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風無雨,日影微斜。已過了最曝照的時刻,但日光依然刺目。樹葉的影子濃淡深淺,因層層疊疊的樹葉篩著光。
女孩八歲,放學回家吃過午飯,幫著母親洗了碗后,就獨自爬上屋后那棵比房子高出許多的老雞屎果樹。讓母親獨自和那兩個妹妹糾纏吧,她們的年齡不過差上一到兩歲,要么喊餓,要么拉屎,要么泄尿、搶玩具、爭寵,終日吵鬧不休的。時而聽到母親尖銳的咆哮,或叫喚她的乳名,或三字經沖口而出,要她還不趕快去幫忙,“XX打翻醬油了”“XX你不要再欺負妹妹”,或臭罵她父親、她祖父:“講么該傳宗接代、香火,呸!丟你媽。”
祖母靜默無聲,漸漸看不到事物的她,多半時候都抱著女孩的第二個妹妹,在搖椅上悠悠地晃蕩,輕輕地哼著:“搖啊搖,唐山下南洋……”久久的,待聽到孫女鼻息輕柔勻稱,把她輕輕地放在搖椅上,摸索著到廁所去,或摸到廚房倒一杯水,小小聲嘆一口氣。如果給暴躁的媳婦聽到了,不免又起波瀾。
屋里安靜下來,一家人都在午睡了。
眼前銹黃的鐵皮閃耀著金光,疏疏落落數十戶,都是鐵皮木板屋。只有山頭上那間骸骨白的洋樓是混凝土貼著馬賽克的,那是有錢人的別墅。那里自打出過命案后就被廢棄,久而久之成了鬼屋,但依然高高在上,俯瞰著這小小的打工人社區。這里河南人、四川人、湖南人雜居,家家戶戶屋前屋后都是熱帶果樹:紅毛丹、荔枝、桂圓、紅毛榴蓮、油柑。偶有一戶本地人家,屋后就會種上一棵山馬茶,一叢萬壽菊、黃姜、藍姜、生姜、板蘭葉。
自上學以來,這幾乎是她每日的午后休憩了。差不多會一直待到黃昏,聽到父親的摩托車上坡了,再快速滑下樹來。
父親一向禁止她爬樹。
拔仔樹干滑溜干凈強韌。老樹分枝多而壯實,幾乎每天都有新熟的果可以解渴解饞。只是有時在枝端,勉強攀過去,還是有點風險。如果果子沒握實掉了下去,可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雞屎果了──樹下圈養了二十來只雞,雞寮里差不多每天有雞蛋可撿,雞屎卻也是日積月累。如果人掉下去,那就更不得了。
有一次她差點就摔了下去,慌亂間夠著紅毛丹的岔枝。
老紅毛丹樹緊鄰著雞籬,果實成熟時,她就改爬那棵樹了。那時她會特許六歲的妹妹當她的下手,協助傳遞她摘得的紅毛丹。
只有那時節,父親會用長長的竹竿,竿頭以廢棉布裹了火水,在雨后把那樹梢頭的紅蟻一窩窩地燒了。
再過去,屋后還有兩棵榴梿。但榴梿樹爬不得,爬了果熟不墜;一棵高齡的山竹,樹葉密實得即使果熟了,也看不見。樹上常有蛇,結的果籽大肉少,她恨不得把它砍了,但那樹頭已在隔壁的界域內了。一棵老楊桃樹,她也愛爬,但從那樹上會看到隔壁人家的沖涼房。自從那回瞄見隔壁的大男生在里頭,邊抹肥皂搓弄腹下那根東西,還故意頻頻朝她張望之后,她就再也不敢爬上那棵樹了。
有的樹可以看見別人房間里發生的事。
有波羅蜜。有尖必辣。有芒果樹。
但這些樹皮臟枝脆,且多黑螞蟻,鉆進褲襠難受死了。
紅毛丹樹上更常有一團團的紅螞蟻窩,哨兵分布得到處都是,一沾上,沒完沒了。
有兩棵蓮霧。一棵是一般小紅果的水蓊,微酸而可口,越近樹梢越甜。另一棵在更遠的山坡上,是棵俗稱“木頭水蓊”的真正的野生蓮霧,結果率低,果大,但即使紅熟了也不甜。但她愛的倒是不熟的青果,酸到全身發抖。但那里雜草叢生,縱使沒有母親的警告(“小心被河南人拖進草叢強奸”),她也不會想去。因草叢里多的是眼鏡蛇,動不動就揚首亮出黑底白圈,嘶嘶作響,吐著唾液。
還是拔仔樹溫和,枝干分散、葉疏,縱使有青竹絲也容易看見。
女孩的皮膚如本地姑娘一般黑亮,眼睛也是大而有神,并不輸附近的本地姑娘。她常從樹上眺向遠方,浮想聯翩。
環顧四方,一望無際的油棕園蔓延開來,沒有盡頭。單調乏味,像一片由油棕樹構成的荒漠。那樹,巨大如爪的柄、瘦長如刃的葉。隨著樹長大,一層層沿著柄緊挨著樹干切斷,留下的傷口干枯泛黑,慢慢地腐化、剝落;或長出蕨類、藏著蛇鼠。
