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寓言是一種帶有勸喻性或諷刺性的小故事。《韓非子》中大量的運用了這種短小精悍的寓言故事來闡發事理,駁斥敵論,收到了十分理想的表達效果。這些寓言,大多取材于現實生活和歷史故事,各具較為深刻的哲理,發人深思。同時,它們情節生動,風趣幽默,而且相對完整,富于形象性。它對后世的小品雜文以及小說等文學樣式的發展,有著直接的誘發作用。
關鍵詞:韓非子;寓言;平實;幽默;峻峭
中圖分類號:I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4)12-0023-03
寓言是一種文學作品體裁。“是帶有勸諭或諷刺的故事。其結構大多簡短,主人公可以是人,可以是有生物,也可以是無生物。主題多是借此喻彼,借遠喻近,借古喻今,借小喻大,使得深奧的道理從簡單的故事中體現出來”(《辭海》)。寓言最早產生于民間,并在民間口頭流傳,所謂“齊東野人之語”。它往往具有詼諧幽默、生動機智而又耐人尋味的特點。戰國時代,先秦諸子在百家爭鳴過程中,為了使自己所講述的深奧而抽象的道理道理淺顯易懂、悅耳動聽、形象生動、增強論辯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同時也為了在游說的過程中,免于觸犯人主逆鱗,避其所惡,達到諷諫目的,便紛紛操起寓言這桿武器,作為表情達意明理的重要工具,從而使中國古代寓言這種文學樣式發達起來。先秦的寓言,大都穿插在先秦諸子散文和歷史散文之中。而諸子散文運用和保存寓言最多的是《孟子》、《莊子》、《韓非子》和《列子》等。在《韓非子》中,僅《說林》、《內儲說》、《外儲說》幾篇中,寓言故事就多達三百多個。
《韓非子》全書五十五篇,共十余萬言,是先秦法家的代表作。其中雖多有后人竄入的文章,但其中大部分作品是韓非子撰寫的。
韓非(公元前280—前233年),韓國人。據《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他出身于韓國宗室,曾與李期同學于茍卿門下。他為人口吃,不善言辭卻善于著書。他看到自己的國家曰漸削弱,曾多次上書韓王,主張修明法度,富國強兵,而“韓王不能用”。于是他根據歷史上治國的經驗教訓和現實的社會情況,發憤著書十余萬言。后入秦,起初曾受到秦王的重用。但由于受到李斯、姚賈等人讒害,不久下獄至死。
韓非是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從茍子的“性惡論”出發,發展了先秦前期法家的思想,建立了以法為本,法、術、勢三位一體的極權主義的法制學說體系。他任法術而尚功利,倍賞必罰,排斥“仁愛”;他堅決反對復古,主張因時制宜;他提倡君權神圣,主張加強中央集權。韓非的思想代表了當時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和要求。
韓非的文章,體載和形式多種多樣,有論著、有說經、有辯難。文章都寫得嚴密透徹,條理分明,深刻明切,辭鋒犀利,風格峭拔嚴峻,具有批判精神。尤其在其說理散文中,寫進了大量的寓言故事,用作論據,以駁斥不同觀點,發揮自己的政治見解和思想主張。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可謂獨具一格。本文擬從以下幾個方面,談談《韓非子》寓言的藝術成就。
一、題材平實,通俗易懂
《韓非子》中的寓言,大多平易樸實,通俗易懂。這主要是其寓言大多取材于現實生活,或者取材于歷史掌故,而多為人們所熟悉,例如:魯人身善織屢,妻善織編,而欲徙于越。或謂之曰:“子必窮矣。”魯人曰:“何也?”曰:“屢為履之也,而越人跣行;縞為冠之也,而越人被發。以子之所長,游于不用之國,欲使無窮,其可得乎?”(《說林上》)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謹,為酒甚美,懸幟甚高,著然不售,酒酸。怪其故,問其所知閭長者楊倩。倩曰:“汝狗錳邪?”曰:“狗猛!則酒何故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懷錢挈饔而往酤,而狗迓而齙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夫國亦有狗。在道之士懷其術而欲以明萬乘之主,大臣為猛狗迎而齙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脅,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外儲說右上》)
前一則故事用會編織麻鞋和會識生絹的兩口子要搬到不習慣穿鞋戴帽的越國去的事故,說明長處只有在適宜的環境中才能發揮作用,否則便無用武之地。后一則故事用狗猛致使酒賣不出去的故事說明權臣當道便會阻塞賢路。這些故事均取材于當時的現實生活。為公眾所熟知,作者信手拈來,運用自如,顯得十分樸質平實,通俗明白,更增強了作品的說服力。再如,晉文公之時,宰臣上炙,而有發繞之。文公召宰人而譙之曰:“女欲寡人之哽耶?奚為以發繞炙?”宰人頓首再拜,請曰:“臣有死罪三:援礪砥刀,利猶于將也,切肉肉斷而發不斷,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貫臠,而不見發,臣之罪二也;奉熾爐,炭火盡赤紅,面炙熟而發不焦,臣之罪之也。堂下得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下而譙之,果然,乃誅之。(《內儲說下》)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謂管仲曰:“寡人奈何?”管仲曰:
