;后來分設工作室,他與胡善馀、方幹民分在一起,只有3位學生報名,其余均選了蘇派工作室。1982年評教授職稱他未被評上,理由是教學課時不足。當他爭取到下一輪再評時,恨歲月蹉跎,他已到退休年齡??梢哉f林達川一直徘徊在主流系統之外,其藝術價值并未被真正認識并尊重。倒是摯友胡善馀晚年常與他結伴而行外出寫生。
從保存至今的林達川作品中可以發現其創作多以風景寫生為主,他喜歡接近自然,這也是藝術家與世無爭的性格使然。其作畫秉承了印象派的技法,極力關注外光與光效,希望能忠實凸現自然界的萬物,這種藝術理想是純粹而質樸的。這幅《桔園》便是一例:此畫作于1980年,畫面取全景構圖,視野顯得尤為開闊,透視力度極強,畫面中部桔園的累累果實刻畫筆觸輕松靈動,鮮活、躍動的色彩具有印象主義的特點,在色彩和肌理上極為講究。林達川的創作有倪貽德先生所說“南國人明快的感覺”,但是他作了更為理性和中和的考慮。顯然,他沒有將重心放在形式感上,而是在色彩與質感上挖掘自己的形式語言,作畫采用反復搓、抹的方式,增加了色調的層次感和筆觸的肌理感,使物象更加飽滿、更加厚重。
后期林達川的創作一改早年的謹慎平穩,顯得旺盛而熱烈,筆觸更加活潑率性,構圖隨意大膽,結構粗放簡朗,在下筆時頗為注意畫面節奏與形式,用筆堅定,畫中往往用幾條線去提醒結構。色彩的恣肆總是控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內,以書寫的流轉塑造畫面的動態,從而將東方寫法的意味與印象派的色彩完美結合起來,拉開了自己與同輩之間的距離,形成了林氏自成一派的表現方式。
林達川喜繪江南蔥郁瑰麗的秀麗景色,他運用從日本學習而來的“準印象派”傳統,將畫面基調統攝在一種青藍與土黃互為補色的柔和色調中。畫面常常用小的色塊和線條,寫出堤岸上白墻青瓦的房舍,以及水邊疏影斜橫的舟楫,使他的油畫具有中國傳統水墨畫逸筆草草的靈動,又不失西畫擅長的結實的空間構成。據其女兒林亦香回憶:“父親常常告誡我學畫不可只鉆一門,中國畫也要看看?!彼偘旬嫯嫿凶鰧懏?,常常對別人說我昨天在家寫了一幅畫,或約別人一道去某個地方去寫畫。早年練就的扎實的寫生功夫,讓林達川在取象構形時常常能幾筆定形,畫到盡情之處,往往順勢而發,隨直覺自如取舍??梢哉f:“對影寫生,即興完成”是林達川作畫的習慣。
林達川孤獨前行了30多年,結出了累累碩果。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曾這樣評價畫家:“正是這種孤行于世的狀態,使他伏得很低,盡可能地貼近大地;使他更為統一地投入自己的繪畫,更加專情于自己的世界。孤行者的路有寂寥,亦別有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