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虹
呂碧城(1883-1943),原名賢錫,一名蘭清,字遁天,后改字明因、圣因,號碧城,法號寶蓮,安徽旌德人。父親呂鳳岐任山西學政時,出生于太原。早年曾許婚汪姓。十三歲,因父病逝,二兄先亡,族人爭產,汪氏退婚。嗣后,碧城亦隨母移就外家,繼赴天津,依時在塘沽任鹽課司大使的舅父嚴鳳笙(朗軒)居住讀書。①參見王忠和:《呂碧城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4、13 頁。1904年,與舅父沖突而出走,得《大公報》主人英華(斂之)欣賞,邀居報館,并開始發表詩文作品,名動一時。在英氏等官紳幫助下,其興辦女學之志亦如愿以償。當年11月,由其出任總教習的天津公立女學堂(后改稱“北洋女子公學”)開學;直到1911年7月并入北洋女師范學堂,②曹桂方、張玉鐘主編:《河北師范大學志(1906-1995)》,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2 頁。其間呂始終主持校務。辛亥革命后,呂碧城曾任袁世凱總統府秘書,并移居滬、港。1920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游學,1922年歸國。1926 至1933年,又由美至歐洲多國游歷,在巴黎、日內瓦、柏林均有較長時間逗留。其間,于1929年5月,赴維也納參加萬國保護動物大會,次年皈依佛教。1935年后居香港,亦曾游歐,最終病逝港島東蓮覺苑。著作有《信芳集》《呂碧城集》《歐美之光》《曉珠詞》等。③有關呂碧城生平,參見李保民《呂碧城年譜》《呂碧城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6-590頁。
從呂碧城的經歷看,其1904年初得大名,即在《大公報》連載《論提倡女學之宗旨》④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21日。,后一直執掌北洋女子公學,因此,在晚清的女子教育拓建上影響卓著。這也使她此期的諸般論說集注于女學,并以之為基點生發開去。而其論述散布在天津、北京與上海多家報刊,尤其是晚清重要的女報,如丁祖蔭主編的《女子世界》、秋瑾主持的《中國女報》以及燕斌創辦于東京的《中國新女界雜志》,都曾刊載過呂文。因此,討論晚清的女權思潮,呂碧城也是不能繞過的人物。
呂碧城第一次與世人相見的作品,乃是發表于1904年5月10日《大公報》上的《滿江紅·感懷》。此作與其后來綺麗婉約的詞風迥然不同,而是激越慷慨,噴薄直出。上片為:“晦黯神州,忻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按:法國圣女貞德的譯音)。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此時,盡管上海已先后出現《女報》《女子世界》《女界鐘》《世界十二女杰》等書刊,但在北方高唱“女權”的女子尚屬罕見。故呂氏的面世第一聲,即因志向高遠,而被許為“女中豪杰”、“裙釵伴中,得未曾有”①碧城女史:《感懷·調寄滿江紅》、潔清女史(英淑仲):識語,《大公報》,1904年5月10日。此識語應為英斂之假托夫人之名而寫。。
初出茅廬的呂碧城,已對新學界中流行的話題多有關注。其“女權”說即帶有盧梭“天賦人權”理論的鮮明印記。她以“夫此身者,為天所賦,完全自由之身也”以及“天之生人,未嘗不各與一完全之形體也”,證明人生來是平等的。而“權利者,遂其生之要素也”,則是從保障個體生命的意義看待權利,因此,權利的有無直接關系到每個人的生存狀態。并且,“權者,人身運動之大機關也”,“無權,則身為木偶”,“是天賦之形體,已不能為己有焉”,實際等于生命的喪失。讓呂氏深感痛心的是:
乃中國之民,同生于公眾之世界,同具個人之形體,忽嚴劃為兩界。男子得享人類之權利,女子則否,只為男子之附庸,抑之制之,為玩弄之具,為奴隸之用。……造其馴伏之性,奪其自主之權。
