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船》作為尋根小說中的杰出作品,歷來以凝重而拙樸的意蘊獨樹一幟。其中的苦難意識尤為突出:苦難的根源是傳統的流弊;苦難的洗禮造就現實的困境;苦難的記憶關涉后代的發展。
關鍵詞:古船;張煒;苦難;歷史
《古船》呈現出的“荒野”與“現代”的博弈隱喻著現代人的掙扎??嚯y是洼貍鎮人民生活的重要部分,受難者隋家人、李家人和施暴者趙家人在時代的操縱下相互對抗。但市場化、工業化下鄉土消解,苦難的施與受的關系也逐漸崩裂。如果說鄉村的宗法規則與苦難的過去緊密相連,那現代工業是否就意味著苦難的終結?
一、苦難的洗禮
(一)對靈肉的毀壞
幼年的家族之痛是隋家三兄妹的的這道坎,而個人身上的苦難毀壞了他們的肉體與精神。
早年目睹了父親隋迎之和后母茴子的悲劇命運,大哥隋抱樸身體強壯,卻身患“怯病”。一方面,隋抱樸的怯懦體現在他對粉絲廠的無欲無求上。抱樸在粉絲廠出現“倒缸”時挺身而出,此外便封閉自我。但他費心算賬以求復仇,從側面反映了抱樸對粉絲廠的關注,只是這“怯病”限制了開拓事業的腳步。另一方面,抱樸的怯懦也體現在他對愛情的避而遠之。蓖麻林里,大膽的小葵愿意主動拉著抱樸在全鎮人面前公開兩人的戀情,抱樸卻“終究沒有站起來”。
而弟弟隋見素其實并沒有完整地見證過去的苦難,但是老隋家的悲劇命運同樣逼著他成了“失精家”,精神亢奮,繼而演變成絕癥。從洼貍鎮粉絲大廠從集體所有變成私營開始,見素便一直謀劃著怎么從趙多多手中奪回老隋家的祖業。在高頂街大會上,他與趙多多爭奪粉絲廠失敗后便病倒了。大夫郭運說他:“正氣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劑?!盵1]“正氣”或許意味著人身上的精氣神,同時也預示著見素未來為了成功不擇手段、喪失正直的品質。
苦難不僅剝奪了隋含章追求愛情和婚姻的權利,更帶來精神和身體上的傷害。與四爺爺“干父女”外衣下不正當的關系損壞了她的健康,造成心靈的重壓:“她親手給老隋家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筆,一想到這里就無地自容?!?由于不潔之感,她拒絕與未婚夫李知常成婚,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隋家三兄妹均以不同的方式反抗加諸身上的苦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收效甚微?!皬垷樀呐d趣不在于探討苦難承受者和制造者在現實終交鋒時孰敗孰勝,而在于站在承受者的價值立場,探討交鋒、反抗的不可能性?!盵2]抱樸消極避世,因此得以保全;見素追求功利,因此身患絕癥;含章憤起傷人,所以鋃鐺入獄。反抗越是激越,結局越是慘烈。
(二)原罪與本罪[3]
審視過去與當下,受難者堅持認為自己有罪,施暴者卻對犯下的罪行麻木無知。施與受的現實與感受顛倒錯亂,為小說的苦難色彩添加了幾分宿命般的詭異色彩。
隋抱樸的原罪心理源于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與父親的早亡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他自認應補償民眾,所以為了“救缸”而上吐下瀉卻不愿意接受工人們的贊美和感激。“受難的知識者往往被描繪為背負著‘十字架’,為這一個他們已確立的、不可改易的虔誠目標而忍受著誤解、屈辱、折磨地走著人生之路的形象?!盵4]苦讀《共產黨宣言》的抱樸算不上純粹的知識者,卻有著相同的虔誠與堅持——對知識、對鄉土的虔誠。
相反,一些罪行累累的鄉民從不為本罪懺悔。分散的暴力實錄中,趙多多丑陋的欲望與殘忍在對待隋家人上顯得那么無情:對寡婦的暴力與辱尸,對少年的鞭笞……卻依然在瘋狂結束之后坐收權利與金錢。
二、苦難的歷史
(一)歷史的遺忘
苦難倘若不被銘記,便最終會隨著老一輩人的逝去埋入土壤?!昂筝吶瞬幻靼桌陷吶耍筝吶说娜兆泳瓦^不好?!睂じ内呄蛲ㄟ^抱樸之口吐露,體現了張煒在現實與故地的掙扎中做出的選擇。
文中反復出現了鎮史和年輕一輩對瘋狂年代苦難記憶的選擇性遺忘。李其生解決鎮上的糧食和通電問題卻失去了妻子和榮譽、患上狂病。貢獻與犧牲最終連同過去的瘋狂一同埋葬于歷史的深淵,不再被別人記起。“可是鎮史沒有記下巨數來臨之后的事情。”除了輝煌,歷史無情地擯棄所有的荒唐與瘋狂,仿佛能以此掩蓋過去的罪惡。