“君欲止之,何不試勿衣紫也。謂左右曰:‘吾甚惡紫之臭。’于是左右適有衣紫而進者,公必曰:‘少卻,吾 惡紫臭。”’公曰:“諾。”于是曰,郎中莫衣紫;其明曰;國中莫衣紫;三日,境內莫衣紫也。(《外儲說左上》)
前一則故事用以說明“有害則反察之”,而不要偏聽偏信。后一則故事說明上行則下效。在上位的人,應當作出表率。這兩則故事均取材于歷史掌故,其事實早已為人們所熟知。韓非用以說理,顯得真實可信,從而增強議論的說服力。《韓非子》中的幾百個寓言,除少部分來源于民間故事和社會現實生活外,大多是歷史故事演變而來的。
《韓非子》寓言的取材特點,是同韓非的崇尚功利、經世致用以及“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的因時制宜的思想基礎相聯系的。它同提倡“無為”而治的莊子相比較,風格截然不同。《莊子》中的寓言,在其“無為”的理想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思想基礎上進行創作,大多取材于神話故事或虛幻境界,且多用夸張的擬人化的手法去表現,故顯得汪洋絢麗、飄逸空靈。例如《莊子·外物》篇中的“任公子釣魚”:“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牿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斥鸚:大鵬“其翼若垂天之云”、“水擊三千里,博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斥鸚則“翱翔蓬蒿之間”。再如《莊子·秋水》中的“陷井之蛙”與“河伯”和“北海若”等,無不取材于神話和虛擬世界,采用擬人化的夸張的手法娓娓道來,洋溢著濃厚的浪漫色彩,從而給人以豐富奇特的想象。而《韓非子》中的諸多寓言,卻充滿了現實精神。
二、喻意深刻,思想豐富
寓言是采用虛構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化來寄寓某種事理的。它以寓意為本體,通過比喻寄托,或借此喻彼,或借古喻今,或借小喻大,或借物喻人,把抽象的深奧的道理寄寓在生動形象的故事之中。因而,它可以化未知為已知,化深奧為淺顯,化抽象為具體,化平淡為生動。《韓非子》中的寓言,正是充分利用了寓言的這一特性,比較全面地系統地反映了韓非子的歷史觀、社會觀、文藝觀以及方法論和認識論,較為系統地反映了韓非子的“法”、“勢”、“術”三位一體的法治思想體系。喻意十分深刻,思想內容十分豐富。例如:
董閼于趙上地守,行石邑山中,見澗深峭如墻,深百仞。因問其旁鄉左右曰:“人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曰:“嬰兒、癡聾、狂悖之人,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牛馬犬彘嘗有入此者乎?”對曰:“無有。”董閼于喟然太息曰:“吾能治也,則莫之敢犯也,何為不治哉!”(《內儲說上》)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說難》)
前一則寓言故事說明,治理國家要實行法家的“必罰明威”的主張,嚴厲實行法制,才能政績卓著。后一則寓言故事本意是宣揚進說之難;不了解君主的意圖而泄露天機是十分危險的。同時,它也宣揚了取舍、虛實方面的權術。在《韓非子·難一》中,作者為了揭露儒家美化堯舜的矛盾,講了這樣一個寓言故事:
楚人有鬻楣與矛者,譽之曰:“吾楣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楣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韓非運用“不可陷之楣,與不可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的形式邏輯,批駁了儒家的“德治”,指出“賢舜”與“圣堯”不可同時并存,要“圣堯”就必然否定舜的“德化”,肯定舜的“德化”,又必將否定“圣堯”。而“德化”對治理國家是無益的,從而贊揚了“法治”的威力。作者在《難勢》篇也講了這個故事,說明“賢勢之不相容”,認為“勢”(有利地位和權勢)比賢(才能、能力)更重要。在這里,韓非是第一個在中國哲學史上把“矛盾”作為形式邏輯的概念來使用的,其思想表現出超人的哲學智慧。
三、善于辨駁,幽默峻峭
《釋言》中說:“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見信。”可以說,在諸子散文中,寓言的成功運用,已成為作者高超的辨論才能的重要標志。《韓非子》中,作者正是運用大量的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作論據,駁斥不同觀點,發揮自己的政治見解和思想主張。表現出能言善辯、幽默冷雋的特點。這在先秦
諸子散文中也是別具一格的。作者在《難一》、《難二》、《難三》諸篇中,競引用了幾十個歷史故事,來發揮他的治國建政思想,表現出超強的辯駁才能。請看:
景公過晏子曰:“子宮小近市,請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辭曰:“且嬰家貧,待市食,而朝暮趨之, 不可以遠。”景公笑曰:“子家習市,識貴賤乎?”是時景公繁于刑。晏子對曰:“踴貴而屨踐”。景公曰:“何故?”對曰:“刑多也。”景公造然變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損刑五。
