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一爐人間情味

這幾天冬雨綿綿。薄暮時分，聽北風簌簌撲窗，天氣預報說飛雪降至，不由想起了那首古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也是同樣的天氣吧，詩人想起了一個朋友，隨手寫下一張便條，天寒地凍，大雪就要下了，且不管，這里有新酒，有佳肴，有暖暖的小火爐，在熱乎乎地等著呢，來還是不來？那個被問的劉十九會怎么回答呢？我想，他肯定會說，來！當然來，任北風肆虐寒雪飄飄，且坐下來浮一大白！

這首平白如家常的五言絕句里，每一個詞都是那么美，尤其喜歡那帶著溫暖氣息的紅泥小火爐。

從前的人家，每到冬天都會用到它。小火爐登堂上桌的時候，通常年關將近，離人將歸。平常閑置在旮旯堆里，朔風起，主人方鄭重其事地把它請出來，拂塵，添炭，點燃，不一會兒，爐膛里就紅彤彤的一片了，或白菜豆腐，或香菇筒子骨，或牛肉雪里蕻，倒進被炭火熏黑的瓦缽里，守著，慢慢燉吧。守著它，就守住了一個夜晚的寧靜和幸福。炭火的噼啪聲里，香氣四溢，寒氣遠遁，此時最宜家人圍爐而坐，或者兩三知己相對暢飲。

杜甫的那首《贈衛八處士》里，描述的便是這種溫馨場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于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世道顛沛，干戈亂離，人命危淺，輾轉如蓬，老友重逢，昔日青絲，今朝白發，怎不令人慨嘆！朋友傾其所有招待詩人，冒著小雨去割韭菜，鍋里新煮的是摻了黃粱的米飯，孩子們紛紛敬酒，歡快而忙碌的情景沖淡了人世蒼茫的凄婉和感傷。\"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詩中描述的情景歷歷如畫，讀來渾樸深婉，低回跌宕。雖然詩里沒有提到，但我揣測，那個春夜的飯桌上，一定也有個紅泥小火爐。菜要熱，酒要燙，一爐紅紅的炭火，如友情的溫度，足以消融那料峭的春寒和詩人胸中郁積的塊壘吧。

后來讀到宋人方翥在除夕夜寫的一首詩，不禁粲然，小火爐果然在，仿佛是上一首的翻版：\"兒女歡喜羅酒漿，夜深笑語火爐傍。如何去歲聽風雪，身在江南夢故鄉。\"詩人除夕之夜一家團聚，兒女承歡，溫語暖爐，眼前的幸福圓滿令他回想起往昔的凄清時光。 \"今宵剩把銀燈照，猶恐相逢在夢中。\"家人相聚，也會有這樣歡喜又憂傷的情懷呵。

現在人們已經很難見到紅泥小火爐了，很多美觀便捷的炊具取代了它。而在這樣安靜的冬夜，聽北風呼呼的聲音，讓人不由思緒萬千，紅泥小火爐，燙熱的不僅是美酒佳肴，呵暖的不止是被北風吹凍的雙手，它還是故園，是已然消逝的時光，是人間溫暖的情味。

雖然這質樸的物件已經離我們很遠，但那一爐溫熱的火光，卻一直盈盈躍動在我們的生命深處，也足以撫慰那迢遞一路的雨雪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