每棵樹都是如此,毫無例外。加上棕櫚果切割后留下的類似痕跡,樹身臟兮兮的,隨著年歲越大就越長越高,果越結越少,樹身漸漸裸露出椰子或檳榔的模樣。那時,它們的死期便近了。
中學時她在語文老師收藏的一本詩集中,讀到一首關于防風林的詩,腦中會自動地用油棕樹來替換木麻黃,恰可以表述她視野的疲憊:
油棕園的外邊
還有油棕園
的外邊
還有
油棕園
那是油棕樹沙漠
不過數十年前,目前長著油棕樹的地方還都是熱帶雨林,往東、往北、往南,數千畝原始森林連結著大嶺山脈的古樹群。千萬種樹密密挨擠著,不知多少鳥獸棲息其間。之后,廣伐原始林,且最愛獵取虎皮、象牙。當原始林伐盡,獵余的虎、象退入僅剩的大森林,但這里仍保留著對象的記憶,而被命名為大象村。而大象和老虎在這村子里,早就看不到了。
最后的數百頭象被通電的鐵籬笆阻隔在數十里外,那油棕園和原始森林的交界處。偶有闖入,也總是無聲無息地被射殺。
一如那些老虎和黑豹,當它們迂回地進入油棕園,企圖獵取野豬、鼠鹿,或工人放牧的牛時,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格殺,且悄悄地被分食。園丘經理都合法擁有獵槍,平日隨意地射殺猴子、山雞、果子貍、野豬和蝙蝠。但因為虎、象的數量已經太少,早就引起國際保育組織的關注。官方雖默許射殺,但嚴禁張揚。
難怪女孩成年后回憶童年生活的散文里,那些她吃過的野味里只有四腳蛇、果子貍、松鼠、穿山甲、山豬、猴子、蟒蛇、山雞,而沒有虎和象。
但她其實吃過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因為都不好吃。
她大概忘記了,有一回隔壁的材叔分一碗熱騰騰的、煲了中藥的不知道什么肉,要她雙手小心捧著,且表情詭異地交代說:“那是給你爸吃的,包生男孩。小孩子最好連湯都別喝?!?/p>
她不喜那藥味濃烈,但父親堅持分了塊肉給她,卻說什么都咬不動?!跋裥印!彼龑Π职终f。狗牯(她家的老公狗)都不愛吃,聞一聞就走開。
那晚爸媽房里床板一直響,第二天媽媽一直抱怨腰酸骨疼。
第二晚房里床板又一直響。九個月后生下三妹。那是狼肉。
另一次就別提了。她爸流了三天鼻血。
而空氣中無時無刻飄散著一股燒煉棕油的嘔臭焦味,讓她有時半夜被臭醒,忍不住會想哭。那味道讓她一再地夢到火葬場。
夢到摯愛的父親,連同他心愛的紅色野狼,被烈火重重包圍。
但她那時早已立定志向,長大后,無論如何,要遠遠地離開這被油棕占滿的鬼地方。
然而當她真的遠遠離開,到一個東北方的、四季不很分明但也不算不分明的亞熱帶島嶼時,她卻會懷念那股空中的味道,把它混淆于炒咖啡的焦香、鄰家甘肅人的羊肉咖哩味。
甚至也忘掉大部分的樹。
尤其是那棵比木頭蓮霧還遠,在山坡上,重葉疊出高大濃蔭的原生芒果樹“峇煎”。香味濃烈,但吃多了之后,身上會異常燥熱,甚至長出一顆一顆的膿包。但她經常冒死去撿樹下的熟果,和榴蓮一樣,單用聞的就可以找到完美地藏在草叢里的果子。每次必然帶了棍子及家里的狗牯。防蛇,也防草叢中有男人埋伏。
她最懷念的還是那棵拔仔樹,涼涼的樹干,她甚至可以把臉貼著、緊緊抱著打盹,等待父親的歸來。
她突然聽到樹下有嘻笑聲。
是那小她一歲的討厭的河南小鬼魯米,偶爾會和她作伴到一個人不敢去的地方偷摘水果。
惺忪中,一時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魯米兀自指指點點,做著鬼臉。
“看到了?!彼f的是河南話。
這回她聽清楚了,也馬上明白了。
為了在樹上保持平衡,她把腳張得稍微開些,而短褲是寬口的。
她臉一紅,啐了一口,隨手摘起一顆生拔仔朝他擲去:“去死啦,死機靈鬼。放狗咬死你!”她用四川話罵,“長針眼長瞎你的狗眼?!?/p>
魯米身體一閃,踩著雞屎。
急推開雞欄的柵門,逃走了。掉了一只拖鞋,腳底滿滿的雞屎。
“惡雞女麻!”他遠遠地丟下一句河南話。
