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哲
在審視“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發生的歷史過程時,人們往往把《新青年》遭遇的種種話語沖突不假思索地視為思想異見者(包括個人、報刊以及社團)之間的“論爭”。不可否認,“五四”時期的中國思想界和輿論界報刊發達、社團眾多,因此,思想的分歧和主張的差異在所難免,“論爭”也自然有著極高的發生頻率。但這里的問題在于,“論爭”并不僅僅是對“五四”時期《新青年》話語沖突的歷史描述,它還是一個重要的“文學史”概念。
作為一個“文學史”概念,“論爭”有以下幾個比較突出的特點:第一,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諸多“論爭”并不是圍繞“文學”作品及其批評展開,而是在一個更為宏觀的“政治-文化”體系中發生。這使得在文學研究中,“論爭”往往能夠獨立于文學作品和文學批評而存在,而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歷史范疇和研究領域。第二,對“文學史”來說,“論爭”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文學現象,它也構成了歷史的“關節”——文學思潮的轉換往往是通過“論爭”的方式予以實現,即一種新的文學必須通過“論爭”戰勝既有的文學,才能確立自身的地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論爭”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研究對象,也構成了“方法”的意義,并成為觀照文學現象的“框架”和“視角”。
由此可知,20世紀中國文學史研究中的“論爭”概念具有非常鮮明的建構性:一方面,作為“新文學”發端的“文學革命”,被描述為一場由《新青年》同人挑起、策動并最終“勝利”的“新舊之爭”;而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把“新文學”和“新文化”的“發生”描述為一場“新”、“舊”雙方的“論爭”,才使得基于中國現代文學整體的“論爭史”得以呈現出來。
從“論爭”這一范疇來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確帶有某種“起點”意義?!拔逅摹敝?,雖然“論爭”多有發生(如“今古文之爭”、“國學”與“西學”之爭,以及《新民叢報》與《民報》之間的“革命與立憲”之爭等等),但是基于那種“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傳統著作觀,人們往往并不重視這些“論爭”文字的歷史意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章太炎,“革命之后,先生亦漸為昭示后世計,自藏其鋒鑣。浙江所刻的《章氏叢書》,是出于手定的,大約以為駁難攻訐,至于忿詈,有違古之儒風,足以貽譏多士的罷,先前的見于期刊的斗爭的文章,竟多被刊落……”(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而章門弟子之一、后為《新青年》同人和“新文學”代表作家的魯迅對此極不以為然,他回憶自己對章太炎的印象時寫道:“我愛看這《民報》,但并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斗爭,和‘××’的×××斗爭,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斗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濒斞笇⒄绿椎摹罢摖帯蔽淖忠暈椤皯鸲返奈恼隆?,在他看來,“戰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假使未備,我以為是應該一一輯錄,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戰斗者的心中的”。顯然,魯迅對“論爭”文字的態度已經與乃師截然不同,這其實也表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對“著述”的看法已經擺脫了“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傳統思維,而更加注重其現實意義和社會影響力。