或曰:“晏子之貴踴,非其誠也。欲便辭以止多刑也,此不察之患也。夫刑當無多,不當無少。無以不當聞,而以太多說,無術之患也。敗軍之誅以千百數,猶北且不止;即治亂之刑如恐不勝,而奸尚不盡。今晏子不察其當否,而以太多為說,不亦忘乎!夫惜茅草者耗禾穗,惠盜賦者傷良民。今緩刑罰,行寬惠。是利奸邪而害良人也。此非所以為治也。”(《難二》)
這段作品中,前一部分先引述一個齊景公動員晏子遷居的歷史故事,而后用“或曰”引發議論,講出一番治國建政的道理來。這種先講故事,從具體事例具體形象入手,然后即事而發議論的方法,不僅能在議論與辯駁中給人以形象具體的實感,而且又使人由淺入深、由感性到理性地去認識事物,對所論述的道理易于領會和接受。
《韓非子》中的寓言,雖然很少渲染藻繪,但能抓住事物的本質特征,通過夸張的手法,予以針砭諷刺,因而具有幽默冷雋的特點。請看:
鄭人有且置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歸取之。及反,市罷,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試之以足?”曰:“寧信度,無自信也。”(《外儲說左上》)
這個寓言故事酷似一幄諷刺漫畫,一針見血地嘲笑了那些只相信教條,不顧客觀實際的人的愚蠢可笑。在另一側寓言故事中,更集中地顯現出《韓非子》寓言的這一特點。
澤涸,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者;不如相銜,免我以行,人以我為神君也。”乃相銜免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說林上》)
在爾虞我詐的社會中,玩弄權術的人往往撈到好處。這則寓言以類比的漫畫式手法,入木三分地鞭韃了這種趨炎附熱、狼狽為奸的世態人情。十分犀利峭刻,幽默冷雋。
四、情節完整,形象生動
寓言是由比喻手法發展而來的,它是比喻發展的高級形態,常被人稱之為“事喻”。它通過饒有興趣的故事,以犀利的筆觸,夾敘夾議地發揮它的諷刺譴責的巨大威力,從而達到諷喻教育或說服的目的。因此,它雖然比較簡短,往往具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和顯豁的形象。韓非是最早有意識地系統收集、整理、創作寓言的,數量之大,諸子百家中無出其右。這些寓言大都可以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個相對完整的單篇作品。人們所熟悉的“自相矛盾”、“鄭人買履”、“買櫝還珠”、“老馬識途”、“濫竽充數”等,都是常常單獨出現的篇章。這些寓言,不僅故事情節完整,獨立成篇,而且形象顯豁,十分生動。
請看:燕王好微巧,衛人請以棘刺之端為母猴。燕王說之,養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試觀客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觀之,必半歲不入宮,不飲酒食肉,雨霽曰出,視之晏陰之間,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見也。”燕王因養衛人,不能觀其母猴。鄭有臺下之冶者,謂燕王曰:“臣,削者也,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能與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謂衛人曰:“客為棘刺之母猴也,何以治之?”曰:“以削。”王曰:“我欲觀見之。”客曰:“臣請之舍取之。”因逃。(《外儲說左上》)
這則寓言意在批評當時那些口若懸河的說客,他們的主張往往是無稽之談。故事情節波瀾起伏,跌宕生姿。三個人物各側重其性格的一端:燕王的昏庸、衛人的狡猾、冶者的聰明,均表現得單純鮮明,生動逼真。
再看:有獻不死之藥于荊王者,謁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王曰:“臣問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且客獻不死之藥,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藥也,是客欺王也。夫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釋臣。”王乃不殺。(《說林上》)
中射之士利用二難推理的辦法來揭露謁者的騙局,簡明透辟。一個機智巧妙、能言善辯的中射之士的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不能不令人嘆服。
戰國時期是寓言創作的黃金時代。現存的寓言總數在于則以上。而《韓非子》中就占三百多則,約為先秦寓言總數的三分之一。《韓非子》的寓言,不僅取材平實,而且各具深奧哲理,發人深思。同時情節生動,故事幽默,娓娓動聽。把它們分離出來,個個均相對完整,形象飛動,大都可以成為單篇的文學作品。其以簡短故事寓意說理的形式以及幽默峭拔的文風,為后世的小品雜文創作開了先河,它生動的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行動、語言等方面的描寫方法,對后世的小說等文學作品的發展也有著直接的誘發作用。
參考文獻:
[1]閆笑非:《韓非研究叢稿》,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
[2]王德宗:《韓非子評述》,宜賓師專學報,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