她當然不會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注意、不會記得),不愛讀書的魯米,此后短暫的一生相當艱辛。小學畢業后就在油棕園當搬運工,稍大些加入割油棕果的行列。積掙了點錢后,貸款買了部其時最時興的黃色爬山虎,到處飆。
在她努力埋首初等文憑考試那年,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他不知何故,迎面撞上一部奔馳中滿載油棕的小貨車,當場命喪輪下。
那是她第一個過世的童年玩伴,曾在童友圈里引起一陣震驚,有幾位還流著淚,參加了他破碎遺體的火化。
他們多半告訴過她,但她可能連魯米是誰都不記得了,以致多年后在她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時,突然想起那時在拔仔樹上,被偷襲般的驚惶。
但那時的感受竟是懷念,那畢竟是孩稚的天真。想起那人,不止以為他還活著,還把他和寶萊塢的同名男明星混為一談了。
“小時候根本看不出他長大后會這么有出息。”
彼時日影更斜,父親的摩托聲出現在她聽覺的范圍內了。
女孩看到父親和他心愛的野狼都沾滿泥巴、車大燈破裂,后頭跟了一輛車頭燈異常明亮的大卡車,非常吃驚。
那一天她父親遭逢意外,差點回不了家。
在他返家的路上,離家不過數公里,那條塵土飛揚的紅土路的最后一個大轉彎,后方一輛載滿樹桐的大卡車,突然加速趕上。轉彎時,車尾竟然朝他的摩托車橫掃過來。從望后鏡瞥見時,他只好趕緊把車把猛往外扭,連人帶車撲進一片爛芭里,身上多處擦傷。他看見那人也趕緊把車剎在路邊,跳下車來,火速地把他和摩托車從爛泥里救出來。
那個小個子男人格外有禮,一再鞠躬道歉,承諾他會賠償。看他無大礙,還是要堅持陪他回家。
此后他成為她父親終生的朋友,逢年過節一定來送禮。送雞、送鴨,或者送燒肉,一直到他們搬離那里為止。
女孩留學日本時,他不也偷偷給她塞了個500元的大紅包嗎?
比任何舅舅、姑姑、阿姨包的都還多。
那可是超過他月薪的四分之一呢。
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叫做阿順的謙恭男子,幾年前才從牢里放出來。他十多年前曾積極地參與盜竊活動,后來和一群同伙被捕,向政府承諾洗心革面。因為沒有殺害過人的證據,獲得七年輕判。出獄后,政府安排他們分散到全國各地打工,列了名冊要求當地警員定期不動聲色地追蹤。阿順心里有數,因此愿意不惜代價地和解,以免上警局,被勒索,甚至被他太太和岳家知悉他的過去。那是大多數過著太平日子的人,都會覺得恐懼的。
然而那天晚上,女孩的父親卻聽到從北方傳來的噩耗。她那在錫礦場當礦工、脾氣暴躁的祖父,酒后被殺死在酒肆里。她的父親想立即動身北上,但他一身傷,雖然不過都是皮肉傷,還好阿順自告奮勇說要載他上去。
匆匆沖了涼,女孩細心地為父親的傷口涂抹紅藥水、藍藥水。
兩人遂各自向自己的老板請了假,半夜驅車北上。
女孩敏感地意識到,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聽到噩耗時,她注意到母親表情的微妙變化:在她的表情轉為悲傷之前,閃過瞬間的喜悅;而當祖母空茫的雙眼滾涌出大顆的淚珠時,母親竟然趨前緊緊地擁抱她,輕輕拍著她的背。那都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知道,母親的枷鎖解開了。她不知道的是,葬禮結束后,她母親就強迫著她父親到醫院里去做了結扎。
而此后,她變得溫婉而有耐心。
她們都不知道的是,要不是這偶然事故,母親會給逼著一直生下去,一直到生出個兒子,句號式的。在這句號出現之前,她會生足七個女兒,被親友謔稱“七仙女”。他們一家會加倍的清苦,她的留學夢會加倍的不可能——祖父甚至會反對她念中學,他一向認為女兒是賠錢貨,念那么多書干什么?