“五四”之后,新一代知識分子對“論爭”的態度已然發生重要的轉變,這種轉變的重要表現之一,就在于各種“論爭”文字的匯編。“五四”開啟了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各種“主義”的提出,各種文化主張的呈現,使得“論爭”文章的收羅有了可能。就文學范疇來說,最早關注并凸顯“論爭”文學史意義的,是左翼作家群體。其中,李何林的《中國文藝論戰》一書,應該算是有關“新文學論爭”文字最早的匯編。這部書匯編的對象是剛剛結束的“革命文學”論爭,其中,李何林特意強調了“論爭”的性質,他在《序言》中寫道:“這里所收集的也不是這一次的所謂‘革命文學’和‘非革命文學’文獻的全數,這里收集的是與這一次論戰有關的各方的‘論’而且‘戰’的文字;凡是泛泛的一般論文藝的而不對著或影射著對方的‘戰’的文字,都統統割了愛……”在這樣一個標準中,“論爭”已經脫離了文學作品和批評,而成為一個獨立的歷史范疇和關注對象。而具體到“五四”時期的“文學革命”而言,第一部“論爭”文字的匯編應為張英若編撰、1934年出版的《新文學運動史》一書。張英若本人在其序言中說明:“本書所收的資料,在新文學運動史上,只是最初的一個階段,因此,也可以名之為‘中國新文學運動初編’。”值得注意的是,張英若在書名中著一“史”字,表明“五四新文學運動”已經和現實拉開了距離,變成了一個“歷史對象”。相比李何林《中國文藝論戰》的“即時性”而言,張英若的《新文學運動史》實際上更具“研究的性質”,其匯編的宗旨即在于“避免史料的散佚,擇其主要的先刊印成冊,作為研究的資料”。在這種對作為歷史的“五四”的追念與研究中,“論爭”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發生期歷史圖景的重構已經開始:所謂“封建作家”(林紓)、“進步的封建階層”(學衡派)等稱呼開始出現,而在各編的標題中,“論爭”(以及與其含義相似的“斗爭”)也已經成了高頻詞匯。
在張英若與李何林的著作中,“論爭”雖然初現端倪但并未凸顯,而受各種條件限制,它們在當時也未能引起足夠的反響。在眾多的“匯編”中,真正凸顯了“論爭”的意義且產生深遠歷史影響的文本,應該是鄭振鐸在1936年編撰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1932年,鄭振鐸本人向良友圖書公司的出版人、《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策劃者趙家璧正式提出了“文學論爭集”的想法。趙家璧曾在《編輯憶舊》一書中寫道:
我同鄭振鐸商談時,我原來的設想是《大系》分三部分,理論、作品和史料,理論和史料各編一卷?!斘野选洞笙怠返木庉嬕鈭D和組稿打算向他說明后,我就提出請他擔任理論集的編選。他考慮一會后,認為理論部分應當分為《建設理論集》和《文學論爭集》兩冊。前者選新文學運動發難時期的重要理論,以及稍后一個時期比較傾向于建設方面的理論文章。后者著重于當時新舊兩派對文學改革上引起的論爭,以及后期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之間的論爭等等。
鄭振鐸極力主張“理論”與“論爭”兩者“分開編”,并且表示“可以擔任后者的編選工作”,由此可見他對“論爭”獨立意義的重視:“沒有論爭就不可能推動文學革命的前進,它與《建設理論集》有聯系,但也有區別?!边@部與“建設理論”有所區別的“論爭集”,實際上是從歷史的高度將“文學論爭”與“五四新文學”關聯在一起。而在《導言》的撰寫和體例的編排中,鄭振鐸極大凸顯了前者之于后者的重要意義。由此,“五四新文學”的發生實際上成為一個“扎硬寨,打死戰”、不妥協的歷史過程:“革命事業乃在這樣的徹頭徹尾的不妥協的態度里告了成功。”(《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因此可以說,在《文學論爭集·導言》中,鄭振鐸通過“論爭”建構起了“五四文學革命”的歷史圖景,甚至可以說,他是把“五四新文學”發生的歷史描述成了一場短兵相接的“文學論爭史”。
事實上,這樣一種描述與其說是在追溯“五四新文學”的“發生史”,倒不如說是通過歷史資源的整合來解決“新文學”在30年代遭遇的新問題。大致來看,這樣一種“建構”對“新文學”的意義有以下兩個方面:
胡適在編寫《建設理論集》的時候,是把作品當成“新文學”的核心,而對“理論”和“爭執”都予以輕視,他在《建設理論集·導言》中寫道:
理論的發生,宣傳,爭執,固然是史料,這七大冊的小說,散文,詩,戲劇,也是同樣重要的史料?!藗円媚憬Y的果子來評判你。’……文學革命產生出來的新文學不能滿足我們贊成革命者的期望,就如同政治革命不能產生更滿意的社會秩序一樣,雖有最圓滿的革命理論,都只好算作不兌現的紙幣了。
在這里,胡適的論述具有強烈的文學本位意識,在他看來,“理論的發生,宣傳,爭執”的意義都在作品本身的意義之下,而將“論爭”稱之為“爭執”,也表明他本人對“論爭”并沒有太多的重視。但具體到“新文學”這一特定的范疇,以及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一特定的時期,這樣一種“用你結的果子來評判你”的標準并不足以確證新文學的合法性。無論從“新文學”自身的藝術成就來說,還是就其被社會各階層的接受而言,此時的“新文學”作品尚未從整體上達到一個理想的水準。
正是基于這種“經典作品”缺失的尷尬狀態,“新文學”陣營才必須借助“文學論爭”來樹立自身的合法性。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中,鄭振鐸把“新文學”的發生描述為一場短兵相接的“新舊之爭”,在這樣一種歷史描述之中,《新青年》同人是以“發難”的姿態策動了“文學革命”,并取得了這場“新舊之爭”的“勝利”。從這個意義上說,“新文學”是《新青年》“論爭”(或者說戰斗)“勝利”的一個結果,或者換句話說,“新文學”是通過對“舊文學”論爭的“勝利”來確立自身地位的。顯然,這里的“論爭”并非在共時性的空間中展開的交鋒,而是基于一種“文學進化史觀”——“新文學”戰勝“舊文學”,本身就是這種“進化”帶來的必然結果。正因為如此,鄭振鐸將林紓等人視為“反對派”,冠之以“反攻”、“反動”等字樣;而文學體裁(小說、詩歌、戲劇等)的專題“論爭”中,也出現了《舊小說的喪鐘》《中國劇的總結賬》等帶有“優勝劣汰”意味的標題。
這樣一來,鄭振鐸實則規避了對“新文學”陣營極為不利的“經典作品”問題,而用“論爭”奠定了“新文學”的合法性。他在文末宣稱:“把這‘偉大的十年間’的‘論爭’文字,重新集合在一處,印為一集,并不是沒有意義的;至少是有許多話省得我們再重說一遍!”
考察鄭振鐸為何如此突出“論爭”的地位的原因,也要考慮到《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所處的30年代本身的政治文化語境。事實上,鄭振鐸的立場不僅僅是新文學的立場,更是新文學陣營分化之后更為“激進”一方的立場。“五四”之后,新文學陣營出現了巨大的分化。胡適、劉半農、錢玄同等人已經全面進入了學院體制之中,他們更多是在從事學術研究,很少再從事與社會有更多呼應的文學創作。而對于那些受左翼革命思潮影響的知識分子而言,胡適等人“學院化”的轉向實為“開倒車”的行為。張英若的《新文學運動史·序記》就已經將“整理國故”視為“一部分的新文化運動者開始對封建勢力投降”。鄭振鐸本人更是在導論中指出:“連初期的新文化運動的信仰似乎也還有些在動搖著——這當然和反抗白話文運動有連帶的關系的——讀經說的跳梁,祀孔修廟運動的活躍以及其他種種,處處都表現著有一部分的人是想走回到清末西太后的路上去,乃至要走到明初,清初的復古的路上去?!闭腔诖耍嵳耔I對“論爭”的闡述偏離了“論”的題旨,而更偏向于“爭”的向度。
事實上,鄭振鐸所敘述的“五四論爭”是與“革命思潮”鼓蕩的三十年代緊密相關的:“這樣的先驅者們的勇敢與堅定,正象征了一個時代的‘前夜’的光景。”在這里,被視為“一個時代的‘前夜’的光景”的“五四”已經與當下的“革命思潮”相互貫通,充滿了一種昂揚的“戰斗精神”,“五四”也成為了一個“戰斗”的時代:
在那樣的黑暗的環境里,由寂寞的呼號,到猛烈的迫害的到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興奮與苦斗之中生活著。他們的言論和主張,是一步步的隨了反對者們的突起而更為進步,更為堅定,他們扎硬寨,打死戰,一點也不肯表示退讓。他們是不妥協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