而依據上述對于“人權”(包括“女權”)的討論:“夫奪人自主之權,即阻人運動之機;阻人運動之機,即斷人求生之道。”既然女權淪喪等同于生命的被剝奪,收復女權自然具有十足的正義性與必要性。呂碧城于是向女界大聲疾呼,“各喚醒酣夢,振刷精神”,“以復自主之權利,完天賦之原理而后已”②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1日。。
而呂碧城的呼喚女權本是為了救國,這在其第一篇報刊論說文《論提倡女學之宗旨》中已明白道出:“殊不知女權之興,歸宿愛國,非釋放于禮法之范圍,實欲釋放其幽囚束縛之虐權。”所謂“虐權”,正是指壓制女性的男權。其《滿江紅》詞中所憤恨的“幽與閉,如長夜。羈與絆,無休歇”,也是其曾經身歷的痛苦遭遇。一旦超越個人的感受,則打破禮法社會對女性的禁錮,在呂氏看來,即可達致男女“合力以爭于列強,合力以保全我四百兆之種族,合力以保全我二萬里之疆土”③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的宏大目標。
不過,在呂碧城那里,有關“女權”的論述大體均與“女學”合一。《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先已倡言:“惟愿此后合君民男女,皆發深省,協力以圖自強。自強之道,須以開女智、興女權為根本。”④同上。隨后,呂氏又專門寫作了《興女權貴有堅忍之志》一文,指認:“夫女權一事,在外國則為舊例,在中國則屬創舉;外國則視為公理,中國則視為背逆。”故女權要在中國實現,所遇阻力絕大,呂氏甚至指為“較創國家、奪疆土為尤難”。文章于是激勵“我女流必人人皆視為應盡之責任,寧冒萬死而不辭”。而其對于前途的預測,亦以反語設辭:“所謂‘勝則王侯,敗則賊寇’,遭后世之唾罵,反不若今日之不興此女學、不倡此女權之為妙也。”⑤呂碧城:《興女權貴有堅忍之志》,《大公報》,1904年6月13日。在豪壯決絕的宣言中,“女權”仍關聯著“女學”。
當然,“女權”與“女學”的關合,最重要的是二者均為救國所必須。故曰:倡興女權,“實欲使平等自由,得與男子同趨于文明教化之途,同習有用之學,同具強毅之氣”,以“合群力以爭于全球”。⑥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不過,出于呂碧城自身的體驗,女子教育又被置于更優先的地位。其論說有《教育為立國之本》一題,已可見此意。文中反復申說:“故學校者,教育之地,人才所出之淵藪也。凡國家欲求存立,必以興學校、隆教育為根本。”“教育者,國家之基礎,社會之樞紐也。先明教育,然后內政外交,文修武備,工藝商業諸端,始能運轉自由,操縱如意。”“故今日中國者,欲求富強之根本,非興學校、為普通強迫教育不可。”⑦碧城:《教育為立國之本》,《大公報》,1904年6月18日。此中所說的“教育”,已然包含了“女學”。但如更進一步,在整個教育系統中排位,呂碧城又將“女學”視為重中之重,明確指出:“夫強國之道,固以興學為本源。而女學尤為根本之根本,源頭之源頭。”①呂碧城:《論上海宜設女學報及女學調查會》,原刊《時報》,錄自《教育雜志》第12 期,1905年9月,第33 頁。
女學之所以具有唯此為大的重要性,固然因占國民一半的女性長期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不能獨立謀生,造成了國力的衰弱。此即呂碧城所言:“吾國人數號四百兆,女學不興,已廢其半。不寧唯是,彼二百兆之男子,被家室牽累,頹喪其志,相率淪于困苦之境,而迫成卑鄙茍且之行為者,莫不因以一人而兼養數人之故也。”②呂碧城:《參觀北京豫教女學堂演說》,《中華報》第412 冊,1906年2月12日。這一論述聽來相當熟悉,實則取自梁啟超1897年所作之《變法通議·論女學》,梁也由此得出“推極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不學始”的結論。