是夜,女孩輾轉反側。望向窗外,那么黑的夜,星斗閃爍,偶爾有螢光劃過。她想,父親此刻被無盡的黑暗包圍著了,小小的燈柱在那曲曲彎彎的路上往北方鉆著。他讓這么一個撞了他、又是初識的人載他,還帶著瞎眼的祖母,會不會有什么危險呢?
她開始祈禱,向父母常拜的觀音、土地公,友伴們家里的諸神——蛇神、安拉。無論如何,爸爸都不能出事。他一出事,這家就毀了。祖母說,任何的祈禱都有代價。她想,我能用什么交換呢?少活幾年?嫁個平庸些的丈夫?書念少一些?變笨一點?長大變丑些?
都可以的,只要他好好地給我回來,我們過回從前的日子。
也想著,祖父為什么會遭遇這樣的事呢?什么是命運?
但她其實也知道,像祖父那樣的壞脾氣,不出事才怪——那是父親和他父親吵嘴時,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祖父二十歲時攜妻南下,來到這個中國最大的最南的島嶼。后來在這個島上買了間小房子,養大了一兒數女。不管換什么工作,最后都回到本業。雖不致一事無成,也談不上有什么成就。和他那些工人朋友一樣,也喜歡喝點小酒、怡情小賭、車大炮。偶爾也召妓,尤其當妻子隨兒媳往更南的地方遷走之后,他更是定期去解決他迫切的需求。
他當然知道,兒子為了個賺不上幾個錢的工作,幾乎遷去島的最南端,多半也是為了避開他。媳婦也痛恨他對男孫的執著。漸漸失明的妻子,寧愿隨他們南遷,也不愿留下陪伴他,更一直令他慍怒。
女兒婚嫁后,都躲他躲得遠遠的,有一個竟然還躲到更南端的黃巖島去。
但那樣的祖父,有一回返家卻興沖沖地給她們帶來七、八個熱呼呼的大包。
有一回興高采烈地爬上樹,給她摘一大把帶著螞蟻的紅毛丹。
但她害怕他的目光,那目光中永遠有這么一個問句:“為什么不生成男的?”
睡到半夜,有個溫暖的身體輕輕地抱著她。醒來,聽到母親溫柔地呼叫她的小名,叫她別怕。
“不會有事的?!蹦赣H反覆地、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著,但她分明感受到母親的淚水滴落。原來自己在夢中哭泣呼喊。
多少年了,自有記憶以來,母親都忙著抱更小的孩子、忙著哺育,只會呼喊她做家事、幫忙照顧妹妹,哪來的閑工夫擁抱?連耳屎、指甲都得自己處理哪。
次日,女孩照常自己走四十分鐘的路,穿過油棕園、茅草坡,到那破敗的大象小學上課。照常蹲萬蛆攢動的茅坑,蜷曲在茅坑一角的那尾大蟒蛇酣睡如故,課室里外,小朋友打鬧如昔。只是她病懨懨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勁。
老師和同學都以為一向健壯如小牛的她病倒了。
父親通知母親,屘姑會租一部車,帶她們北上,共同參加祖父的葬禮。因此還沒等到放學,她就被接回去梳洗更衣,和姑姑一家人擠了滿滿一車,匆匆北上。
那是女孩平生參與的第一場葬禮,但往后多年,她都不愿去回想。
她們像傀儡一樣,被要求穿上特定的衣服,依序行禮。她得努力去回想祖父對她的好,方能勉強擠出幾滴淚。
但女孩腦中始終浮現,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向她反覆描繪過的,當她剛離開娘胎,護士報說是個女孩時,產房外原本期待大肆慶祝的祖父暴怒拂袖而去,丟下一句話:“女麻有個屎用?”
葬禮上他的照片,仍是一臉怒容。
棺木里的他倒是閉上了眼,臉灰白,一襲長袍領子拉得老高。
她聽到竊竊私語,說他脖子被深深劃了一刀,“幾乎都被割斷了”。
出乎意料的是,到場致意的人分外多。幾十年一道下礦的工友,他的賭友、酒友、街友,連工頭都來了。
朋友們花錢請附近中學派了百位學生來鞠躬,派來軍樂隊。
最后竟出現一位豐姿綽約、著黑底金縷旗袍的中年女人,畫著濃妝。
有人驚呼:“是小鳳?!?/p>
伊上了香,即風也似的坐上黑頭轎車揚長而去。
莫說女孩看呆了,阿順也看呆了。
一聽說女孩的祖父是在美麗華那里被宰掉了,他心里就有數了。
如果不是私會黨,就一定是“他們”。但“他們”不是退到北邊,很久沒活動了嗎?循著他自己的管道,探聽得最近有兩個小突擊隊悄悄南下活動。
但“他們”應該會更審慎才是,畢竟時勢對他們已經非常不利。
怎么會如此張揚呢?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嗎?