需要指出的是,鄭振鐸把“文學革命”贊頌為“扎硬寨,打死戰”的“戰斗”過程,并不僅僅是情緒的表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戰斗”精神已經成為對“五四新文學革命”予以重新定位的標準。這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文學革命”兩位主將的評價出現了差異。胡適盡管是“首舉義旗”的人,也是“文學革命”過程中最重要的理論建構者,但在鄭振鐸看來,他那種溫和、理性的言論形態卻并不足取:“他還持著商榷的態度,還不敢斷然的主張著非寫作白話文不可?!倍惇毿銊t相反,他因其激烈的言論姿態而被褒揚,甚至成為“文學革命”中“戰斗”精神的化身:“他是這樣的具著烈火般的熊熊的熱誠,在做著打先鋒的事業。他是不動搖,不退縮,也不容別人的動搖與退縮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與其說鄭振鐸是在緬懷“五四”,倒不如說是在當下的政治文化語境中對胡適等“學院化”的知識分子予以含蓄的批判。
由此可見,在鄭振鐸對“五四新文學革命”的敘述中,一個新的“論爭”框架已經形成。作為“新文學”陣營中人,他通過“論爭”為“新文學”建構合法性,而作為“新文學”陣營的左翼分子和激進派,他又凸顯了“論爭”中的“戰斗”精神。
1949年之后,中國現代文學開始正式建立,在這樣一個學科建設的過程中,國家意識形態成為其基本規范和主導力量,由此,“新文學”的研究已經偏離了一般意義上的學術范疇,而被逐漸整合成符合國家意識形態的“現代文學史”。當文學被單純地視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時,鄭振鐸試圖呼召的那種“戰斗性”自然被階級話語全面整合,所以,“斗爭”的意義被最大限度地凸顯出來。
但這里要強調的是,“斗爭”與“論爭”雖則多有相通性,但并非一回事。如果就那種作為意識形態的“文學史”建構而言,兩者甚至處于一種反向的消長關系中——對“斗爭”的突出與強調,恰恰是對“論爭”的遮蔽和稀釋。誠如唐弢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所說:“文藝思想斗爭不限于理論主張上的論爭。反動文藝思想總要在創作中有所表現,并以‘創作’來支持其反動理論?!比绱丝磥?,“斗爭”所涵蓋的范圍不僅僅包括“論爭”本身,還包括文學批評乃至文學作品。當魯迅和郭沫若等人的文學作品都已經被視為“斗爭”的“檄文”,當“新月派”的作品也被解釋為對反動理論的支持,那么,“論爭”本身就很難在文學史中成為一個獨立的范疇了,它與作品和批評的界限已經消融在一片激烈的“斗爭性”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由李何林、鄭振鐸等人所開創的“以論爭入史”的寫法不僅沒有得到承襲,反而遭到了背棄。
當然,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政治意識形態的松動,那種意識形態化的“斗爭”逐漸消解,也就難以繼續支撐“文學史”的主干脈絡。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史研究的內部范疇又開始分化為文學批評、文學作品以及“文學論爭”。由此,“論爭”(包括“五四”時期的“論爭”)才得以重新成為一個較為獨立、專門的研究范疇。此一時期對“論爭”的研究成果頗多,就本文重點涉及的“五四論爭”而言,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研究主要是從宏觀的思想史層面展開,其研究的主要方式即在于對“論爭”雙方思想的辨析。在這樣一類研究中,學者們注重跳出雙方的政治、文化立場,以一種客觀、中立的超越性姿態對雙方的思想予以辨析。但這種理路的限度在于,他們更多是將“論爭”視為一種思想、文化的預設框架,而缺乏對“論爭”這一框架本身的反思。所以,這樣一種研究與其說是“論爭”研究,倒不如說是“論爭”雙方思想的比較研究。
第二類對“論爭”的研究主要是“文學論爭史”的撰寫。這類作品雖多,但其價值仍然停留在史料收集、整理的層面上。截至目前,這些“論爭史”大多未能找到一個宏觀的歷史框架和貫穿始終的歷史邏輯。因此,其所編撰的“論爭”多是微觀意義上的“論爭”事件,而所謂“論爭史”不過是把這些事件按時間順序予以羅列而已。