此外,梁氏關于“母教”的論說,顯然也給呂碧城留下了深刻印象:“故治天下之大本二,曰正人心,廣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養始;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婦學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③梁啟超:《論學校六(變法通議三之六):女學》,《時務報》第23 冊,1897年4月,第1、3 頁。梁啟超對當時的呂碧城實有很深影響,如呂在《敬告中國女同胞》中引笛卡兒學說及所發議論,《教育為立國之本》中稱學術“于世界中所被最廣久而彌彰”,培根、笛卡兒、孟德斯鳩、盧梭“皆握轉移世界之大權”等說,分見于梁氏《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學說》與《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此意轉化為呂氏的說法,便是:
蓋欲強國者,必以教育人材為首務。豈知生材之權,實握乎女子之手乎?緣兒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為基。若女學不興,雖通國遍立學堂,如無根之木,卒鮮實效。④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
女學以此成為中國教育的根基。而呂說比梁文推進一步的是,其原本已納入“倡女權”的思路中,故女性掌握了家庭啟蒙教育權,也成為“女權”具有合法正當性的實證。
與此同時,金天翮等人“國民之母”論說⑤金天翮(金一)在《女界鐘》(1904年再版)中提出“女子者,國民之母也”,并言及:“夫個人之品性,雖由外界之風俗境遇,熏染刺激而化,亦自因內界之數十代遺傳根性,醞釀陶鑄而成。而根性之傳,必離母以附子,陽施陰受,頓漸各殊。故國民無師,其所師則女子也。”(第13-14 頁)其“國民之母”說嗣后成為晚清流行一時的論述。參見筆者《晚清文人婦女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中《賢母良妻與國民之母》一節。的影響亦逐漸顯現。“女子者,國民之母也,安敢辭教子之責任”⑥碧城:《論某督札幼稚園公文》,《女子世界》第9 期,1904年9月,第79 頁。,已經從詞語的沿用昭示出思想的承接。由此,女子所教育的對象也不只是子女,更是未來的國民。呂碧城于此曾反復申說,正面言之為:“就此四百兆之民而論,其已長成者居其半,其尚未成人者亦居其半。此半部分之國民,孰不由婦人之手薰陶而養育之?則女學之興顧可緩哉?”批判性的意見是:“故吾國民格之卑鄙者,未始非母教有以胎之也。”⑦呂碧城:《參觀北京豫教女學堂演說》;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0日。作為“國民之母”的女性,其自身的教育水準儼然決定了國民的基本品格,故應對造就何等樣的國民承擔責任。進而,女性的身體狀況也遺傳于后代。呂碧城同樣延續了這一源于金天翮的思路,確認“女子為國民之母,對國家有傳種改良之義務”,以此,女性也必須對國民的體質強弱負責。而“中國女子,不惟不知體育為何事,且緊纏其足,生性戕伐,氣血枯衰”,“固無怪我中國民種之以劣聞也”。⑧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6日;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有鑒于此,且深知“過去之女子,為現在世界之母;現在之女子,為未來世界之母”⑨呂碧城:《為鄭教習開追悼會之演說》,《直隸教育雜志》第2年第21 期,1907年1月,第4 頁。,如何教導未來世界的“國民之母”,使其具有養育未來國民的合格資質,便成為呂碧城縈心注目的要務。由此引發的思考,也拉開了她與梁啟超、金天翮等先進者的距離。
