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隔壁那間又破又亂的黑屋里,住著個又瘦又矮的蒼老女人。她穿一身黑衣服,拄一根黑拐杖,面貌活像只黑烏鴉;黑屋坑坑洼洼,不小心就會跌跟斗;墻旮旯里有眼沒有煙囪的土灶,一燒火,一屋子煙霧,像個妖洞;糊著報紙的墻壁、方格窗也是黑糊糊的。
老女人滿臉皺紋,在黑屋里一坐就是半天。她有時像老鵝似的伸長脖子一陣咳嗽,干癟的手抱著干癟的頭,全身顫抖,小板凳也跟著吱吱地響。
我們都叫她陳奶奶。
我媽不準我和妹妹到陳奶奶的屋里玩,也不準吃她給的東西。說她有氣喘病,傳染上了就治不好;她屋里有鬼怪,眼睛像燈籠,手指像貓爪,鼻子像辣椒,一臉爛肉,一到晚上就從她屋里走出來,去找替身……天一黑我就不敢經過黑屋,尿憋不住了就撒在屋里。有次被我爹看見,揪著耳朵扯進堂屋。我照實講了,我爹說:“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鬼。陳奶奶天天住著,不是也活到七八十歲啦!”
我和小伙伴們喜歡聽陳奶奶講五花八門的故事。有一次,她講一個小男孩不珍惜時間變成一個老大爺的故事。“不聽,不聽,你講過幾百遍了。”于是,她又講她的血淚史,邊講邊眨著干枯的小眼睛,擠出幾滴淚水:“我這個人命苦啊!過去請瞎子算命,說我八字生得好,早年受罪晚年享福。唉,哪想到遭了一輩子罪啊……”她呆呆地坐在爛板凳上,艱難地喘氣、咳嗽,從胸前掏出皺巴巴的手帕邊擦淚邊嘮叨,如說夢話一般。我們感到沒趣,便一溜煙地跑了。
陳奶奶總是起得很早,有天早晨我去上學,見她握著掃把彎著腰打掃院子,便走過去說:“陳奶奶,院子我媽會掃的,你只管掃你的屋子就是了。”她咧開沒有幾顆牙齒的嘴說:“人老了,瞌睡少,睡多了遍身疼,我是快要進棺材的人了,多積點德……”我不懂什么叫積德,只覺得陳奶奶多管閑事。
有天上午,我放學回來見曬場上圍了群人,擠進去一看,是兩個外地人:這是天麻,治頭昏,吃了眼睛亮;這是人參……地上擺了花花綠綠一大堆,村里人和賣藥人討價還價,陳奶奶用柴竹杖撐著整個身子,艱難地蹲下,拿起叫“人參”的藥,湊在眼前看了半天,然后又用牙咬了絲須根,在嘴里慢慢抿著。
“這,不是藥。”陳奶奶說。
“假藥!假藥?”人們驚詫地看著陳奶奶。
“是甜菜根。”陳奶奶肯定地點點頭。
“老太太,你眼睛老花了吧,瞎說什么?”那身材瘦小的賣藥人捧起一大把“人參”,伸到陳奶奶眼前,氣急敗壞地說:“這是從東北運來的吉林參!”
陳奶奶是村里的草太醫,說話自然有效,人們紛紛回家了。這時,陳奶奶才對賣藥人說:“我家老一輩是靠行醫過日子的,我還不懂人參么?積善積德災禍少,做人要做善良人,你們還是干點正經事好了!”
兩人聽到這話愣住了,愣了一會兒,年長的賣藥人站起身,內疚地說:“老人家,我兒年輕不懂事,得罪了你,賠個不是,唉,命苦啊,去年秋天家鄉遭水災,我們也是逼得無奈,才這樣……”
“我也是逃難到這里的。”陳奶奶一字一句地說,“就是窮死餓死,也不能干傷天害地的事。”
“老人家,謝謝你給我們面子。”賣藥人激動地說。
兩人慌忙從地上拾起假藥胡亂裝進灰色大提包中,準備走。
“你們等一等。”陳奶奶拄著黑拐杖,吃力地往家走。兩個賣藥人愣住了,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候老人的出現。過一會兒,見老人端個大瓷碗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你們父子倆把這碗稀飯吃了吧!”陳奶奶咧著嘴笑笑。
“老人家,我們……”賣藥人眼含熱淚怔怔地望著老人。
“吃吧,唉,出門人不容易!”陳奶奶點著滿是白發的頭。
聽我媽講,陳奶奶是個外地人,解放前逃難來到我們這里。陳奶奶住的那間房子,原本是我家的。我的爺爺是個大地主,“打土豪分田地”時,地被分給了一個姓劉的雇農。陳奶奶跟姓劉的結了婚,大躍進時期修水庫,丈夫被山坡上滾下的一個水牛大的石頭砸死了。人家說她不會生娃娃,四村八寨的男人都不娶她做媳婦,此后就沒有再結婚,成了五保戶。
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見陳奶奶在我家坐著,臉上帶著難看的笑容:“就這么點東西,算是付你家的房租吧!這些年難為你家了,唉,我一身病,活著遭罪……”我一看,是一捆嶄新的衣服,衣服上放著一疊皺巴巴的人民幣。
媽媽從地里回來,知情后急得大罵:“你還沒有斗怕嗎?走,快把這些東西交給隊上。”媽媽顧不上吃飯,帶上陳奶奶的東西,與爹一起找隊長去了。
第二天,陳奶奶死了,是在黑屋的梁上吊脖子死的。媽媽不準我去看,說陳奶奶舌頭伸得老長老長,很害怕。由于媽媽處理衣服事件得當,作為地主的女兒,第一次受到隊長的表揚。
陳奶奶住的黑屋,隊長鎖了,說是“歸公”。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