第三類的研究主要是采用歷史研究的方法,即基于人物研究、社團研究、報刊研究來對“論爭”予以“重評”。這類研究的成果最為豐富,但是其限度也是比較明顯的。尤其在上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文化保守主義思潮興起,對“五四”時期“論爭”的這種“重評”越來越凸顯出一種“翻案”的傾向。在這樣一種語境中,為林紓、杜亞泉、《學衡》《甲寅》等人物或雜志“正名”,往往是通過賦予他們“文化保守主義者”身份的方式實現的。而以《新青年》同人為代表的“新文化”人物則被冠以“激進主義”的身份,他們“全盤反傳統”的文化主張也被予以激烈批評。從某種意義上說,“五四”時期的“新舊之爭”已經成為“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的文化立場之爭,這與其說是對“新舊之爭”的研究,倒不如說是彼時那場“新舊之爭”在近百年之后的延續。
由以上論述可知,作為一個被建構的歷史框架和研究范式,“論爭”已經對當下的文學史研究構成了嚴重的束縛,它使得“五四”時期多元的文學、文化景觀呈現為“二元對立”的模式,更使得研究者本身在豐富的歷史細節面前陷入某種價值判斷式的“立場”之中。因此,當我們審視“五四”時期“新文學”發生的歷史時,必須對“論爭”這一認知裝置本身予以自覺地清理和反思。
從研究視域上看,這一“論爭”框架最大的限度,就在于它把“五四”時期的“言論空間”視為一種既成之物。仿佛那些思想不同、觀念各異的知識分子是天然地處在這樣一個空間之中,并圍繞某些具體的話題進行著思辨層面上的“論爭”。似乎這個“言論空間”本身已經具備了一些先在的自由和規則,使得知識分子既是言論自由的受惠者,又是“論爭”規則的遵守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青年》同人諸多激進的“論爭”話語才會被視為對言論自由的消解,以及對論爭規則的破壞。
但是歷史本身顯然并非如此簡單,一個公共性的“言論空間”以及一個成熟的“論爭機制”,都不可能先在地存在于歷史之中。1916年,胡適在《歸國雜感》中曾經慨嘆中國思想界的沉悶,稱其“和現在的思想潮流絕無關系”。事實上,這種沉悶并不僅僅來自袁世凱威權政治的壓制,更來自中國思想界和學術界自身的運作機制,其中既有社會道德產生的輿論壓力,也有思想界內部由于“門戶”而形成的思想壁壘,這些都使得“新文化”在舊體系中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在這樣一種時代語境中,“中”與“西”之間,“新”與“舊”之間產生的并非思想的分歧,而是話語的隔膜——前者可以通過“論爭”予以解決,而后者甚至連“論爭”本身都難以發生。
因此,以陳獨秀、胡適等人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并非先在地處于一個“言論空間”之中,他們也并非一個既成的“論爭”中的某一方。從這個意義上說,《新青年》所遭遇的那種激烈的“話語沖突”,并不是在其與持異議者之間產生,而是在他們與其所處的言論環境之間爆發。所以,我們研究的關鍵不應該是探討既成“言論空間”中《新青年》的話語與其他不同話語的關系,而是應該考察這套話語如何開辟了一個新的“言論空間”——在這里,“論爭”及其相關的“言論空間”已經不是預設的框架,而是一個在歷史中不斷展開的過程。事實上,在“言論空間”不斷展開的歷史過程中,成熟的“論爭機制”應該算是一種最高級的“完成”狀態。
對“論爭”這一后設的認知裝置予以消解以后,我們才能夠更為清晰地審視“五四”前后思想、文化變遷的歷史。因此,《新青年》早期遭遇的“言論沖突”與其說是“論爭”,毋寧說是一種“批評”。當然,這里所謂“批評”是與“論爭”相對照而言的,我在這里著重強調的是它的“單向性”,即它尚未構成互動式的“交流”與“對話”。事實上,“批評”與“論爭”有一個邏輯上的先后關系,“批評”是“論爭”的前提,沒有完整、成熟的“批評”,“論爭”是不可能形成的。而我們綜觀“五四”時期的言論情形,《新青年》所操持的恰恰是一種“批評話語”,林紓、《國故》等所謂“反對派”與其說是“論爭”的對手,倒不如說是“批評”的對象。而《新青年》對他們的“批評”并非僅僅針對某種具體的思想和言論,而是指涉整個壁壘森嚴、隔膜厚重的話語體系。簡而言之,“批評”意味著對這個體系的破壞,也意味著對自身文化觀念和主張的樹立,那些“偏激”的觀念和“出格”的主張本身,就是“言論空間”新拓展的邊界。
超越“論爭”的研究范式來看,“新文化運動”不僅僅是一個思想觀念或知識體系的建構過程,更是一種“新的文化場域”的生成過程,這個“新的文化場域”從根本上說是開放性的,它不僅使得“新文化”得以傳播和確立,甚至也能夠對“舊文化”予以容納和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