以呂碧城毅然從舅父家中出走、謀求獨立的行事,其自尊自強的個性也勢必在女學論述中留下投影。而呂氏區別于諸人論說的獨特之處,實首在對于女性個人權利的強調。其第一篇《論提倡女學之宗旨》的長文,即分為“國家之公益”與“個人之權利”兩部分。盡管全文的布局是以“國家”置前、“個人”居后,但開宗明義的一段總說,已明白揭示出二者的關系:
女學之倡,其宗旨總不外普助國家之公益,激發個人之權利二端。國家之公益者,合群也;個人之權利者,獨立也。然非具獨立之氣,無以收合群之效;非藉合群之力,無以保獨立之權。其意似離而實合也。①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
國家權益當置于首位,無論何時均無異議。特出的是呂碧城的標舉“個人之權利”,并將“獨立”指為“合群”的基礎,“合群”視為“獨立”的保證,其關切點分明落在此邊。
而這一理解又可從儒家的民本思想找到支持:“民者,國之本也;女者,家之本也。凡人娶婦以成家,即積家以成國。”不過,從儒學的基本理念出發,再向前推進,呂碧城的闡發卻具有了現代意識。國家與家庭既然都建立在個人的基礎上:“故欲固其本,宜先樹個人獨立之權,然后振合群之力。”每個個體均葆有自主的人權,小而家庭、大而國家,才可能根基廣大穩固,家運國祚綿長。據此分疏個人與群體(包括家庭、社會、國家)的關聯,呂碧城必肯定:
故獨立者,猶根核也;合群者,猶枝葉也。有根核方能發其枝葉,藉枝葉以庇其根核。二者固有密接之關系,而其間復有標、本之判別,竊冀覽者毋河漢焉。②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1日。
以個人獨立權為根本,這一在“結論”中出現的斷言,足以確證呂碧城的“女權”與“女學”論說帶有個人主義的色彩。只是,其間的中國特色亦顯而易見,即不同于西方的個人主義,呂氏并不將個人與國家對立起來,并認為二者也應當是利益相關。無論如何,呂碧城大力宣說女性“個人之權利”,已足見其膽識。③呂碧城在隨后發表的《敬告中國女同胞》(1904年5月24日)中,已逆料到其“導女子之自由,倡個人之權利”之說,必引起“群起鼓噪之,排抑之”。
以個體為基點,呂碧城既譴責男權對女性的壓迫,要求“解其幽囚束縛之苦,御其凌虐蹂躪之殘;復個人自主之權,遂造物仁愛之旨”;又批評女子“其思想之錮蔽,器量之狹隘,才力之短絀,行為之貪鄙,幾無一點可以副個人之天職”。④呂碧城:《敬告中國女同胞》《興女學議》,《大公報》,1904年5月24日、1906年2月18日。本來,權利與義務即為一體兩面,彼此關聯。故先“復個人自主之權”,方能完善個體,以“副個人之天職”,這也很順理成章。更值得一表的是,呂氏對個人獨立在女性解放中意義的揭示:
夫以二萬萬之生靈,五千年之冤獄,雖必待彼蒼降一絕世偉人,大聲急呼,特立獨行,為之倡率;終須我女子痛除舊習,各自維新,人人有獨立之思想,人人有自主之魄力,然后可以眾志成城,雖無尺寸之柄,自能奏奇功于無形,獲最后之戰勝。⑤呂碧城:《興女權貴有堅忍之志》,《大公報》,1904年6月13日。
以此,即使呂碧城對熱心男子有期待,肯定其倡導于前;但歸根結底,女性的獨立自主才是其最終能夠獲致解放的主動力,這實際上意味著女性解放應為自我解放。
至于女性如何才能獲得自我解放所需要的獨立自主,對呂碧城而言,最切實的后盾與途徑無疑還是教育。女權意識與女性人格的培養固然需要女子教育的啟發融貫,女性自主所仰賴的經濟獨立,更離不開女子的知識啟蒙與實業教育。而這一切落實在學科配置上,最應重視的便是作為基礎知識的“普通學”,呂碧城謂為:“女子之所急者,在具普通之知識,造成完全之人格。”在此基礎上,“然后取其性之所近、材所特長者,授以專門之實業,因勢利導,則無捍格不入之弊,學得其用矣”。也就是說,“普通學”應成為包括實業在內的各專門學的基石。因此,言及女子的獨立,呂碧城首肯的次序為:“故吾謂女子自立之道,以實業為基;實業之學,以普通教育為始。”①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6日。必須承認,強調普通教育先于、重于實業教育,正是呂碧城目光遠大處。