抱樸希望盡快修改鎮史,擔憂遺忘歷史的人們會重蹈覆轍,最終因怯懦而沉默。這也是張煒對歷史書寫方式的質疑:“我的寫作大約就分成了兩大部分……另一部分則是對欲望和喧鬧的外部世界的質疑,這里面當然有迷茫,有痛苦,有深長的遺憾。”[5]
(二)歷史的根源
鄉土社會中的宗法關系是統治合法性的來源,在洼貍鎮中卻成了苦難的根源?!啊豆糯访鑼懙纳呛α艘粓龃蟛《乙院筮€會繼續病下去的那種生命。這種病似乎是由生命本身不斷釀造而長反過來危害生命的?!盵6]宗法關系便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由鄉民釀造的危害鄉民的一
種“病”。
四爺爺借助宗法關系的光暈樹立了“卡利斯瑪”式權威[7],成為洼貍鎮的實際統治者。他講仁義,救出被困住的鄉民,搶奪救命的糧食;同時縱容趙多多為害、與長脖吳為伍、玩弄少女含章。他言行不一,間接成為洼貍鎮大部分鄉民苦難的源頭。
作為宗法制的大家長,四爺爺的身體狀況隱喻了宗法的衰落。“這也怪我年長不衰,精氣兩旺?!辈⒉凰?、精氣旺盛的是宗法關系,因此四爺爺才能成為洼貍鎮的隱王。兩性關系隱喻著權力關系。與他發生關系的女子“輕則久病,重則立死”。無法陰陽調和的現實處于“喪母”狀態,其再生能力受到限制——宗法關系的生命力匱乏預示著其崩壞的命運。
三、時代的走向
代表過去和鄉村的宗法關系已經喪失了再生能力,但作者并沒有簡單地倒向新潮流。傳統粉絲生產引進現代機器生產,提高了工作效率,但由此引發的爭端隱約有不詳的征兆。第一次見到黑東西便能喊出“媽媽!這是煤——” 的小累累與工業文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孩子的身份與工業文明的新生特質共通。但是他永遠長不大的特點暗示了工業文明原生的缺陷。
如果鄉村與城市、傳統與現代均喪失了再生能力,那出處在何方?或許老中醫郭運能夠成為救濟鄉村轉型的良方。郭運作為傳統文化的代表在鎮上治病救人。治愈功能的設定暗示了傳統在現代社會中的定位。既游離于權力的中心之外,又能治療因現代文明而生的狂病。換言之,傳統不再轄制鄉村發展,卻能治療由發展帶來的苦難。這一理想化的設置與張煒面對傳統的偏愛有關?!皼]有對于物質主義的自覺反抗,沒有一種不合作精神,現代科技的加入就會使人類變得更加愚蠢和危險?!盵8]
需要避免未來的苦難,便需要在跋涉之后回歸傳統,用荒野中的神秘力量對抗躁動不安的欲望喧囂。
四、結語
《古船》的意蘊較其他的尋根小說更為豐富,其中暴力美學的書寫、歷史記憶的書寫、傳統與現代的問題等都濃縮到一個地方兩代人的故事中。當我們跳出意識形態的解讀,深入到永恒的人性時,苦難的加強與深化便成了小說的潛在主題??嚯y的根源是傳統的流弊;苦難的洗禮造就現實的困境;苦難的記憶關涉后代的發展。將苦難落到中國傳統與現代的交替時代,更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這一切都指向了時代應該往何處去——向前跋涉,回歸傳統。
參考文獻:
[1] 張煒.《古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209.
[2] [6] 郜元寶.《說話的精神》[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89,113.
[3] 《圣經》認為:人有兩種罪——原罪與本罪,原罪是始祖犯罪所遺留的罪性與惡根,本罪是各人生所犯的罪.
[4] 洪子誠.《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9.
[5] 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系》.收入孔范今, 施戰軍編.《張煒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63.
[6] “卡理斯瑪”權威(charismatic authority),即因其超凡稟賦魅力而建立的合法性,語出馬克思·韋伯.
[7] 張煒.《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學與故地的關系》.收入孔范今, 施戰軍編.《張煒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67.