傳聞說是化名“小鳳”的女人親自操的刀。她怎么還敢如此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出現呢?是為了立威?
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那一刀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盛大的送葬隊伍其實也經過女孩未來夫婿家的門前。那時他正守在收音機旁,聽“麗的呼聲”里的《李大傻講古》《七劍下天山》。
和往常一樣,他和兩個弟弟手持自制的竹劍,在客廳里追來追去、打打殺殺,天一亮就鬧到現在。他們一度被大街上的敲鑼打鼓吸引,而到路邊圍觀。
女孩在送葬的隊伍里,無心觀視圍觀的人;而她一身苧衣、頭戴苧頭罩及苧巾,頭垂得低低的,也沒給男孩留下什么印象。
當忙于工作的父親在午餐時,問他對早上葬禮的印象,他的評語是:“好普通勒,冇乜口野好睇口既?!彼f句廣東話,沒什么好看的。
但父親提到他聽里巷傳言說,死者被非常精準的一刀劃過喉嚨?!罢嫦涤形淞指呤??”父親同時咬著一塊帶皮燒肉,“喀滋喀滋”的,言有肉聲。
那話卻讓男孩深深動容,多年以后,加油添醋地寫進散文里。但他當然不會記得那塊不知道早已經消化到哪里去的燒肉,也不會記得母親當時斥責父親,不要一面吃東西一面說話,“小心哽死?!?/p>
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沒有兇手、沒有兇刀、沒有目擊者,警方只能以意外結案。
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這小鳳其實就是失蹤多年的小蘭。十多年前森林里發生的那件事,深深地改變了她的一生。留下的后遺癥之一是,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行為,身體常常好像有它的自由意志。她懷疑自己被一種邪惡的激情吸引了。
她曾經在林中草寮里,故意留下自己的日記。有好些年,掖著小刀追蹤那個傷害了她的男人,發現他被重重保護,而其實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要對他怎樣。她唯一確定的是,她不會再回森林里去了。那樣地被圍困,怎么去改變這個世界?
于是她把自己推入火坑,由一位綽號“魔術師”的龜公形塑她。先讓醫生為她動了個小手術,去掉了“臭蟲腺”;改投以香水,濃妝艷抹;為她設計造型、服飾、儀態、說話的腔調和方式。
甚至引介一位自稱征服過“阿拉伯的勞倫斯”的百歲老嫗,來傳授她一套古中國房中秘術。那曾讓歷代帝王迷戀不已,從秦始皇到光緒。
很快的,他保證,經過這一番脫胎換骨,過去認識她的人即使上了床,也認不出她。
后來成為她事業伙伴的龜公魔術師利用她來侍候好色的村長、鎮長甚至區長,以順利地換取事業上的各種特許。有了錢之后,她另外請瑞士的制刀師傅,給她打造了一把更為鋒利也更輕的小刀,取名為“風”。
過去的記憶讓她的身體有時會非常渴望一身臭汗的勞工,且限于某種特定的氣味。有人以為那是她對勞動階級的“階級情感”,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那是一種黑暗的激情。
女孩的祖父恰好是她選中“施恩”的對象之一。雖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為什么會被一個自己絕對玩不起的女人看上,不定時地享受“王公等級的服務”。雖然他年歲已不小,卻還自詡有很好的“爆發力”,是塊“老姜”。
外傳女孩的祖父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好罵,對共產黨沒有好感。他家鄉宗族里有不少人在土改中被整垮。
在罵共產黨之前,他對著酒友得意洋洋地指指吧臺說了另一句話:“介只雞女麻嬈到死?!保ò矗嚎驼Z,那只母雞騷死了。)
而那時小鳳就在吧臺喝著調酒。
他顯然沒把他們歡好時她在他耳邊的警告聽進去。
于是她彈一彈指頭。
那一刀當然也局部地改變了女孩的命運。至少,她的青春期不必那么叛逆,不必離家出走。
將來離家后,會更想回家,也更?;丶?,和父母的關系會更融洽,更自然地想念他們,甚至經常想是不是該把工作也搬回故鄉。
更大的轉變是,她對孩子充滿想像,婚后接連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不必在家養貓、養狗、養蜥蜴、養烏龜來投注他們的父愛、母愛。
這也影響了她的寫作。她以大量的散文鉅細靡遺地追蹤孩子的成長。
那一本本書都受到廣大的媽媽讀者的歡迎,更被教育部評選為“優良育兒讀物”,穩居暢銷書排行榜多年。有天孩子也識字了,向她抱怨:“媽媽,怎么我擦屁股、尿床的事,你也寫得那么詳細?”