其實,要求以“普通學”教授女子,尚關系到呂碧城對于男女應實施同等教育的理念。其間,首先須明確的是培養目標的設定。由呂氏參與制定的《天津女學堂創辦簡章》第二條即宣布:“本學堂以開導女子普通知識、培植后來師范、溥及教育為宗旨。”②呂碧城等:《天津女學堂創辦簡章》,《大公報》,1904年10月3日。此言后半涉及當時女子教育的總體狀況。呂碧城認為:“今日之教育”,“教一人而待為大多數之用”,“顧欲令學者盡教育義務于將來,則必培植初級師范之材于現在”。而女學堂以普通知識的學習為主,在呂氏實含有深刻用心。其推重“普通學”的理由是:
欲造人格,必擴充其本性,而發達其全體,固不限于一方面而已也,故普通學尚焉。必具普通之知識,而后成為完全之人格。無論其日后治何職業,皆有根柢。③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7、24日。
奠定各種職業的培訓基礎,其意很容易了解。而經由“普通學”的教育,具有“完全之人格”,則指向每一個體心智與身體的健全,應具備人類必需的各種優良素質。此即呂碧城在《論提倡女學之宗旨》中所倡論的:“使四百兆人,無一非完全之人。”由此,“合完全之人,以成完全之家;合完全之家,以成完全之國”④呂蘭清:《論提倡女學之宗旨》,《大公報》,1904年5月20日。,中國才能爭勝于世界。
對女性來說,此“完全之人”亦應具有國民的資質。呂碧城因此反對“女子只應治理家政,不宜與外事,故只授以應用之技藝可矣”之說,抨擊其宗旨“不過造成高等奴隸斯已耳”⑤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6日。。至于“今之興女學者,每以立母教,助夫訓子為義務”,她也表示不滿足:“若謂除此之外,則女子之義務為已盡,則失之過甚矣。”在呂碧城眼中,女子不僅是家庭中的成員,更具有國民的身份:
殊不知女子亦國家之一分子,即當盡國民義務,擔國家之責任,具政治之思想,享公共之權利。蓋中國者,非盡男子之中國,亦女子之中國也。
因此,當1904年7月,湖廣總督張之洞依據《奏定學堂章程》,下令關閉湖北幼稚園附設的女學堂,而另辦敬節學堂與育嬰學堂,以培訓“備將來紳富之家”延充、雇傭的保姆與乳媼,此事初見報,即引起呂碧城的極大憤怒。她立即著文,痛斥張之洞乃“以銅臭之人,辦乳臭之學堂”:“向來各省之男學堂,被人呼為奴隸學堂,今不料復出有乳媼學堂,無獨有偶,耗矣哀哉!”⑥碧城:《論某督札幼稚園公文》,《女子世界》第9 期,第79-81 頁;張之洞:《札學務處辦敬節育嬰學堂》(1904年7月22日),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六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1 頁。因此,呂碧城反對將女學囿于培養賢母良妻,而更力求使受教育者成為合格的“女國民”。
至此亦可明了,呂碧城所謂“完全之人”,實含有家庭與國家兩個層面。其中,賢母良妻屬于低層級,女國民則更上層樓。對應這兩項需求,其女學理想亦視野開闊:
故以為今日女子之教育,必授以世界普通知識,使對于家不失為完全之個人,對于國不失為完全之國民而已。
批評“吾國女子之教育,為驅策服役而設”,“故其所及也狹”,自無足取;呂碧城心目中的“世界”于是朝向歐美敞開,以取法乎上:“歐美女子之教育,為生存競爭而設,凡一切道德智識,無不使與男子受同等之學業。故其思想之發達,亦與男子齊驅競進,是由個人主義而進為國家主義,故其所及也廣。”參照歐美的女子教育模式,呂碧城在《興女學議》中開出的“普通學”科目如下:屬于德育的有修身、文學、哲學、歷史、傳記、音樂、詩歌;屬于智育的有算術、理科、美術、地理、方言(即外語);此外,屬于體育的衛生與體操亦應計入。⑦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18、21、24、27日。各科的分類雖未盡妥當,其趨向“同等之學業”的意圖卻清晰可見。