她那駐顏有術的、孩子般的夫婿,也會是個寵溺女兒的爸爸吧。
女兒的神態每每讓他想起早夭的妹妹,因而對她百般呵護。
以致當她把他珍藏的手稿拿來折成船和紙飛機,還向他抱怨紙太軟浮不起來、飛不起來時,他也只是苦笑著伏在地板上,向三歲的她鞠躬道歉:“小麒,都是爸爸的錯。爸爸以后一定會選用適合小麒折紙飛機的紙來寫稿?!?/p>
“還有船?!迸畠貉a充。
于是只好陪著女兒到書局去勘察稿紙的厚度,但那時其實已是電腦時代,只有少數“冥頑不靈”的寫作者還在堅持手寫、還在用稿紙。
選了稿紙后,他才發現女兒的鬼靈精超乎想像:她不用空白的稿紙,一定要讓爸爸寫上字才行。隨便亂寫也不行,她會請媽媽念出上頭的字,而媽媽一向沒耐心撒謊。
于是可憐的詩人只好把電腦上寫好的新作品打印下來,掏出心愛的萬寶龍鋼筆,逐字逐行地抄在稿紙上。
女兒輕輕地親了一下他上唇,在他耳邊小聲說:“小麒最愛爸爸了?!?/p>
他本能地抬起頭,瞄一眼一邊正喂著兒子、一邊看探索頻道的妻,她很專注。
但多半一切都看在她眼里,鐵定會被她“加料”寫進下一本書里。
女兒走向廁所,大聲說:“小麒去大便,爸爸等下記得要來幫小麒擦屁股?!?/p>
多可愛的女兒,是不是?
經常,他得扮演動物讓她騎,到處爬,讓她笑得咯吱咯吱。
至于扮什么動物,端看她那天看了什么卡通,或什么繪本,但她最愛的──你也許猜到了,是大象。
愛搖頭晃腦地唱兒歌《大象》,詩人忍不住對著妻子贊嘆:“真系可愛到沒得頂!”當她偶然看到媽媽愛看的紀錄片里頭,泰國馴象師殘忍地馴化野象時,不禁含著淚說:“大象好可憐?!?/p>
但她也因此得到靈感。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都強迫爸爸陪她玩馴象游戲,還因此吵著去買了條鞭子。雖然是玩具,用力的話,屁股還是會痛的。于是屋里常響起詩人的求饒聲:“輕一點,乖寶貝,這只Gajah已經很馴了。”
但常常還是得勞動媽媽出面制止:“喂,小麒,你玩夠了沒有?再不饒了你爸,小心老娘揍你哦?!比缓笥脧V東話飆她老公:“有冇搞錯,搞成咁!”
如果他用廣東話回答,會立即被女兒制止。她伸出細小的中指壓著他雙唇,用力搖頭,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Gajah,不——許——用——小——麒——聽——不——懂——的——外——國——話?!?/p>
有一回,她在他脖子上套上繩圈,要他載著她在屋里到處爬,巡視她的城堡。末了把那繩子掛在衣帽架,地板上還用粉筆畫了一圈,吩咐道:“Gajah,你在這里乖乖等公主?!鞭熥缘椒坷锶ニ缬X了。
但他不敢離開孩子指定他蹲的地方。
老婆大為光火:“你在干什么?不是叫你去把曬干的衣服收了折起來?你沒看到要下雨了嗎?”
詩人一臉求饒的表情:“報告老婆大人,小的是一只對公主非常、非常忠誠的小象。沒有公主的吩咐,不敢擅自行動?!?/p>
名篇《象外象》大概就是在那樣的環境刺激下寫成的。
雖然后來,孩子的母親還是會責備他對兒子沒耐心,“叫你陪他去散個步,你怎么像遛狗那樣,隨便繞一圈就回來了?”
但他為了孩子,還是蓄了個希特勒似的小胡子,以免讓生了小孩后微微發福的妻有壓力。帶孩子上學時,也免于遭警察局盤查。
至于睡覺時一定要抱著爸爸的手臂、吃飯要爸爸喂、洗澡一定要爸爸全程侍候之類的瑣事,也就不必細表了。
但有一個小小的插曲,不得不說一說。
關于那《象外象》堅固的手稿,不用說,當然被女兒折成不同款式的紙飛機,擲得屋里到處都是。
有一回,小女孩跟著媽媽上頂樓曬衣服。她隨手把紙飛機從陽臺往外一擲,恰好風起,它就被遠遠地帶進數十米外一家宅院里了。女孩厲聲哭叫,大聲呼叫Gajah。
他恰好在馬桶上,優哉地隨手翻閱一本年輕詩人寄贈的詩集。匆匆沖了水。其間詩集不慎掉進馬桶,只好撈起、攤開,擱在垃圾桶上晾著,即以火一般的速度奔上頂樓。看到妻子神色有異,還以為女兒出了什么事。
“你看,”媽媽神色凝重地指著那棟獨門獨戶的大宅院。依稀看到一只黑色獒犬在搖頭晃腦地撕扯著一張紙。那庭院里養了七只大型狗,都在觀望。
“那不是黑道大哥的家嗎?”詩人也慌張了。但女兒還在哭鬧?!肮耘畠?,爸爸還有更多很會飛的手稿——”女兒不依,號啕頓足。
媽媽火大了,一把抱過來,“啪啪啪”在屁股上火辣辣地打了三掌,塞進他懷里,逕直下樓去了。
女兒大哭。詩人抱起她,哄著,指著遠方那只狗。突然視野里出現一個赤膊男子的身影。
距離雖遠,那人身上的刺青還是怵目驚心。詩人要蹲下閃躲已經來不及,那人抬起頭看見他了。他只好輕輕抓起淚眼汪汪的女兒的手,向著那人揮一揮。
大哥露齒一笑,一低頭,隨手從狗嘴里搶出爛紙片,高高舉起,朝他揮動。
有時散步會遇到他們遛那幾只兇猛的狗,互相點點頭而已。但詩人不知道的是,為了自身的安全,整個社區住戶的資料,那大哥都請人仔仔細細地查過了。不論是職業、家庭、交友狀況、財務狀況,甚至有無外遇——不用說,當然知道他們來自海南那個最最偏遠的小島。
當天晚上,剛吃過晚飯,就有人按門鈴了。
門一開,竟然是黑道大哥,帶著七、八個一臉殺氣的保鏢。詩人忐忑著該不會被滅門吧,還是壯著麒麟膽邀他進來。
大哥說:“不打擾,馬上好。”一揮手,就有小弟送上一張獎狀般的事物,他一瞧,不正是那稀爛的手稿嗎?好像有幾個“象”字還是完整的?!靶〉芤幌蜃鹁醋x書人。偶(我)書讀得不多,‘象’字還是認識的?!笔衷僖粨],一只孩童大小的粉紅象給捧了過來,“給小姑娘做個小小的賠償。”
他只好把女兒叫過來,向“阿伯”道謝。
女孩乖巧地拎著裙角,盈盈地鞠了個躬,甜甜地說了聲“謝謝”,收下了。
大哥龍心大悅,說:“好可愛、好可愛,妹妹叫啥名字?偶普通話講得不好,見諒見諒!”
詩人陪笑:“客氣客氣?!?/p>
缺了個門牙的大哥非常誠懇地解釋說,他在道上的綽號之一就是“象公”。動物里面除了狗,就喜歡象?!芭疾幌矚g條紋太多的動物,比如老虎、斑馬、雨傘節。大家都喜歡象,也是有緣。”他對小女孩拍胸脯說,“你長大后如果有人敢欺負你,別忘了通知阿伯,恁爸給伊好看?!彼麚]掌比了個連環砍的動作。
小女孩一個字都聽不懂,但睜著大眼猛點頭。
詩人松了口氣,還好這大尾鱸鰻沒有提出要當她干爹,否則不知道要怎么拒絕才好。
往后數年,每年小女孩生日,他都會給她寄各式的大象玩偶。青銅的、象牙雕的、銀的、玉的、金的,“有公、有母、有仔,有兄、有姊,小小的一群象了。這只‘象公’很有心呢?!逼薹Q贊道。
他們不敢收又不敢退,只好向銀行租了個保險箱,牢牢地鎖著,想說哪一天有機會再還給他。
一直到那年,他積欠天文數字的賭債跑路。
但那時女孩已經十二歲了,對象已經非常疲乏。她愛上藍鯨,和媽媽比較有話說,跟爸爸倒沒那么親了。
詩人難掩失落。妻子只好安慰他:“我當年和我爸也是這樣。孩子總要長大,我們不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幾年后那位可憐的落跑大哥不慎被對手擄走。談判破裂后竟然被槍殺了,被棄尸在埔里的內埔橋下。
時值年節,報紙上只有地方版有小小的報導。嫌犯“老虎狗”被捕后說,“憨象”那天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跑出來,去買一款牛尾路假日市集在特賣的、難吃到像屎的“大象巧克力”。他還哭著說,好幾年沒給他女兒寄生日禮物了。
“憨象有查某仔?干,騙肖!”