應該承認,呂碧城在設計女學課程時,未嘗沒有猶疑。特別是如何處置無法回避的強固的“婦德”傳統,確為難題。而本著男女平權、一視同仁的立場,呂碧城先是質疑“女德”一詞的合法性——“推其意義,蓋視女子為男子之附屬物”,帶有明顯的偏頗與歧視意味。而她所認可的原則是:“道德者人類所公共而有者也。”故“一室之中,夫夫婦婦,自應各盡其道,無所謂‘男德’‘女德’也”①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0日。。由此從根本上否定了“婦德”存在的必要。
其次則是引進西方的倫理學體系,以取而代之。呂碧城指認:“泰西倫理分四大綱,曰對一己之倫理,對家庭之倫理,對社會之倫理,對國家之倫理,而未聞偏限于一部分也。”若有偏失,即為“不完全之道德”。置換到中國的語境中,“對一己之倫理”即為“私德”。不過,呂氏闡發之際,很快將其轉化為“培養女子私德,必授以實業,使得自養始”的議題,“自立”意識于是成為核心觀念。“對社會之倫理”講究的是“守法律,維秩序,以公益為懷”。“對國家之倫理”所需補充的是中國女子歷來缺少的“國家思想”。凡此都很清楚。最棘手的實為“對家庭之倫理”,因其原本為“婦德”規范的主體,呂氏在論述時也不能完全排斥。“如孝父母,和昆弟,養舅姑,助良人,御婢仆,睦鄉黨”,“俾家族之間,日益昌盛”,呂也指為舊日“女子之專職”。只是,呂碧城既要點出其根本弊端在“女學不興,則乏家庭之教育”;又希望兼及新舊,一并歸入“家政學”范疇。而此“所宜急講”的“家政學”,卻很尷尬地置于“德育”中的“實踐”項下,②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0、21日。既不同于西方與日本更注重家事的“家政學”范疇,似乎僅適用于道德實踐場域,又不見具體的課程設置。推想其所以致此的緣由,多半還是出于呂氏內心深處對女子教育差異化的強烈抵拒。
與之相關的是“物質上之智識”與“精神上之智識”的區分。在《興女學議》中,呂碧城已發其端。其說雖不完整,如謂“蓋物質上之智識相積,道德上之觀念即與之相消。茍欲矯正此弊,則女[必]以研究精神之教育而后可”,“蓋精神上之知識,發達未足,物質上之智識,斷不能臻于精密圓滿之境”等。如究其實際,所謂“精神上之智識”與“物質上之智識”,乃分屬“德育”與“智育”范圍。呂碧城特重前者,實有矯正其時教育界“每從而忽略之,而惟致力于智育”③碧城:《興女學議》,《大公報》,1906年2月20、26日。的偏向。而呂之強調“精神上之智識”,也與其同等教育的理念相關。在《中國新女界雜志》發表的一封書札中,她專門談到:
……家族之間,相夫教子之道,不僅于織纴尸甕[饔]已也;以間接之力,扶翼社會之風教者,亦非區區物質上之智識而有裨也。欲造成一般為理想之國民,必先造一般理想之女子,必授女子以完全精神上之智識而后可。
這一“完全精神上之智識”,在此信中,特別舉示者為“民權”與“女權”。對于當道“女智開,則女權之思想生”的憂慮,“每謂女子不應與男子,受同等之學業”,呂碧城也揭露其“故為此不完全之教育,以為預防之策”④呂碧城:《致篠檃君書》,《中國新女界雜志》第2 期,1907年3月,第93 頁。的用意。可見,在其呼吁的同等教育中,最讓呂氏痛心的是女性精神知識的缺失。
盡管以接受“完全之教育”、造就“完全之個人”為致力目標,但在女子社會化教育創行初期,呂碧城在激勵女子獨立的同時,也不斷強調“合群”。而“合群”意識的發生,在她說來,也與西方思潮的輸入相關:“自歐美自由之風潮,掠太平洋而東也,于是我女同胞如夢方覺,知前此之種種壓制束縛,無以副個人之原理,乃群起而競言自立,競言合群。”⑤呂碧城:《女子宜急結團體論》,《中國女報》第2 期,1907年3月,第49 頁。實則,“獨立”與“合群”這對相互依存的概念,早在其《論提倡女學之宗旨》中,已作為全文的兩個核心要點進行過集中討論。而且,女子教育“非個人獨力所能成者,是則合群之道,宜急講矣”⑥呂碧城:《為鄭教習開追悼會之演說》,《直隸教育雜志》第2年第21 期,第3 頁。,也很合乎情理。不過,呂碧城的謀求合群,還另有考量。