“老虎狗”在警局里態度還是十分囂張。
然而,有些事情就是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
父親洗浴畢,打赤膊,穿條寬松的短褲,好讓女孩幫他為大大小小的刮痕抹藥。雖然談笑自若,觸及那些較深的傷口時,他結實的肌肉還是忍不住抽動一下。
夜里為父親整理、準備刷洗臟衣服時,發現卡其布做的衣褲多處被扯裂了。上衣口袋里有一張小紙條,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一個英文名字:Amy。褲子深深的口袋里,爛葉、泥巴翻出來,竟然有一尾還活著的斗魚。洗凈后,驚恐而不失亮麗,是只赳赳的雄魚,大概父親剛好掉進它的地盤吧。
那條斗魚她在水缸里養了許多年,靠孑孓和蚊子自給自足,拿鏡子斗它時它會暴怒,孔雀開屏。后來她把它給忘了,待想起時,水缸里已是滿滿的孑孓了。
那張紙上的號碼呢,她禁不住好奇心,第二天下午趁母親去串門時,即打了個電話過去。
是懶懶的女人的聲音,“喂”了半天,罵了句臟話。
聽起來是三十幾歲的老女人。女孩鼻端立即浮現一股廉價的香水氣味,那是每每經過據說里頭有妓女的酒店,和冷氣一道往外吹出來的惡心氣味。
時間如浮云,發條上得太好的地球兀自“卡答卡答”地自轉。
太陽照常升起。
午后,她懶洋洋地爬上樹,又溜了下來。
拉了張躺椅,在樹蔭里看樹葉、看云,天際偶爾有飛機劃過。
連妹妹們都安靜多了。母親變得溫柔而有耐心,臉常帶笑容,也變得愛開玩笑,她終于如愿生了個兒子。
父親照常上下班。女孩一如既往地愛爬樹、愛遠眺,做著遠行的夢。
再大一些,她將到二十公里外,鎮上唯一的一所中學去念初中、高中。會遇到她后來不愿意提起,但對她的文學之路不無啟發的那些語文老師。
校園里不知怎地種了一排木麻黃。從樹的腰圍來看,只怕建校之初就植下了。季風帶著細雨吹過時,颯颯風聲里,就略有海濤的意味了。
有幾年,父親每天開著沒有門的卡車,繞一大段路送她上學,自己再去上工。放學后,她在校門口高大的相思樹下,翻著最新出版的文藝書籍,等待難得準時的父親的卡車咆哮著上坡而來。
女孩發育得很好,胸部脹鼓鼓的,上衣的鈕扣都快被擠爆了;害羞的男生迎面走過,會刻意地把頭轉開。
她自己走路到車站搭車時,經過殯儀館那條路,偶爾會遇見那個鼠頭鼠臉的“堿濕佬”??吹脚鋯螘r,“堿濕佬”會快速脫下褲子,獻寶。
她曾經撿起石頭朝那人要害猛擲,斥罵:“脫俾你老母睇啦,死堿濕佬?。ò矗簭V東話,去脫給你媽看啦,死色狼?。?/p>
她遠赴新加坡留學后,父母舉家搬遷到祖父工作的那個產錫大埠,就很少再回去故家。
許多年后,她在新加坡這個島國寫著一篇篇的散文,回想生命最初的那些年,字斟句酌。哪些是可以寫的。哪些是還不能寫的。哪些是不該寫的。哪些該穿插藏閃。散文太透明了,像玻璃。
它下方生存的苔蘚容易受到陽光的傷害。
那些字詞,譬如是該寫島上慣用的“芭樂”呢,還是該還原方言語境,寫成雞屎果、拔仔?用家鄉華文慣寫的摩托,還是島上的“機車”?啰哩,還是卡車?寫到“祖母,我回來了”,在對話中是否該做“阿婆,俺轉來啰”?
然而她最終決定用平順的中文撫平這一切。
一直到趨近回憶的墻邊。
如果那時,事情不如此發生,而是往另一個方向——
如果她一直留在故鄉。
如果那年運氣好,去了英國留學。
如果,如果——
但散文不愛如果,它只愛事實。某種事實。能說的??烧f的。
有些事不能說。有些事不該說。有些事不想說。不可說。
它只沿著事實的湖面快速劃過。
但她其實也隱隱感受到湖底有一陣陣騷動。宛如有千百種魚睜大了眼,留心湖面的一動一靜。那里清波漣漪、流光如夢,舟和槳和人的影子一晃而過。
但不管怎樣,故鄉的云淡、風清、果樹長綠,陽光總是如此明媚。
(攝影:李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