對于官方的辦學思路,呂碧城其實懷有深刻的不信任。前述痛批張之洞裁撤湖北幼稚園附設之女學堂,即為一例。依照當時各女校“宗旨既殊,門徑各異”,“一任其自消自長于冥漠之中”的現狀,本來“統歸國家攝理,劃定規制,編定教科,提綱挈領,而一事權”最為簡便,但呂碧城對此斷然否決,以為“非吾所敢聞也”。其間的要害在于:“官府興學之宗旨,恒與國民教育主義相反對。”因此,對于如何“維持而匡正”女學的辦法,呂氏的選擇是堅持民間立場,“仍求之我國民自治之道”①呂碧城:《論上海宜設女學報及女學調查會》,《教育雜志》第12 期,第31、32 頁。。
在《論上海宜設女學報及女學調查會》中,呂碧城指出的“國民自治之道”為,“是在我國人之有真心實力者,出其毅力,固立團體,創一機關,以互相稽察,為互相監督”。具體分為二事:一則“創一女學叢報,月出二冊,專講女學,以純正之宗旨,透辟之識力,主持清議。凡教育之學理,女學之講義,皆不厭其詳。凡學堂之優劣,學課之高下,學制之變更,亦潛心探訪,隨時登錄,褒之貶之,俾知所勸戒”。一則“設立女學調查會”,“實力調查,詳明揭示,俾令辦學務者,于得失利弊,了如指掌,則有所抉擇,不憚改革。且為各女學互通聲息,互相聯絡之機關”。而其目的端在謀求“女學改良”,促進“女學進化”。②呂碧城:《論上海宜設女學報及女學調查會》,《教育雜志》第12 期,第32、33 頁。
并且,不只是“坐而言”,呂碧城更有意“起而行”。撰文次年,呂即發起創辦“女子教育會”,所擬《章程》第一節便開宗明義:“本會以聯絡同志研究女子教育,期于女學之發達為宗旨。”下設四機構,為研究部、調查部、編譯部與建設部,其中“編譯部”的職責“分編譯教科書、發行女學雜志二項”③呂碧城:《女子教育會章程》,《時報》,1906年8月17日。感謝黃湘金博士提供出處。。顯而易見,呂氏在《論上海宜設女學報及女學調查會》中提出的各項建議,均已落實在《女子教育會章程》中。嚴復當年亦應英斂之約請,特為該《章程》作序,對呂碧城期許有加,“既壯其愿力,又望其事之實行也”④嚴幾道:《〈女子教育會章程〉序》,《北洋學報》第37 冊,1906年,第2 頁。。只是,發起人志向雖高,愿望雖好,卻是曲高和寡,臂助少人,特別是經費難籌,故此會大約僅停留在創議階段,⑤《直隸教育雜志》第2年第14 期(1906年10月2日)刊有《女子教育會成立》之“時聞”一則,曾報導:“天津女子教育會,現已成立。訂定章程十二條,又附則四條,以聯絡同志,研究女子教育,期于女學之發達為宗旨。會中分研究、調查、編譯、建設四部。凡會員、職員,均以女子任之,男子別為贊助員。經費亦由會員擔任。”所述仍為章程內容,未見后續進展。1907年3月《中國新女界雜志》轉載《女子教育會章程》時,刊發了呂碧城致篠檃君書,內稱:“前者曾擬《女子教育會章程》稿,登諸《時報》,而綿力薄弱,應者殆寡。茲特錄呈尊鑒。”并期盼其人能“慨允贊助員之任,匡其不逮”(《呂碧城女士創辦女子教育會章程》煉石志),可見其尚未成事。自是十分可惜。
盡管女子教育會未能如愿實現,但呂碧城以其執掌女校的實際經驗,對晚清女學面臨的諸多問題確有深透的認識。其所規劃的女學課程分屬德、智、體,而以“普通學”即現代學科的基礎知識為根本,體現出前瞻性。尤其是她對德育科目的構建,突破了通常僅以修身一門施教的狹隘,期望女學生能夠獲得完滿的“精神上之智識”,顯示出不滿足于智力教育的更高追求。其女學理念的核心是培養個體完足的國民,而要達致這一目標,在教學中亦要求男女“受同等之學業”。這在晚清女校普遍實行差別教育、以養成賢母良妻為主的時代氛圍中,自成高格。由此成就的“完全之個人”與“完全之國民”,在其眼中,方能承擔起救國強種、爭勝于世界的重任。可貴的是,呂碧城倡辦的北洋女子公學雖也獲得了來自官方的支持,但她并未因此出讓女子教育權,反而對當局與女學及其背后的女權思潮的必然對立保持了清醒的認識。其基于民間立場的“合群”意識,也證實了她對女權、女學的執著。
2014年12月11日于香港中文大學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